05 阿勒芒德
说来奇怪,我在东京的寓所,窗台上经常会停着一些小鸟,但我却很少听到它们鸣叫。不是那里的鸟儿不唱歌,而是那里太嘈杂,白天是,夜晚是,清晨也是。
我凝神静听,努力分辨它们。乍一听上去,还不少呢,起码有四五只。过了一会儿,才分出是两种叫声,可能是同一种鸟,一些雌鸟和一些雄鸟,也可能就是两种。这里有大片的森林,有很多鸟,夜莺,斑鸠,云雀……见了面或许认得出,光听声音可不行。约瑟夫就有这能耐,单凭叫声,他就知道是什么鸟,雌的雄的?成鸟还是幼鸟?他甚至能听出其中的意思:友好、愤怒、悲伤与快乐。
我推开窗子,晨风袭来,有些凉意,顿觉神清气爽。砖红色的房顶上,引水槽边沿停着一溜麻雀。我有些失望,那一定不是我要找的,它们的歌声不会那么动听。
“你在干什么?”
听到约瑟夫的声音,我转过身。他正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什么。
“要是让维尔马看见你这样光着膀子可不得了,那你的耳朵可就要受罪了。”
“我看不如说是你自己的耳朵要受罪了。”
“既然知道还不快穿上衣服,感情我受罪就不关你的事。”约瑟夫瞪着我,把手上拿着的东西扔过来。
我伸手接着,抖开来看,是一件褐色的小牛绒夹克和一条浅驼色的小牛绒马裤,以及一双跟夹克颜色相仿的牛皮马靴。东西虽然是旧的,但原本就材料上乘,做工精细,加上保管得当,看得出才清洗上光过,所以仍然皮质柔软,色泽均匀。我认得这套骑马服,这是以前父亲在慕尼黑定做的。记得当时见父亲穿着它,那样英俊潇洒,羡慕极了,奶奶说等我长大了,也会给我定做一套,没想到现在看着它,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这是干嘛?”
“你不是要去骑马吗?你以前的骑马服肯定穿不上了,这是马蒂让我拿来给你的。”
“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穿牛仔裤。”我把父亲的骑马服扔到床上,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走进浴室。
“那随你。不过你得快点,保罗已经把马备好了。”
一会儿,我听见约瑟夫带上门走了。
我很快冲了个淋浴,刮了脸,回到屋里,发现被我仍在床上的骑马服整齐地挂在衣架上,下面摆着擦得锃亮的马靴。
我打开行李箱,抽出件白色T恤套上,又抽出我的牛仔裤,想了想,还是把裤子放下。不管怎样,他也是好心。我穿上父亲的马裤,还挺合身的,就是裤腿有些短,不过套上靴子就没缺点了。我本不打算穿夹克的,太阳一出来,气温就会升高。但要是维尔马看见我大清早的只穿着短袖T恤……算了,还是穿上吧。
图片来自网络我快步跑下楼,果然,保罗已经在大门口等我了。他背对着我,搂着阿勒芒德的脖子,跟马儿说着什么,听见我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早晨好,保罗。”我跟他打招呼,他却没理我,依旧背对着我。
我只得走过去,站到他面前。“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保罗看了我一眼,眼睛忽然瞪得老大。
“怎么了?保罗!”
“你穿着先生的衣服?”他叫道。
“是啊。”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什么不对吗?”
他迟疑了一下,“没,没什么。”
“你见我父亲穿过?”我温柔说道,手搭上他瘦削的肩膀。
没想到他一抖肩,甩开我,昂起头,用比我响得多的声音道:“我没见先生穿过,但这双靴子是我擦的。我是为先生擦的。”
看着他那饱受委屈的样儿,我有些无语。嗨,我的这个父亲,难道真是像维尔马说的,是个“蛇蝎美人”吗?他可以轻易地迷惑别人的心智,随意伤害别人的感情。幸好保罗还是个孩子,好些在孩子看来非常重要的事,等长大一些就变得无足轻重了。但是如果能够安慰一下那颗受伤的幼小心灵,我还是愿意的。
“假如你不高兴,我可以去把衣服换掉,只是你还得等我一会儿。”
“不!不必了!一定是先生让你穿的,你应该听他的话。”
总算是过去了,我舒了口气,脸上堆起笑容,想再哄哄他。“那我们走吧,让你们等了这么久,都是我不好!”
“我没事儿,等你是应该的。何况你要倒时差,起晚很正常。只是阿勒芒德有些不耐烦,它被宠坏了,以为自己才是主人,所以不习惯等人的。”保罗冷冷地回答,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抚摸马背,丝毫没有把缰绳给我的意思。
怎么还没完呢?我有点头大。如果说他昨天只是有些不友好,那么现在就是带有明显的敌意了。
“保罗,也许以前是,但是现在这里,不存在谁是谁的主人,我们都是一家人,是亲人。”
“不!先生是主人。先生说从今以后,你也是庄园的主人,所以我也必须叫你先生,也要对你绝对尊重、服从。”
我明白了。真是该死!“这是我父亲跟你说的?他也要求你这样对他?”
保罗没回答,只是看着我,眼神大胆,充满挑衅。
我暗自好笑:嘴上说把我当主人,实际是给我来了个下马威。于是我对他说:“保罗,你知道,我父亲是上一个时代的人,他的生活在1945年就结束了,现在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也许过去更好一点呢?”
“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明白,慢慢就会懂的。”
“我已经不小了。”
“别在我面前装大人!”我吼道,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付这样一个半大孩子,并且是在他深受我那个既是天使又是魔鬼的父亲的影响之后。我抓着孩子的臂膀,盯着他,非常严肃地一字一句地说:“保罗,不论你懂不懂,你都必须牢牢记住,你,我,我父亲,约瑟夫,维尔马,我们,这里所有的人,我们都是一家人,是亲人,我们相互尊重,彼此爱护,但不需要服从。”
“你是说,我不需要听先生的话?”保罗开始犹豫了,看来有时候吓唬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你听他的话,还有听约瑟夫、维尔马的话,都是一样的,只因为他们的话是对的。他们比你年长,知道的比你多,遇事比你有经验,并且,他们都是那么爱你。但他们的话也有不对的时候。”
保罗微微点头,好想是听懂了。“那我跟你是什么关系?你希望我怎样称呼你?”
“保罗,我想我们的关系比较复杂,按辈分,维尔马跟我父亲同辈,我又是她带大的,所以,我该是你叔叔。但是年龄上,我也不想让自己觉着太老,我更愿意作你大哥。你不是对约瑟夫也直呼其名吗,那你也叫我海因茨好了。”
“这是你说的。”
我微笑着点头。保罗的语气有了一些热度,毕竟是孩子。
“那好,海因茨。”他终于把马缰绳递给我。“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迟到,先生说迟到是个很坏的习惯。”
我不禁哑然失笑。“说得对。我一定改正,下不为例。”
“我相信你。不过,我事先声明,我绝不会再让阿勒芒德这样等你了。如果你再迟到,我不能保证它还会乖乖听话。”
我答应着,心中暗笑:小孩子说什么大话。好歹我跟阿勒芒德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难道我跟它的感情还不如你吗?
我把缰绳摔过马头,抓住马鞍,就想认蹬上马。
没想到在我抬腿的刹那,阿勒芒德向后退了一步,头轻轻一甩,我被拽了个趔趄,幸亏反应快,顺手牢牢抓住马脖子上的鬃毛,才没有摔倒。这我可没想到,杵在那儿发了会儿楞,忽然回过神来:是啊,我跟阿勒芒德已经七年没见了,就算是亲近的家人之间也会觉得有些疏离,何况是马儿,它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是谁,我应该在骑他之前先跟他亲近一番,让它记起我来。刚才只顾跟保罗斗智斗勇了,竟把这事忘了。这下好了,给保罗撂下笑柄,看样子我是做不了他的大哥了。
果然,在我愣神的当口,保罗的笑声从身后传来,由低到高,直至放纵大笑。
“你快把手放开!”
听到这声断喝,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死死抓着阿勒芒德的鬃毛,赶紧松手。
许是我抓得紧了,阿勒芒德显得有些不安,不停地倒脚,还不时喷着响鼻。
保罗一手抓住马笼头,一手轻轻地替阿勒芒德捋顺被我抓乱的鬃毛,嘴里念叨着:“乖,稳住!阿勒芒德!稳住!宝贝!乖!”他脸贴着马脖子,阿勒芒德渐渐平静下来,呼吸也平稳了。
“它没事吧?”我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没事。也就是我的阿勒芒德,要是普通的马,不踢你一腿才怪呢。”保罗说着,就去解马肚带。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慢着!保罗,你肯定把鞍子系紧了吗?”
“肯定。”保罗回答,声音有些不安,别过脸,躲避我的目光。
我把他扒拉到身后,自己解开肚带扣,稍稍拉紧,居然比刚才多扣了两个眼。这不可能是手劲不够造成的,也不可能是疏忽。“原来是这样。”我扣紧肚带,看着心爱的宝贝,不禁深情地触摸它黑缎般的被毛。“你真了不起,我的宝贝,你太棒了。谢谢你!阿勒芒德。”
阿勒芒德低下脑袋,凑过来,跟我头挨着头,脸贴着脸,大眼睛上的长睫毛忽闪着,挠得我好痒,深褐色的鼻孔里喷出的热气直呼到我胸前,随后,它谨慎地伸出大舌头轻轻舔了我一下。“天那!我的宝贝,我的阿勒芒德,你认出我了。”我激动地几乎哭出来,搂住它的脖子亲个不停。“原来是这样,是这样,我的宝贝!你知道骑上你会有危险,所以不让我骑,对吗?你早就认出我来了,你早就知道是我,对吗?我爱你!阿勒芒德!我的阿勒芒德!”
阿勒芒德一上一下地点着头,眼睛始终看着我,我们对视着,交流着,我抚摸它,亲吻它,从它硕大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是啊,那是段深刻而痛苦的记忆。它是如此的刻骨铭心,以至于阿勒芒德都没有忘记。
那天晚上,父亲的蛮横与冷酷使我怒不可遏,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当我最终被约瑟夫拉开时,曼弗雷德已经跑了。我想开车去追,却发现车钥匙被父亲没收了,于是我骑上阿勒芒德。我是个好骑手,但那天我丢了魂,上马之前没有检查马肚带。不幸立刻就降临了,在第一次拐弯时马鞍发生了侧转,我整个人随着马鞍一起侧向了左边。这时,我的脚还都在马镫上,我不想停下,以为可以借力使马鞍正过来。阿勒芒德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更加疯狂地奔跑。几次努力之后,马鞍侧转超过90度,我的左小腿也整个的嵌在马镫里,右脚从马背上滑下来,在马的后腿和地面之间来回碰撞、摩擦。这时我已经无法控制阿勒芒德了,我只有尽量收缩起身体,努力不让拖在后面的右腿被马踢断。
阿勒芒德终于停下来了,有人抱住我。这时我才感到疼,却不知道是来自身体还是心里。迷糊中,我看见约瑟夫和父亲,还有火车站月台上的灯光。
我没有找到曼弗雷德,也不可能再去找了。左腿还好,只是第二天出现了大片淤青,而右腿,除了脚背和小腿外侧多处擦伤以外,就是脚腕严重扭伤。虽然没有骨折,但我还是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阿勒芒德也受了很严重的背伤。回想起来,它发疯似的狂奔一定是因为疼痛。约瑟夫花了六个月的时间才治愈它,但它再也没有恢复到从前,再也没有参加曾经夺冠的联邦德国马术锦标赛。
“如果骑手不是你,那么任何锦标对它、对我都没有意义。”我不知道约瑟夫这句话是安慰我,还是希望我回来。可是我怎么还能回来?
我盼那,等那,希望得到曼弗雷德的消息。我给他家里打电话,给学校打,给同学打,给任何可能找到他的地方打电话,我甚至催着他的父母报了警。两个星期了,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快要发疯了。突然,我意外地在父亲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一封电报,是曼弗雷德一星期前发给我的,说他在汉堡等我。天哪!我不敢相信,父亲竟然扣下了曼弗雷德发给我的电报!
没什么好留恋的,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连夜离开了家。但是没想到,当我一瘸一拐地赶到汉堡时,等待我的却是曼弗雷德冰冷的尸体。
从此,我再也没有回来。我怎么还能回来?
“海……先生……我……”
“啊!”我被从沉思中拉回来,想起背后还站着个“元凶”呢。
“叫我海因茨。”
“对不起,海因茨。”
“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保罗低着头,没有回答。
“是想我摔下来,看我出丑?”
他胆怯地点点头。
“你不知道这很危险吗?”
他的头越来越低,我好不容易才听清楚他的话。“我知道你可能会摔下来,不过我想你年轻,身体又好,最多摔一下,不会有事的。”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可能对阿勒芒德造成很严重的伤害。”
这下,他抬起眼睛,吃惊地看着我,一边慌乱地摇头。
我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你肯定不知道,因为你绝对不会伤害阿勒芒德。”他当然不知道,不会有人把那段往事告诉他。
保罗拼命点头,恳求道:“你不会把这事告诉先生吧,他知道了一定饶不了我。”
我笑了,“当然不会。”
“那你还让我照顾阿勒芒德吗?”
“为什么不呢?”
“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谢谢你!先……海因茨!”保罗终于笑了。大概是在阳光下站得久了,男孩脸上的雀斑更多,颜色更深。
我拍拍男孩蓬乱的卷发,“好了,不要再想这事了,知道自己做错了,改正就好。我想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需要再让除了我们三个以外的第四个人知道。”
“三个?”
我用眼神扫了一下阿勒芒德,保罗会心地点点头。
我攀鞍认蹬,终于在事隔七年之后又骑上了心爱的阿勒芒德。
我们在门前的广场上小跑一圈,它便带着我飞奔而去。
我们在葡萄架间穿梭;在湖岸飞驰;在山坡上狂奔;在林间漫步;在溪边歇息,不知不觉间太阳已是当头。“我们该回去了,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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