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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你听说了吗?
面端上来的时候,我收到张晓的微信。面上淋了一层红彤彤的辣椒油,撒上一把白芝麻,再缀着几根绿油油的香菜和葱花,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前几日落过雨,空气潮湿黏腻,像虱子爬过皮肤。滚烫的面滑过喉管,那股想抓挠皮肤的冲动才得以缓解。
我按住对话框的语音键,问张晓,听说什么?张晓这个人,嘴上没把门,又是个犟拐拐。我若是不理她,今天也就别想安生。像是特意在等我,我的语音刚一发过去,张晓的语音就发了过来。我点开,你知道吗,黑山下面真的发现了墓穴。
正是饭点,这家店又是老字号,不大的店面里,挤满了人,服务员的叫喊声、客人的谈笑声、后厨油烟机轰隆隆的换气声、街边人来人往的喧哗声……张晓的声音消匿在面馆的喧嚣声中,恍若隔世。
我吸了一口面,问:哪个黑山?
还有哪个黑山,就我们小时候常玩儿的那个黑山。小时候大人不让我们去山上玩儿,说下面是死人堆,我们还不信……
端起碗,我喝了一口裹着一层红的面汤,想,哦,那个黑山哦。
黑山,说是山,不如说是个山包。我家乡在川东的一个小县城,丘陵地带,四面环山,偏偏黑山那一片儿,平得简直像是女人的胸,只有正中那凸起的一点。黑山就是那凸起的一点,傲然得无法让人忽视。黑山不高,也不像别的山,形状嶙峋各异,它很规整,像是一张白纸上,突然被人点上了一个黑色的圆点,然后以此为中心,排兵布阵。
我们从小听到大的不是狼外婆,而是黑山上的鬼。不吃饭了,不睡觉了,不听话了……,大人们就会说,吃不吃?快睡!再不听话……就把你丢到黑山去喂鬼,那些鬼最喜欢吃皮薄肉脆的小孩儿,又嫩又脆。说着还做出很享受的表情。
等到了大一点,知道是没有鬼的,对黑山更多的是好奇。好奇山上究竟有什么?是不是真的像大人说的那样,下面埋的是死人堆。
探险,成了我们那时候最热衷的娱乐活动。我们在山上发现了会发光的石头,一碰就香的花、长得像花的虫子……有一次,我们甚至在一株黄刺玫下发现了一个掩映的大洞,因天色渐暗,我们约好,第二天再一起去洞里探险,可惜那晚回去后,我便发起了高烧,好了以后,我们一家便一起搬到了县城,至此,我再没回去过。
02.
早上上班,偶尔会在地铁上刷到关于黑山陵墓挖掘的新闻,但这些东西,毕竟离我的生活太远,看了也就丢在了脑后。
那天晚上,我洗漱好,正躺床头看书,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寂静。我的电话常年静音,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人给我打那么一次电话。我习惯了独来独往,唯一算得上朋友,只有张晓。
果然,打来电话的是张晓。
啊……真的是剑,真的是剑。隔着电话,我都能感受到她的激动。我将电话离得远些,等张晓那股激动劲儿过了,才淡淡地问;什么剑?
黑山的墓穴啊,下面发现的真的是剑。霜霜,你还得我们小时候,有一次在黑山探险,发现了一个山洞的事儿吗?我们一起去山洞里探险,你不知怎么,走着走着突然晕倒了,我们吓坏了,赶紧跑下山去找大人,你爸爸赶上来,抱起你,发现你身上滚烫,嘴里还一直嘟哝着,剑,剑,有剑。那次,你整整烧了七天才退烧,醒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说话,也不笑,就坐在门口发呆。村里的老人说,你被山里的鬼猎了魂,怕是傻了。你知道吗,我当时害怕极了,那山洞是我提议进去了,如果你真有什么事儿,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安心。
那你和我做朋友是因为愧疚吗?我问。
身边的人常说,你就跟块石头似的,怎么捂也捂不热。只有张晓,像扑向火焰的飞蛾,永远没有回应,也义无反顾。
良久的沉默后,张晓说,我承认,是。许是因为哭过,她的声音还夹杂着哽咽,像潮水褪去的沙滩,潮湿黏腻。
他们说,她就是一块捂不暖的石头,你何必拿你的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他们说,你不必自责。很多个夜晚,我从梦中醒来,你独自坐在门口的背影,像哽在喉头的一口浓痰,始终挥之不去。我无法心安理得地一个人站在阳光里,我曾到龙潭寺叩问佛主,满目慈光的老者,拨动指间的佛珠,目光悠远,说,一切遵从内心的选择。
我问自己,我们是朋友吗?心底有个声音说,是。我又问自己,既然如此,那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我注定了是飞蛾,那我就一次一次飞向你,如果你是石头,那我就把你放在心口,我就不信,把你的心捂不热。
你做到了,我说。眼泪掉在泛黄的纸张上,黑色的字迹氤氲出水墨的花,那个冰冷的心脏,久违地滚烫起来。
我想回一趟黑山,想去看一看那把剑,你能陪我吗,晓晓?
当然。
03.
张晓在市文化局工作,考古虽不属于文化局的管辖范围,但在工作中不免会有接触。我们先到了黑山的考古现场,现场已进行了打围。我环顾四周,和我记忆中的黑山不一样。我记忆中,黑山终年青翠,山上四季都开着不知名的小野花,一簇簇,摇曳在风中,美丽而神秘,而山下的田地,一年四季都种着各种农作物,小麦、水稻、蔬菜……而现在,山上的野花依然在风中摇曳,山下却野草丛生,再不复儿时奔跑在田埂上的快乐。
许是看出我眼里的落寞,张晓也有些伤感地说,这些年,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地也就荒废了,之前就有风声说,有投资商,要来打造度假果园。墓穴的新闻出来后,更是很多人看好咱们村,想来分一杯羹。
我们走到临时建起来的登记处,张晓指着一处蓝色铁皮打围处说,记得吗,这里有一处泉眼。我当然记得,这处泉眼,四季不枯,泉水清澈,甘甜沁凉。我记得那时,谁做农活累了,便蹲在泉水口,掬一捧水喝,喝完又继续干活,仿佛那水里蕴藏着无尽的能量。
考古队正在山顶进行挖掘,我们不能进去,只能在外围看一看。我和张晓沿着长满野草的小径往山上走,正是五月,红的、黄的、粉色……各色刺玫,漫山遍野。斜支的一簇黄刺玫,几欲挡住去路,在阳光下看去,这些浅黄色的野花,如同幽冥鬼火忽明忽暗。我拂开一条花枝,问张晓,我们小时候探险的那个山洞还在吗?还在,她说,挖掘第一现场就在那里,我听说,那个山洞是个盗洞,盗墓贼进去没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把墓穴给破坏了。甜腻的花香,在山风中飘散,心底好像有个声音穿破胸膛,没破坏什么吧?
张晓摇了摇头,说,那墓里古怪得很,里面的布局和其他的陵墓都不同,没有陪葬,也没发现棺椁,只发现了一把剑。那剑也很是古怪,埋在地下,少说也有千年了吧,剑长三尺,通体荧润,寒光冽冽,剑柄上,刻着一人一剑月下交融之景,剑如水蛇,一寸一寸缠绕人身,那人呈跪拜姿势,与剑尖相连的手心,鲜血正如溪水般,灌如入剑身。
怎么会突然发现墓穴呢?我问。
我之前不是说有投资商想来这里打造度假果园吗?张晓像是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握了握我的手,说,投资商来看了以后,觉得黑山很适合开发成自然观光景区,山上植被丰富,花四季常开,再修一些亭台楼阁,很适合周边城市家庭出游。你还记得小时候村里那个怪老头吗?我点了点头,那老头脑子有些不正常,神神叨叨地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
动工那天,那老头跑来闹事,说,不能惊动山里的山神。谁也没当会事,工程队依然在山上施工,清理野草,铺设石板小道。哪知,没过两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正在施工的有一名工人从山上摔了下来,到现在还没醒。黑山不高,我们小时候常在山上跑,摔下来都是常有的事儿,连摔断腿都没有过。张晓接着又说,那雨跟瓢泼似的,没完没了地连下了六七天,冲垮了山体,这才露出了穴口来。
我抬眼遥望向山顶,刺玫在风中摇曳,像烟花一样,在湛蓝的天幕渐次盛放,带着一种旋生旋灭的孤寂之感。
能看到那把剑吗?我问张晓。能看是能看啦,张晓耸耸肩,摊手说,以我目前,只能让你远远地看一眼。
04.
考古队在村子废弃的小学临时搭建了文物鉴定、修复实验室,离黑山大概有30分钟的路程。张晓打火、启动,电摩托慢悠悠地骑行在开满野花的小径上,车轮压断草茎,淡淡的青草香充盈鼻尖,野花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一场梦境,而我现在正要去奔赴我的梦。
有一段时间,我对剑很感兴趣。疯狂地搜寻各类名剑的信息,干将、莫邪、赤霄、湛卢、轩辕、龙泉、太阿、承影、万仞、青龙、青霜、破山……可它们与我记忆中的那把剑都不一样。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看过一把剑,只觉得这些剑全不是我想要的样子,可我想要的剑是什么样子?
在这一刻,心里的那把剑,终于有了具体的形象。
剑长三尺,剑首纯金,剑把青碧,中有剑眼,内镶红色琉璃,护手呈两手倒扣式,缠于剑柄,其上刻一人,仰首跪拜,手心向上,鲜血汇与剑尖。
整把剑,通体莹白,寒光冽冽,隔着展柜,似也能感受到它的寒意与杀气。
霜霜,霜霜,你怎么了?
直到张晓急切的喊声传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对着一把刚从土里挖起来的剑,做了一场泪流满面的梦。我一边拿手胡乱地擦脸上的泪,一边摇头表示没事。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本不存在的梦,却让我身体猛地颤了一下,几乎站不住。
从黑山回来后,我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有时是在战场,有时是一个高台,有时又是在洞穴……光怪陆离,如走马观花。我是梦里的傍观者,又像是事件的亲历者,可每当我想要多一点的时候,我便会从梦中醒来,梦里的一切,犹如泡沫,阳光一照,皆为幻影。
有时我甚至怀疑,那些梦境,不过是我奇诡的幻想。哪个少女不做梦?说不定是听张晓讲了小时候晕倒说胡话,又看了那把钟意的剑,所以幻想自己是个济世救民的大英雄、大将军。
有一年,我左腹的位置长了一颗瘤子,卡在结肠与肾的位置,不大,很小,小到连吃药都不需要,但它一直在那里,时不时得就要疼上那么一会。梦是长在脑子里的瘤,只在夜里隐隐作痛,留下一襟湿泪。
黑山的墓穴挖掘持续了一年,但之后再没能挖掘出更有价值的东西,专家们似乎不相信,耗费巨大工程,造一座山,藏一陵墓,就为一把剑。可他们寻遍整个陵墓,除了那一把剑和放剑的兰锜,再无所获。
这也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其中就有风水学家表示,那座山及山下田地的排布不简单,是典型的“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四面环山,中间平整,而这块平原又以黑山为中心,以“黑山”为阴,聚阳于外,但奇怪的是,黑山显然是后面人为建造起来的山,并不是陵墓的绝佳选择。除非黑山的墓穴并不是陵墓,而是为了封印。大家看,以黑山为中心的村落分布,分别占据了八卦中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而整个村落没有河流穿过,村庄却从不缺水,物产丰饶,植被丰富,这是因为,黑山下坎字配水眼,我猜这里有一处泉眼,且四季不枯。再看整个黑山,看似平常,实则大有玄机,整个墓穴以黑山为基,剑在中,以阴阳之式,山体分布八个洞穴,与村落的八卦分布呈一身之距排列,交相辉映,互为阴阳,看似封,实则守。
我又回了一次黑山。这一次,我独自一人。买了凌晨5点的火车票,火车上人很少,整节车厢只我一人。我躺在蓝色座椅上,火车轰鸣,偶尔闪过灯火,梦里少年的脸忽隐忽现,在奔腾的马蹄中,举起了手中的剑。剑刃一转,寒光冽冽,所到之处,盔甲肉身,如庖丁解牛,横尸遍野。
到站时,天刚微微亮。我沿着长满野草的小径往黑山走,远远地,迷雾笼罩,金光披晒,看上去,就像栖息在虚空中的一个梦境。睡意还未完全散去,我在路边扯了根毛草,慢慢地嚼着。那梦的最后,那举起剑的少年怎样了?
我站在光影里,头顶晒得隐隐发烫。被剜去心脏的黑山,空荡荡得没了生气。那些依然盛开得如火如荼的刺玫,飘散在风中,好像在做最后一次的告别。
我想起,记忆中小时候的黑山,是很美的。还没到春天,红的、粉的、蓝色、白的、黄的、紫的,如云霞般一团一团落在蓝色的天上、白色的云上、绿色的草上,漫山遍野,轰轰烈烈。所以,黑山的春天不是绿色,秋天也不是黄色,而是像变色龙一样不停地变换颜色。今天是白色的,过几天可能就变成了粉色,可不管白天是什么颜色,到了晚上,黑山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失去了颜色,漆黑一片,月光再亮,也照不亮它的孤独。
小时候不懂,为什么白天那么美丽的黑山,到了晚上会变成那样可怖的存在。
现在我突然有点明白了。
我朝空中抓了一把,一瓣粉色的花瓣落在我的手心,边缘带一点白色,中间又有一点浅黄的色泽,被阳光一照,像看到另一个悬浮于我之上的世界,我看着他们,却永远走不进他们,只能看着他们厮杀、逃窜、恸哭、悲戚……
05.
单饶有一少年,偶然得一名剑,名曰阴杀,此剑以九九八十一阴时阴日阴月阴年出生纯阴人血入剑,极阴之火煅烧七七四九天,有千军万马之势。此剑需以阳时阳日阳月阳年出纯阳童子之血启剑,剑启,则剑与启剑人合二为一,剑即是人,人亦是剑。剑若饮血,人则如魔,杀人愈多,心魔愈重,直至不辨善恶,唯以启剑人之血封剑,方休。天启124年,天下大乱,内有奸臣当道,外有强敌环伺。单饶屡有蛮夷入侵,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三岁幼儿亦不可幸免。少年以血启剑,守单饶一方安宁,后以血封剑。单饶人感念少年忠勇,特以此山封剑,望后世之孙慎重,切不可随意启剑。
这是后来,考古专家在放剑的兰锜里发现的文字。这是一段淹没在尘埃里的历史,如同我们许多人平庸的人生。可它不该就这样被遗忘,就像我们每个平庸的人,在自己的生命进程中都在努力走好每一步。
每一段历史都值得被铭记,每一个滚滚历史浪潮中的人都不该被遗忘。
你,我,或者他。
从黑山回来后,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少年。
天幕低垂,少年一身白衣,手中的剑,寒光闪照,他饮了一口壶中的酒,看向黯淡月色下,悲戚的众人,无悲无喜。他想起,那年他接过白发老者手中的剑,老者问他:你以为什么是剑?他说:剑者,心之刃也,即可为杀,也可为护,杀与护,端看持剑的人是想杀还是想护。老者又问:何为杀?何为护?他答:既要护,必得杀。老者又问:既护也是杀,杀亦为护,你又如何可知你是杀是护?他想了想说:心之所向。老者仰天大笑:好一个心之所向。世人皆以为天下名剑难觅,实则名剑易得,人心难测。老者长叹,留下一句:但愿你自始至终心之所向。飘然而去。
少年遥望无边空寂月,台下芸芸神色悲悯,多年前,也是在这里,他们群情激奋,高喊着,滚出去。那时,仇恨像无尽的野草,无边蔓延。可是后来呀,他看着他曾经热爱过,也憎恨过的这片土地这些人,被凌虐、被屠杀,仍是举起手中的剑。
那时,他才真正领悟老者口中的心之所向,但是啊,他不悔,因为啊,比起恨,他还是更爱这片土地。
饮完壶中最后一口酒,少年笑着,最后环视这片土地,决然挥下了手中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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