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执一盏灯，等一人此生
1
一弯新月如钩，挂在新柳梢头。素柳半倚在小院那株老柳树上，手执银白酒壶，一口梨花白滚入喉咙，轻微的辛辣呛得她不禁咳嗽起来。
然而小院那间亮着灯的卧室，传来更加撕心裂肺的咳嗽。
素柳装作没听见，但那咳嗽在这温软的春风里格外刺耳，一声声落在素柳耳中，心慢慢烦躁起来。
提着酒壶，伸个懒腰，从柳树上跃下，一脚踢开房间的门，恨恨道：“白夜，咳死你算了。”
珠帘后，叫白夜的男子裹着白色狐裘，身上盖着锦被，黄铜的火盆烧着银碳，红通通的火光上覆一层银白的碳灰。
他手里拿着书，嘴角噙一丝笑意，一会儿，那丫头又该催他喝药了。
他床头原有一盆兰花，药太苦，手腕一翻将药都倒进兰花里了。那兰花也忒不争气，三碗药一倒，居然死了。
那天那丫头跳着脚将花扔了出去，一手叉着腰，一手颤抖得点着他，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
从那以后，那丫头必然是看着他把药汁喝得一滴不剩才算完。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丫头故意的，药是越来越苦了。
素柳果然端着浓得发黑的药汁，小脸皱着走了过来。看来这药必然极苦，要不然光闻着气味，那丫头都受不了呢。
他低头看书，假装没看见那越来越近的绿色身影，然而那绿色的裙角已经出现在视线里，不容忽视了。
“快点喝！”素柳不耐烦道：“凉月如眉挂柳湾，瞧，你耽误我赏月赏柳了，可惜了我的梨花白，刚温好的！”
白夜不紧不慢得翻书，“嘭”得一声，素柳将端着药的方盘重重搁在花架上，劈手将书从白夜手里夺了过来：“当初真不该把你捡回来！”
这丫头脾气越来越火爆了，真不知道谁能消受得起这呛口的辣椒，偏偏叫了温婉和顺的名字——素柳。
2
素柳本是淮扬书院的教书先生收养的孤女，因为是在一株柳树下捡的，那天春光灿烂，新柳如烟，所以取名叫素柳。
她跟着先生耳濡目染，颇有才名，加之她对医道有些天赋，便在镇上有名的医馆回春堂做了唯一的女学徒，这些年可以独立出诊了，是这镇上有名的女大夫。
她的养父去年就撒手人寰，如今这淮扬书院就剩她一人，教书先生一走，这淮扬书院就空置下来，大一点的孩子都送到邻镇上的学堂念书。也有十几个垂髫小儿，素柳不出诊时，便教他们一些启蒙诗词。
三个月前，也是这般夜晚，冷月如霜，光杆的柳树疏落有致，墨汁般沉郁的夜空，映着零星闪烁的星子，寂静清冷。
素柳给镇西的刘婶子诊了脉准备回淮扬书院，在书院外看到一团惨白的东西伏在台阶上，猛一看把素柳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鬼神怪力。
然而出诊多了，生死也是见惯了的事，到头来不过一抔黄土而已。所以，她大着胆子慢慢挪了过去，这才看清楚，那团了无生气的白影居然是——人！
她将那人翻过来，试探鼻息，若有若无，忙摸手诊脉，这人原来是有宿疾的，本是每年立春才会发作，谁想这是提前了。
将那人脸上的乱发拨开，这人长得不赖，眉如剔羽，睫毛卷翘成完美的弧度，眼底投下蝶翅般的青影，玉质一般细腻的皮肤，锦缎一般的墨发滑过素柳的手，柔滑温软，他的身上有着松叶般清爽的味道，如此美好的男子，此刻却奄奄一息，仿佛风一吹，就要随风而去了。
素柳小心翼翼将那人背负在身上，慢慢挪腾回厢房，自己差点累掉半条命。好容易花费不少珍惜药材将这人的命救了回来，结果立春一过，这人的病又开始发作，虽是春风送暖，也不得不裹着狐裘，继续生起火盆。
这人居然如此不爱惜自己，竟然将自己辛苦熬制的药材都倒给兰花了！想到这般，素柳柳眉倒竖，气不打一处来，那些药材都是她出诊不要诊金换来的，害得她最近吃素不说，连梨花白都难喝上一壶了。
看着白夜将药汁喝得一滴不剩，素柳满意得将碗收了回去，将白夜看的书也一并带走，关门的时候，素柳威胁道：“再看书，我就不管你了！”
“这几日，小六他们总到书院玩耍，乡亲们送来不少新鲜野味儿，大概盼着你再教孩子们学点新诗呢。”
“还不都是因为你，我这不是忙着给人看病为你挣药钱么！”素柳蹙着眉头抱怨：“你居然不识好人心！”
“你把这狐裘卖了，不就有钱了。”白夜闻言道。
“卖了这狐裘，你穿什么？”素柳咬牙道：“再不听话，哼哼，我还真想卖了这狐裘！”
你不会的，白夜心里默念，这狐裘是他身上唯一保暖的东西，莫说医者父母心，她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怎会为了钱卖掉这狐裘呢。
白夜看那些孩子可爱，呆在书院里教教孩子们解解闷也不错，便想找一两首小诗教孩子们，随手抽了一本《词选》。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沈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是晏几道的《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如今在这淮扬书院养病，可不是梦入江南么。
还未誊写出来，就被这丫头抢走了。白夜无奈摇头，裹紧了狐裘，闭目养神了。
3
在素柳的监督下，白夜身体日渐转好，素柳便安心去回春堂坐诊，有时也会出诊，夜里回来晚了，书院的路口总有人提着一盏灯笼笑吟吟得等她。
远远看见黑夜里晃动的微黄，素柳的心变得轻快起来，带着心安与期盼，小鸟般飞向白夜，垂着白玉一般的脖颈啐道：“夜里冷，着凉了，遭罪的人是我，少不得多跑几家了！”然而那心中却是甜蜜愉悦的，就像五月熟透的水蜜桃。
白夜含笑接过她的医疗箱，两人并肩一起回书院了。他身上松叶的清香已经淡了许多，却多了一点药香，二者混合，素柳瞬间被这种异香包围，如同喝多了梨花白，脸上开了朵朵桃花。
这天，素柳没有出诊，替白夜诊了脉，她相当满意：“不错，不错，你这宿疾在我的调理下，好了不少，但凡放宽心，你这病并非要年年在立春发作。”
白夜看着她收拾东西，突然问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素柳收拾东西的手慢了下来，那日他换下来的衣服，虽然纹饰简单，但料子触手和软光滑，便知不凡，何况那狐裘白如雪，没有一点杂色，能用这等狐裘的人非富即贵。
他不说，她不想问，假如他愿意一直在这淮扬书院当个教书先生，那他在她眼中就是个教书先生。
“你是要走了么？”素柳抬头，用自己认为的无所谓的笑脸抬头问他。
“瞧，这眉头皱的，别笑了，一点都不好看。”白夜叹息，他的人已经找到他了，那就意味着，害他提前发病的人迟早也会找到这里。
素柳是局外人，不该牵扯进来。既然她要如此豁达，那么他就如她所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素柳僵硬着身子，提着药箱关了门，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半开着门，探出半个身子威胁他，让他好好吃药！
素柳知道白夜默然注视着她，她合上门，隔绝了那人的容颜与目光。眼泪“唰”得一下冲出了眼眶，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而她不能自已得耸动的肩膀，落入白夜的眼中，他想迈出一步，替她擦掉眼泪，然而——
他，不能！
这一夜，白夜的房间的灯一直亮着，他知道这丫头医术一流，热衷救人，但这镇上那些无法送孩子去隔壁书院念书的乡亲也希望她能教孩子们多认几个字。
所以，他打算多抄写几份诗词，免得这丫头疲懒，辜负了乡亲的厚爱。
4
天还未亮，白夜留下一封信，压在那一叠诗词的上面。偌大的纸张只有半句话——相忘于江湖，他相信她懂他的意思。
接应他的人在小镇外等他，上等的马车，案几，手炉一应俱全。白夜捧着茶杯，望着马车的门帘，似乎那门帘随时掀起来，那个娇俏的绿色身影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定然是嘟着嘴，皱着眉，一副他欠了她的模样。
对，他是欠了她，欠她一条命，还欠她……
茶水已凉，白夜摩挲手中的玉扇，他做不了教书白先生，他是玉扇公子白夜，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些事情，他无法回应，也不能回应！
马车离小镇越来越远，那天那一句“梦入江南烟水路”，也许，淮扬书院，不过南柯一梦，素柳，从此以后，玉扇公子白夜也会因为“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突然，马车停了，外面刀剑声显示外面正进行一场恶斗，白夜手中的玉扇缓缓敲打着手心，马车外面虽然看上去是上等的楠木，内里则嵌了一层精钢，寻常兵器根本穿不透马车。
根本不用他出手，外面的手下就能解决那群不自量力的杀手。果然，外面渐渐安静下来，战场清理完毕，随从递来一张纸条。
——相忘于江湖，五个字上喷射的血迹像血色的彼岸花，凄婉绝艳。
那是他留给素柳的信，那信上的殷殷血迹，不知道是素柳的还是那些杀手的。没人见过玉扇公子的手居然会抖，他的脸色惨白如寒冬的冷月。
他的身体虽已好转，但仍不能强行运气，但是他嫌弃骑马太慢，他的脑海里，只有淮扬书院！素柳！众人只觉得眼前白影闪过，以为自己眼花了，人已远去。
白夜停在淮扬书院的门口，气血翻涌，他强自压下那一股血腥，他害怕自己还没踏进书院就已经倒下去。
书院的门大开，一块影壁挡住了白夜的视线，他有些庆幸被这影壁一挡，不会一眼就看到痛彻心扉的场面。他走过熟悉的小院回廊，来到他原来居住的厢房。
他揉了揉眼睛，希望是自己眼花，那窗前大片的血色并不是真的。他不敢唤素柳的名字，他期待那个绿色的身影会俏生生立在他面前，叉着腰恨道：“白夜，我欠你的！”
他的随从赶到时，就看到自家公子失神落魄得站在门外，请示了几声都没有回应，于是擅自做主，进门查看。
一位随从带着沉痛对他道：“公子，请节哀。”
白夜兀自站着，身子一晃，嘴角溢出凄厉的血迹，昏了过去。他的随从艰难掰开他紧握的双手，每一个掌心是触目惊心的指甲印，深入血肉！
5
江湖上的名门望族洛阳林家，一夜间被灭满门，而玉扇公子白夜消失于江湖，不知所踪。
小镇的淮扬书院换了一位新的先生，他说他姓白，叫白柳。
他每天都要去镇上打两壶梨花白，一壶自己喝掉，一壶倒在书院的柳树下。
小六问：“白先生，素柳姐姐呢。”
“素柳姐姐要去救济天下百姓，云游四方去了，嘱咐我替她看好书院。”
“啊？真的！”小六憧憬道：“我也希望快点长大，像姐姐一样云游四方！”
“要是先生陪素柳姐姐一起就好了！”小林子有些遗憾道。
白柳揉着小林子的头发：“那，谁来教你们读书认字啊。”
“当然是先生啦。”孩子们异口同声！
书院里每天都会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而每天晚上，书院外总会有一个人，手执一盏灯——素柳，我等你回来。
好久不写短篇，总觉得节奏不对……曾经写过《翠云书院》，如今，写不出那种感觉了，以此怀念与告别吧……话说男主的名字我明明意属白水，但是为什么写成了白夜？一定是那年听过名为《白夜》的钢琴曲，一直想用这个名字写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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