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生辰那日,天气大好,微光明艳。
代涅不知何时换了件她常日从不会穿的素衣,洁白,淡雅,若仙界将将长出的曼珠沙华,清贵冷艳,不同旁日。
家宴已始,众人落坐,她微微侧目,望了一眼她的夫君,月眉星目,俊秀温雅,一如从前。
“小叔叔。”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见堂下少女双颊微红,一袭柳黄衣衫若明媚艳阳。
“小叔叔,这是我给你的生辰礼,你可喜欢?”
“喜欢!”她的夫君微微一笑,便要伸手去接,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拽的死紧。
“夫人?”身旁的人发出轻轻的惊呼声,听在她耳中却振聋发聩。
她微微闭目,“青棠!”
“……家丑不可外扬。”代涅费尽了力气才将那句话说出来,以至说完时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抑制不住地抖。
“夫人,你怎么了?”
青棠用另一只手附在她骨节发白的手上,引得她又是一阵战栗。
“家丑……不可外扬!”她牙关紧咬,忍得十分辛苦,而后似终于鼓足勇气一般立起身来,自顾自地走得远了些。
众人微愣,齐齐不曾反应过来,下刻,却见她掌心忽的飞出一把幽白短刃,毫无迟疑地割在她脖间,霎时鲜血四溅,在空中开出朵朵红花。
“夫人!”青棠惊呼一声,飞快地朝她跑过去,却只来得及揽住她飘落的身体。
“夫人!”他将她抱进怀里,捂住她脖间血流不止的伤口,“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代涅眼中有泪,神情却不悲不喜,她脖间血水顺着青棠的指腹溢出来,无数灵气也夹杂其中喷涌而出,在不太空旷的屋子里飘荡而去,渐渐消匿。
他悲痛欲绝,满面泪痕,“夫人,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她仍是面无表情,眼中的泪却逐渐染上血色。许久,她望向青棠,“是你……辜负了我。”
血色晕染,几乎沾染在屋内的每个人身上。
丹洛瑟缩着身子一步步地往后退,想要避开那些溅落在她脚边的血迹,却似乎怎么也避不开,她退到哪里,那些血水便似乎跟着她到哪里。直至冰冷的石柱抵在她后背上,她才猛然惊醒过来,面前的地面干净洁然,哪有什么血气?
众人早已簇拥了过去,有些落泪,有些心痛,有些用自己浅薄的修为妄图救回代涅,可终究是徒劳。她的灵气与神魂随着她脖间血水一寸寸往外散,拦不住,挡不回。
“夫人!”
在青棠声嘶力竭的喊声中,代涅身陨,神魂散尽,归于天地。
后来,南宫守丧三日,雀主青棠闭关三月未出,为妻守灵。
三月后,青棠出关,传下口谕,立首徒君砚为少主,日后可承袭雀主之位。
君砚承旨,于修行一事便更加勤勉,丹洛与阿颂一如往日,她习剑,她欣赏,似再无他念。
可岁月悠悠,时光不灭常见踪迹,这世间,又有谁能真正躲过去呢?
丹洛已经多日未见须崖了,她心里不知因何有些发慌,便在一日午后练完剑去了他房间,却没见到人,正欲离开,忽听头顶传来一道声音,“我在戒律堂,你过来。”
声线疏离,带着她许久未曾听过的威严。
天色渐暗,戒律堂中燃了烛,幽黄的火苗燃的热烈,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
丹洛甫一进门,便听背身立于堂上的须崖道:“把门关上。”
她不解其意,却还是顺手将屋门关紧,正要说话时,却听须崖又道:“跪下。”
“师父?”
“跪下!”
丹洛吓了一跳,忙屈身跪了下去。
须崖似乎吸了吸气,这才道:“阿洛没有什么要和为师说吗?”
“几日不见,阿洛请问师父身体安康……”
“丹洛!”须崖猛地转过身来,将一本古书和已燃去半截不知名的香烛摔在她面前,“丹洛郡主青出于蓝,老朽怕是教不了你了。”
“师……师父。”
“别叫我师父。”须崖气得浑身都在发颤,“你先说说,这是什么?”
丹洛低头往地上望去,目光顿了半刻,“是,是……”
她到底是没有说出来,也早失了那日使用它们时的坚定和勇气。
“鸳鸯册,半日烛……你从哪儿找来这种……这种龌龊的东西?”须崖气得呼吸急促,目光却牢牢盯在跪着的丹洛身上,“你告诉我……”
“……代涅夫人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丹洛双手撑在地上,头伏的越来越低,脸色也越来越惨白。
“师父,我,我……”
“孽徒!”须崖看见她那副样子便知八九,一抬手,两指粗细的鞭子就落了下去,“我教过你什么?是教你心术不正坑害他人,还是让你不知廉耻去肖想……肖想自己的……”
话语在唇齿间翻滚,却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我没有!”丹洛受了一鞭,血色在破开的衣服上漫出来,她忍了忍痛,压着哭腔道:“师父,我……我没有肖想……没有……”
“你还嘴硬!”又是一鞭落下,在她背上开出一行红花,“我养了你几千年,教了你几千年,把你教成了什么样子?存恶念,用禁法,做出那样阴暗不堪的事……”
须崖每说一句便打一下,每打一下身子便又会颤上几分,直至最后,他双眼血红泪如滚珠,“你……你如此作为,可曾对得起我,对得起你亡故的双亲?生出这般污秽念想,你又有何面目去见……去见雀主!”
“不要,师父不要!”丹洛闻言回回旋了些思绪,而后慢慢从地上爬动,伸长了手臂颤颤巍巍地去拽须崖的袍角,“阿洛知错,阿洛知错!师父,你别告诉小叔叔,不要告诉他,师父,阿洛求你!”
“孽障!”须崖又甩下一鞭,鞭影横落而去,撕碎了黄昏最后一抹微光,整个屋子瞬间暗了许多。
丹洛周身被血迹侵染,似乎已没了什么力气,但她还是慢慢爬了起来,而后摇摇晃晃地跪在须崖面前,“师父……阿洛求你,不要告诉小叔叔。”
“你……”须崖气息忽重,却再没能说出一句话,许久,他闭目,咬着牙道:“以后你唯我是从,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让你做的你什么心思都别动,否则,我留不得你。”
丹洛闻言终于露了笑,可一勾唇角,泪却先落了下来。
她晃晃悠悠拜下去,以首伏地,“是,多谢……多谢师父,不杀之恩!”
天幕终于彻底沉暗了下去,屋子里一丝光亮也没有,丹洛卷缩着身体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顺着眼角划入鬓角的发丝里,湿漉漉地,凉的厉害。
她昏昏沉沉地想,真好啊,日落日升,新的,美好的,她期待已久的日子就要来了。
那时,小叔叔依旧是她的小叔叔,依旧会对着她笑,会轻声唤她“阿洛”,会站在日光下,浑身落满华光,重新变成她眼中不可比拟的存在。
可小叔叔变了,他不对她笑了,眼睛也里没有了神采,即使站在阳光下,也是一身破败的灰暗。
他已经极少出来了,族内一些事务也渐渐交给了君砚,自己却整日整日地待在屋子里,偶尔发笑,偶尔自言自语,偶尔失声痛哭。
至此多年,没有谁能劝得了他!
丹洛觉得,小叔叔不应该是这副样子,不应该因为代涅离去就对这世间毫无眷恋,他应该好好活着,应该……
她到底没有忍住,兀自破开青棠设下的结界闯了进去,屋子里整整齐齐干净地好似日日打扫着,昔日代涅的衣物妆奁依旧摆在屋子的各个角落,一尘不染,就好似那个人还活着似的。
青棠面颊消瘦,眼窝凹陷,脸色苍白地躺在一方软椅上,听见声响,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夫人?”
丹洛眉目垂下,声音沉沉地道:“小叔叔,是我。”
青棠皱了皱眉,掀开眼皮往丹洛的方向瞧了一眼,“是……阿洛啊!”他撑着手臂慢慢起了身,目光又往四下瞥了几眼,“你怎么进来的?结界破了吗?”
说话间,扬了手又欲再设一道结界……
“小叔叔。”丹洛几步过去拉住他的手,“小叔叔打算终此一生,都再不入世,不见他人吗?”
青棠闻言,惨然一笑,”伊人已去,何来世间?何来他人?”
丹洛眉目一颤,咬牙道:“难道这世间除了她……再没有谁能入你的眼吗?”
她深吸一口气,语调发颤,“小叔叔,不要因为她将自己变成这副模样,你振作起来,你看看……看看其他人。”
“阿洛,你不懂。”青棠摇摇头,从丹洛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臂,稍稍将身子坐直了些,“情起若深,入骨入髓,便两心如一,死生……难离。”
“小叔叔你不要这样想。”丹洛一急,语调不知不觉高了些,“代涅自戕,是她自己想不开,她离你而去,是她的错,是她……”
“你说……她想不开什么?”
她语气一滞,周身如坠冰窖。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