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又和任子伦吵架了。
吵完架,他面色绯红,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何璧言,你身上哪有一点儿世家小姐的样子,总是这么蛮不讲理,无理取闹!”
说完这些话,他就离开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书房。
其实我也不想蛮不讲理,可任子伦每次对入画,对府里的其他人,总是温文尔雅,体贴极了。
而对我,却是爱答不理,兴趣缺缺的样子。
一想到这,我心里的怒火就会熊熊燃烧,忍不住发起火来。
之后我们就会大吵一架,两三个星期不说一句话。
“小姐啊,你这样下去可不行,会吃大亏的。”阿碧忧心忡忡的劝我。
爹娘去得早,我自小在任家长大。因在襁褓里就和任子伦定下了婚约,大家都知道我早晚是要嫁给任子伦的。
如果真的和任子伦吵翻了,他拼死退了婚事,我该去哪里呢?
阿碧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我思考了一番,决定和任子伦化干戈为玉帛。
2
三更时分,夜凉如水,月亮冷冷地挂在中天,像一颗孤零零的汤圆,又白又亮。
我带着阿碧,偷偷的推开了任子伦书房的门。
他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是我之后,拂了拂衣袖,放下手中的书,冷冷的看着我。
我有些紧张,咽了咽口水,从阿碧手中接过她刚刚熬好的银耳羹,端到任子伦面前,一脸讨好地说,“表哥夜里读书... ...辛苦,我... ...我特地给你熬了一碗银... ...银耳羹,你喝了早点休息吧。
这几句话被我说得七零八落的,我更是连头也不敢抬。
这么晚来任子伦的书房,这还是第一次。
我是又窘迫,又难堪。半晌,没听到任子伦说话,我偷偷的提起头,瞄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圆圆的,里面满满的都是惊异。
我一时有些发懵,也呆住了。
我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天都没有人动一下。
最后,我的胳膊终于酸了,把银耳羹往桌子上一放。“你喝不喝?”
他清了清嗓子,不太自然地说:“你没下毒吧?”
3
从任子伦的书房回来之后,我把头狠狠的埋在了被子里。
太丢脸了!
往日里,虽与他争吵,但我都理直气壮的,从没有落过下风。今天呢,我居然要端着银耳羹,小心翼翼地去讨好他,真是太丢脸了!
阿碧偷偷的的凑过来,耳语道:“正面进攻不行的话,小姐还可以试试侧面进攻,说不定效果更好呢!”
“侧面?”
“入画天天陪在公子身边,小姐可以送入画一些女孩子喜爱的胭脂水粉,并和她明言,待你和公子成亲之后,会说服公子纳她为妾室。她一定会为小姐说好话的。”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经过阿碧的打点,入画看我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
以前,她总是怯生生的,有些怕我。现在,她会对我笑一笑,眼睛里还有感激的味道。
4
我再次去看任子伦的时候,他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至少没有了不耐烦的神色。
入画轻轻的为我端来凳子,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阿碧也借口去倒茶,跑得远远的。
书房里突然安静下来,我还真有点不自在。
“你过来给我磨墨。”任子伦突然说。
我看了看四周,只有我一个人。然后我就挪着步子,来到了任子伦的书桌前,忐忑不安的磨起墨来。
写了几个字之后,任子伦突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入画昨天和我说,你其实人很好,心思单纯,没有坏心眼。”
我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放下笔,一双凤目牢牢的盯着我,“何璧言,你什么时候学会收买人心了这些技俩了,往日我竟小瞧了你。”
我瞬间怒了,把砚台往桌子上一贯,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任子伦淡绿色的袍子上星星点点,缀满了露珠似的墨水。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冷冷的看着我。
我气极了,明明已经那么低三下四的去讨好他,做得那么丢脸了,甚至愿意为他纳妾,他还是这么讨厌我,不喜欢我。
我张了张嘴,想像往日一样说出狠话来气气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泪水如同七月的碧水河,泛滥成灾。
泪珠落得极快,衣襟不知道何时已被狠狠的的打湿了。
听到声响,阿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急得赶紧用袖子帮我擦眼泪。
奈何我的眼泪越流越多,怎么也擦不尽。
然后,我就被她连拉带拽的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5
许是刚才哭的太厉害,我的头有些发晕。
几缕晚风夹杂着窗外的细雨飘了进来,吹在我有些发红的脸庞上,冰冰凉凉的,很是舒适。
我索性打开了窗子。
天色已晚,窗外默默矗立着几颗芭蕉树,雨水一打,更是绿得发亮。
大概十五六岁的时候,我读古诗,里面有一句“雨打芭蕉叶带愁,心同新月向人羞”,情窦初开的我顿时被诗中的意境所打动。
凉凉秋夜,月色如水,美人独自坐在窗前,看着蒙蒙细雨飘落在绿油油的芭蕉叶上,思念着心中的情郎,该是怎样一幅美好的画面。
当我和任子伦说起这些的时候,他是很不屑的。
思念情郎,去看他就是了,何必苦苦思念。
但不屑归不屑,天晓得他从哪儿找到几颗上好的芭蕉树,移栽到我窗前。然后他一脸认真的和我说,以后若是想我了,去书房看我即可,万万不要想出了一身病。
羞得我对他一阵粉拳秀腿。
如今不过两年光景,芭蕉树长的还是那么的肥壮浓郁,他却不喜欢我了,甚至讨厌我去书房看他。
人都是这样善变的吗?
6
翌日,姨母让我去她的房间一趟。
往日里,姨母也会喊我过去,和我聊聊故去的母亲,问问我最近读了哪些书,刺绣有没有进益,任子伦对我好不好。
但今天,她面色凝重,眼神黯淡,仿佛随时会落下泪似的。待我坐下后,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言儿,自小你就和伦儿有婚约,你们二人也一贯和睦。却不知怎么回事,伦儿今早和我说要解除婚约。”
听到“解除婚约”几个字,我的耳中一阵嗡嗡作响。
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往日里所害怕的,并不是未知的未来,而是永远的离开任子伦。
懵懂如我,竟不知道,任子伦对我而言已如此重要。
姨母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楚,只看到她一直在落泪。我伸出手,想帮她拂去泪水,她却却将我的手牢牢握住,“言儿不要害怕,你还有姨夫姨母。”
我恍惚记起,八九岁时,有一次我和任子伦乘着元宵节大人们忙碌,无暇顾及我俩时,偷偷从后门溜出去玩。
那晚的月亮又胖又亮,像一颗璀璨的夜明珠。
街上的灯真多啊,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好不漂亮。
我俩边走边看,不知不觉中,竟迷了路。渐渐的,天越来越晚,小贩们也收摊回家了。
街上越来越黑,我忍不住害怕的哭了起来。任子伦紧紧握着我的手,认真的对我说:“言儿不要害怕,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我早已忘记那日是怎样回到家中的,但任子伦说的话,我却再也忘不掉了。
如今,言犹在耳,他却不肯要我了。
7
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姨母的住所,我再一次来到了任子伦的书房外。
许是猜到了我要来,他竟早早的把书房的门关上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使劲砸门,“任子伦,你出来!”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你明明答应保护我一辈子的,为什么会食言?”
阿碧静静地站在我身边,一脸疼惜的看着我。
我越砸越用力,不知何时,门上有了血迹,阿碧心疼地喊:“小姐,你的手流血了!”
门终于开了,任子伦一脸严肃的看着我,他的眼中有决然,也似乎有一点怜惜。
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袖,“表哥... ...”
他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我终于绝望了,跌坐在门口。
他伸出手,本欲扶我起来,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吩咐阿碧帮我包扎好伤口。
8
任子伦的绝情彻底伤了我的心。
往日的温情不在的时候,那些曾经最最温暖的回忆,就会变成锋利的刀子,凌迟着我的心。
我病了,一连昏睡了好几日。
阿碧说,我是接受不了这个变故,用昏睡来逃避现实。
我想她是对的。
醒来后姨母告诉我,她和姨夫决定,把我许配给金陵裴家,裴家三公子裴荀。
这个裴荀我是熟识的,三年前的夏天,他曾因父亲在京中经商,在任家住过一段日子。
他是一个温和有礼的人,看到我,会微微脸红。他父亲曾有意向姨夫提亲,后因得知我和任子伦有婚约而作罢。
姨母看我面色苍白,不安的补充道:“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如果你不愿意,我们是不会勉强的。”
我淡淡一笑:“姨母,这门婚事我应了。裴荀他,挺好的。”
9
大婚当日,梳妆完毕之后,阿碧陪我去堂前拜别姨夫姨母。看着凤冠霞帔的我,姨母眼中满满的都是不舍。
姨夫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这样也好。”
我强忍住泪,挤出一丝笑意来:“以后路途遥远,言儿就不能时常陪在姨夫姨母身边尽孝了。”
姨母早已泪流满面。
消失了数日的任子伦也出现了,神色憔悴,在他的眼中,居然有痛楚的神色。
他缓缓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枚玉佩。圆圆的,是双鱼花纹。静静的躺在他的掌心,足有半个手掌那么大。
这枚玉佩我认识,是任家祖传之物,向来是大婚时传给儿媳,然后再传给任家子孙的。
我猛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任子伦。
他一袭紫衣,面庞明显消瘦了。在穿堂风的吹拂下,衣袂飘飘,仿佛神仙中人,随时会随风而逝。
前日里所有的争执和痛苦仿佛随风而去。我竟生出妄想,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无名的噩梦罢了,今日,我是要嫁给任子伦的,我本就是要嫁给他的!
我把手缓缓覆上任子伦拿玉佩的掌心,“表哥... ...”
任子伦紧紧把玉佩握进我手心,他眼中的痛满的似乎就要溢了出来,但他仍艰难的对我笑了一下,“以后在裴家,可千万要收敛你的大小姐脾气,不然要吃大亏的。”
这句话,终于断了我最后的妄念。我木然的点了点头,转身上了花轿。
心如死灰。
10
初去裴家,我和裴荀住在一个幽静的院落里。
院子里有一个巨大的荷花池,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莲叶青青,覆满了整个池塘,晚风吹过,送来一阵阵荷叶的清香。
裴荀很忙,金陵裴家,经营十几家药材生意,整日里事务繁多。但他待我极好,一如曾经的任子伦。
知我心情不好,他一直住在书房,但只要有空,就会陪我在房间里呆着,哪怕我极少说话。
为了哄我开心,他会抽空带我去郊外看桃花,去西山拜佛。
每次站在佛像前,我都会在心里许愿,姨夫姨母身体康健。但关于任子伦,只要一想起他,我就心痛,很痛很痛。
也许,我命中注定和任子伦是没有缘分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11
有时,裴荀会和我聊起初见我时的场景。
聊起初见我时我是何等的神采飞扬,明明是个世家小姐,却可爱又顽皮,居然在趁任子伦睡着时在他的脸上画乌龟;
聊起任子伦曾经和他打了一架,只因他爱慕与我,写了一封情诗,花重金收买任子伦,托他把情诗交与我;
聊起当他听说任家愿意把我许配给他时,他是何等的惊喜,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唯恐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渐渐的,我开始相信,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虽然我不能和任子伦在一起,但只要我们能各自安好,平安喜乐,就够了。
因路途遥远的缘故,我不能回家看望姨夫姨母。于是我托裴荀时时帮我向长安过来的客商打听,任家的近况。
12
一转眼,平静的日子过了两年。
直到有一日,这片宁静被彻底打破。
裴荀会客回来,告诉我一个消息,从长安过来的客人说,任家被查抄了,任子伦和姨夫姨母均被诛杀。
我晕倒了。
醒来后,裴荀答应陪我回到长安。
再一次站在任府门口,我竟有一种恍如隔世时的感觉。门口的石狮子还是那样的庄严肃穆,但门口再也不复往日的喧哗热闹,宾客盈门。朱红色的大门上,牢牢贴着两张封条。
我和阿碧转到后巷,找到一个荒草丛生的所在,一番努力之后,一个狗洞露了出来。我们赶紧爬了进去。
诺大的院落如今早已荒草成堆,我和阿碧艰难的在草丛中前行,衣服都被锋利的叶子划破了,终于来到了任子伦的书房前。
推开门,书房内灰尘遍地。
咳嗽了一阵之后,我进去了。书房的摆设一如曾经,看来还没来得及遭到破坏。我缓缓走到任子伦经常坐的书桌前,上面放着一卷画。
我好奇打开一看,一个美人独自坐在窗前,欣赏着窗外的芭蕉树,雨中的芭蕉,苍翠欲滴。而美人,眉目之中带着淡淡的忧愁。
这个美人,竟与我有十二分的相像。
画卷右下角是一句诗: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至此,任子伦的绝情,姨夫的那一句“这样也好”彻底得到了解答。
他们早就料到了任府会有今日的大劫,只因我乃外姓人,于是借出嫁为由将我推出这漩涡之中。
只是任子伦,你何其残忍,竟没有给我选择的权利。
你怎知,我不愿陪你生而同床,死而同穴?
黄泉路远,表哥,且等等我,言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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