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九期【江南】
引子
江南春早。但民国十五年的春天,似乎太早了些。
新年刚过,“桃未芳菲杏未红,黄花先喜笑东风”,虢村的庄内院旁,白白的李花一簇簇、一树树着急忙慌就先开了。村外,油菜花铺天盖地,浩瀚无边,阳光下如金黄的海洋,微风荡漾,绵延推涌,翻滚着层层金色细浪。
密密匝匝的油莱花间,突然伸出个黄花垂髫的少年脑袋,从花海中往进村的大路上迅速靠近。
西来进村一条五尺余宽的土路上,此刻过来两人一马,一个中年男子抱着个六七岁的女孩端坐马背,信马由缰缓缓走向虢村。
立在路边的少年莫约十岁上下,身着酱红暗色棉长袍,外罩湖蓝色缎面马甲,袍子的下摆掖在腰间。他左手提着一双黑面千层底布鞋,鞋子内还塞着两只灰色麻布筒袜,右手握着一卷线装书。
中年男子勒住马缰,探身发问:“借问小哥,此地离虢村还有多远?”
少年躬身将鞋袜放在路边尚未吐绿的枯草上,把书压在鞋袜之上,放下棉袍下摆,才端立拱手答话:“过了这十八座牌坊便是。”
中年男人抬眼一望,通往虢村的大路上,矗立着十几座高大巍峨的石牌坊,肃穆庄严,气势恢宏。
“‘翰林第’怎么走?”
少年再次拱手,“入村不远可见一口大水塘,塘东便是‘翰林第’。”
中年男子朝少年点点头:“多谢小哥!”
“不谢!”
盯着少年看了半天的小姑娘突然开口:“嘻嘻,他是个怪人!爸爸,你看他还打着赤脚呢。”
“小燕子别乱说。” 中年男子随口浅吟:“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哈哈……”
两人一马渐行渐远,像金色花海上游弋的一叶小舟,慢慢划入了牌坊林。少年伫立在路旁,回望虢村,一片黄花如海的底色之上,青砖黛瓦马头墙的江南村寨,加上那排精雕细琢美轮美奂的红石牌坊,早春的虢村,如景如画。
(一)
“万里寒光生积雪,江边曙色动危旌。”
民国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四,农历小年,傍晚。
冷冽的寒风中,红旗如林,农军如海,芙蓉县城像一叶扁舟在红色波涛中摇晃颤栗,仿佛随时将被淹没。
芙蓉县城临赣江而建。这座千年古城始建于北宋熙宁四年,古老的城墙高逾两丈,绵延数里,将城区围得严严实实。城东临江有芙蓉门、观澜门,门外是渡口码头;城南有祥云门;官道自古由北而来,故而城北有承恩门,城外有接官亭;城西是本县盛产粮油的平原地区,城西门名曰“庆丰”。
祥云门外,一条源自远方丘陵的小溪蜿蜒而来,绕城墙而过,注入赣江。在祥云门外百多米,有个小山包,山顶有座不知建于何朝何代的崇文塔,青砖红瓦,巍巍探天。山上山后,是成千上万密密麻麻或伏或卧或躺或坐的青壮农军,百十杆写着各地番号的各色旗帜挿满了冬日枯黄的山岗。
黎素民一身灰色卡其布军装,脚蹬马靴,趴在塔下,嘴里咬着根草棍,瞇着眼打量着城墙上守城的士兵。
“啪啪啪”山脚突然传出一阵巨响,那是鞭炮在洋铁皮桶内炸开的声音。山上山下万千农军随即喊起“冲啊……”“上啊……”,万人同声,如惊涛拍岸,入耳悸心。
城垛后急急探出四五个脑袋,欲看个究竟。
“长枪!拿支‘五连珠’来!"黎素民朝后伸出右手。其实,他腰间的武装皮带上挂着一支左轮手枪。一名趴在他身后的青年农军将手中的步枪递了过来。
“呯”,一声“五连珠”清脆的枪声,响彻南门外,趴在山上的农军,都清楚地看见,两百米外的城墙上,一个探头探脑的守城士兵,像一截被砍翻的原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在城墙上。
“哒哒哒……”,城墙上的机枪疯狂地扫射过来,子弹雨点般打在农军阵地上。黎素民满意地笑了,收起莫辛纳甘步枪,转身向山下跑去。
城北,承恩门外田原阡陌,沟壑纵横。远处的一片冬闲田里,同样是红旗林立,成千上百的农军三五成群席地而坐,监视着城墙上的守军。承恩门外百十米一个干涸的池塘里,密压压伏着近百号青年农军,他们手中的钢枪,在夕阳欲尽的暮蔼中闪着凛凛寒光。
这里,才是黎素民的主战场!
“教官,打吧,我们四万人马,我就不信打不过他们一个工兵营。”敢死队长许凤年跃跃欲试。
“工兵也是兵。不能和他们硬拼,围三阙一,就是要挤他们出城下河。”黎素民将攻城敢死队放在北门,就是因为承恩门外无遮无挡一览无遗,敌人防守也相对松懈和薄弱。他充分利用了城墙外两口因旱干涸的水塘,将敢死队主要兵力和火力埋伏于此,一旦发起进攻,瞬间可达城门。城南祥云门外的疑兵,吸引了敌军的主要兵力和火力。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的策略是成功的。
“不是说黄埔生打遍天下无敌手吗,怎么也怕打仗了?”许凤年嘀咕了一句。
黎素民莞尔一笑,“许队长,不同的仗有不同的打法。我们当下的任务,是夺取芙蓉城,不是歼敌。敌强我弱,不能蛮干!”
“我们四万人,还敌强我弱?”
“难道不是?中秋节,省委特派员挽澜老师亲率八千农军攻城,被人家一个连给打了回去。十月初九,我们两万农军四面攻城,守城的也是这个工兵营,结果怎么样?人家守得稳竇竇,我们损兵折将!你是庆丰门的攻城队长,折了多少兄弟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那一仗打得窝囊,三次攻到城门下,三次被打了回来,折了我近四十号弟兄。”
“所以嘛,打仗不能光凭勇敢,要动脑筋。别光看我们有四万农军,人马操操,旌旗猎猎,但那些都是样子货,来壮声势的。真要打,还得靠我们敢死队。再等一会儿,天色暗了,你带领敢死队出击,记住,攻击要凶猛,火力要集中,声势要雄壮,要把城墙上的守军吓得尿裤子。一扑进城门洞,就点火药包炸城门,我就不信,这些个挖壕架桥的工兵真有胆子顶着不逃!”
“知道了。这就是你常说的那什么屈别人之兵。”
“呵呵,不战而屈人之兵,现在是行不通了。已经开战了,就必须一战而胜,拿下这芙蓉城。”
黎素民,中共党员,芙蓉县君埠镇大户黎家子弟,黄埔军校第二期毕业后奉令回省,在省城工人纠察总队任軍事教官,省工委委员。民国十六年八月南昌起义时,黎素民被选为南昌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主席团成员、工人纠察队总指挥。起义失败后,黎素民潜回老家山区开展农运,秘密发展武装。芙蓉全县乡村总暴动,黎素民被省委任命为暴动军事总指挥兼攻城总指挥。他在四万农军中百里挑一,组织起一支四百余人的攻城敢死队,集中军训了两个月,配备快枪六十余支,子弹三千余发,成为农军攻城的中坚力量。
元宵节的龙江书院没有焰火、没有舞龙,只有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穿灰军装戴八角帽红领章红五星的军人,红四军与芙蓉中心县委联席会议正在这里举行。书院授业厅内,一个身材高大下巴长痣长发飘逸面容清瞿的中年男子正在讲话:“敌人的强大并不可怕,他们的围剿只是暂时的,你们应该放弃城镇,把队伍拉到乡村去,钻到山里去,和敌人打游击,发动群众进行土地革命,巩固我们的基础,壮大我们的力量。”
芙蓉县年前腊月二十四第三次农军围城中,攻城敢死队一举突破北门,守城的粤军新编第十三军工兵营慌忙从东门码头上船,连夜撤往赣州,农军占领芙蓉县城。五日后,大年三十,十三军一个主力师杀入芙蓉,由南往北横扫全县,兵锋所至之处杀人如麻、尸山血海。短短几天,四万农军土崩瓦解、作鸟兽散。黎素民率敢死队过江撤入东部山区,将队伍整编为工农革命军芙蓉独立团,坚持游击战争。
“打了半个月,我们初步摸索出了一套战法: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退我追。这样就能保住自己,不停地与敌周旋,不停地打小胜仗,积小胜为大胜。”黎素民侃侃而谈,中年男子频频点头,满脸欣赏。
十个月后,红四军挺进赣南、闽西,开创中央苏区,芙蓉东部山区融入赣中南苏区。
一年后,中央苏区大扩红,芙蓉独立团主力与邻县地方部队组成江西军区独立第二师,升格为主力红军,黎素民升任师长。
芙蓉中心县委依托独立团留下的骨干,招兵买马,重新组建了三百余人的芙蓉独立团,许凤年被任命为副团长,虢子辉任副政委。
(二)
民国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三日,农历正月二十四,夜。
芙蓉东部山区狮岩洞。洞内横七竖八地躺着百十来号破衣烂衫的汉子,这是一支濒临绝境却又十分顽强的队伍。
虢子章斜靠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呼呼大睡,身下散乱地铺垫了一层稻草和芦苇,身上披着一面早已腿色且破洞斑斑的红旗,旗上一行大字清晰可辩:中国工农红军江西独立第二师。
虢小飞紧靠着虢子章的肩膀睡得正香,他只有16岁,嘴角还流着口水,身上披着一件蓑衣,右脚大姆指和食指间脚丫斜插了一支燃着的香。
香烧完了,虢小飞急促地“嘶”了一口气,他被烫醒了。
“政委,政委,到时辰了。”他摇醒了虢子章。
虢小飞这一叫,洞内大部分红军战士都坐了起来。
“又睡了个好觉,这段日子,狗日的白狗子到是安生了,不打不闹?”虢茂林伸着懒腰走向虢子章,他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打铳叔,派人去把明暗哨都换回来睡觉。告诉连、排长们,吃过饭按老规矩,该捕猎的去捕猎,该采药的去采药,该烧炭的去烧炭,趁天气咋暖还寒,好卖。还有,派人去找我大哥回来。”虢子章一边叠起旗帜,一边吩咐虢茂林。
“小飞,带人去煮红薯,准备开饭。”
狮岩溪蜿蜒跌荡而下二十里与章江相遇,江面陡然变得宽阔,水深浪平。两河夹着的那块平地上,码头繁忙,桅杆林立,街道纵横,商铺连绵,店幡招展,街面繁茂。这里便是千里赣江第一镇—君埠镇。
正月二十八,君埠镇当圩逢集之日。
虢子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悠闲地逛游着。年近四十的他十分精干,头戴瓜皮小帽,身穿暗蓝色棉长袍,外套暗朱色绸皮袄,嘴里还磕着瓜子,怎么看都像个小地主或是大户人家的管家。
在一个卖中草药的地摊前他站住脚:“你这救命王怎么卖?”
“五个铜板一棵。”
虢子辉撇撇嘴:“太贵了,谁会要?”继续慢悠悠地朝一家米铺踱了过去。
米铺老板见虢子辉进店,热情地迎了上来:“财东(当地方言,称有钱人)来了,请坐,喝杯茶。”
虢子辉在店铺内的方桌边坐了下来,接过老板送上的热茶喝了一口:“好茶!火候正好,香。”,待米铺老板坐定,他抱拳一揖道:“老板,谈笔生意,如何?”
米铺老板还礼一揖:“不敢!财东登门是赏我饭吃,有话请讲。”
“眼下茶油行情如何,油换米,做不做?”
“多少?怎么换?”
“一换七,怎么样?”
“一换七贵了点,一换五的话我就先换一担,试试好不好卖,怎么样?”
“老板也是个爽快人哪,成交。我这就叫人送油过来。”
这时,里间走出来一个青年,手里捏了一张在当地罕见的《民国日报》,眼尖的虢子辉一眼瞥见了报上的大幅标题“赣粤边共党游击队下山整编北上抗日”。
虢子辉强压激动的心情,冲老板抱拳一揖,快步出店而去。
片刻后,虢子辉手上拎着一包点心,带着伙计挑着两洋铁皮桶茶油再走进米铺时,米铺老板父子正坐在方桌上悠然自得地喝茶。他把点心放到桌上,呵呵一笑:“老板,验油。”
趁米铺老板父子在开桶盖查看茶油,他悄悄把茶杯往点心上一推,茶水泼在包点心的竹麻纸上。
米铺老板站起身,满意地搓搓手:“财东,好油啊,又香又透亮。”
虢子辉却惊讶地叫了一声:“哎呀,点心湿了。麻烦老板找张纸包包。”一边说却一边伸手从柜台上拿下那张《民国日报》,动作麻利地包好了那包点心。
(三)
“红军要进芙蓉城了!”二月二春龙节后爆出的这一消息,震动了芙蓉县城,满城商贾交耳,民众惶恐。毕竟,在刚刚过去的十年内战中,尽管芙蓉县红白拉锯,你来我往,但战火一直烧在县境东部的广袤山区,座落在赣江西岸的芙蓉城自大暴动后从未被红军攻占过,全城官吏百姓没人见过真正的红军。
一切是从虢子辉回到狮岩洞开始的。
看完报纸,虢子章满脸通红,两眼熠熠生辉,“大哥,这事你怎么看?”
“报纸上讲得有枝有叶,不像假的。再说,自割完禾到现在,白狗子、黑狗子还真是没进山围剿过了,山外黑狗子那几个卡子也不见了。”
“你的人在山外有没有摸到什么消息?”
“打完君埠区公所后,你不是严令大家进山躲避,任何人不准进县城吗。我那十几号人轮班出山,都是在狮岩洞方圆几十里转悠,侦查白狗子、黑狗子进山的消息,这几个月还真是风平浪静,没什么消息。要不,我明天带人进趟县城?”
“你不能去!万一反动派认出你来就危险了,你是这支队伍的眼睛,不能出事。让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再说,叛徒曾国洪不是在君埠被我们打死了吗,他们谁还认识我?为这几百号弟兄找条出路,这个险值得一冒!”
“让我再想想。”
“你可得快拿主意,机不可失啊。”
“开个干部党员会吧。”
当夜,狮岩洞中,七八号人围着一盘炭火在开会。三年来,这些人第一次个个一脸喜气。
虢子章拿着报纸,环顾了一圈说:“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如果没有就行成决议了:第一,如果中央提出了国共再次合作,共同抗日,我们就下山和芙蓉县政府谈判;第二,提高警惕,防备周俊这个反动派趁机偷袭;第三,经营按原计划进行,卖山货,存经费,存粮食;第四,侦察队派一半人过江去找许团长他们,找到后要他们想办法尽快过江。还有,你们都是连、排长和党员,是这支队伍的骨干,非常时期更要守好岗位,要管好带好队伍,告诉大家不准溜号回家,被反动派抓到是会杀头的。明天,大哥带人去换米,我和小飞去启明高小找先生核实消息,就乔装成大户人家少爷带书童上学,不引人注目。各自去准备吧,打铳叔,我们去查查哨。”
虢小飞低声嘀咕:“乔什么装,本来就是。”
虢茂林站起身,却不迈步,对虢子章说:“你等等,明暗哨我都放出去了,查哨不急。明天我带几个人跟你去启明高小,就你和小飞去太危险,别说碰上白军,就是遇上村里的守望队和铲共巡逻团,你们两支壳子枪哪挡得住?”
“你跟我去?呵呵”“你在这一带打铳打了十几年,熟得村村的狗都见你不叫了。带着你,那不等于打着红军的招牌上路吗?不行。再说人多招眼。”
虢子辉起身发话:“你和小飞就扮成在城里读书回乡过年的少爷和书童,让石虎、石龙哥俩也跟着去,这两小子机灵,枪法也好,还有一身好功夫,能应付。”
“带这么多人去?谁家少爷读书要三个跟班啊?谁家这么大排场啊?一看就假,不是瞎搞么?”
虢小飞又低声嘀咕:“你们家就有呗。芙蓉县还有谁比你们家排场大?”
虢子章在小飞头上一拍,“就你话多!”,众人哄堂大笑。
“让石虎、石龙挑点山货不远不近跟着。再说了,你去看先生,总不能空着一双白手去吧?”虢子辉一锤定音 ,众人四散。
芙蓉县启明高小位于平川镇,乃是清宣统元年由本县名流虢静波、柳之清以及芙蓉大儒肖一鹤首倡,民办官助的高等小学堂。
虢子章和虢小飞走进学堂时,已是正午时分,空荡荡的校园静悄悄的,不见一人。
虢子章熟门熟路来到校长室外,敲了敲门,叫到:“先生!”
开门的是一位容貌清瞿精神乐烁的老者,见到虢子章他不由一楞,喉节滚动了几番才挤出一句:“孩子,你终于来了!”说完他紧紧抱住虢子章,老泪纵横。虢子章同样紧紧抱住肖一鹤,泪流满面。
房内燃着一盘炭火,温暖融融。肖一鹤执着虢子章的手:“六岁时,云帆老弟将你托付于我,十五岁你考入燕京大学就读,一别六年了。老夫已是古稀之年,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先生,劳您牵挂,学生惭愧!”
“你我谊为师生,却情同父子,不需虚礼!你先说正事。”
“先生,学生为此事而来。”虢子章从袖子中抽出那张《民国日报》递到肖一鹤面前。
肖一鹤深深地剜了虢子章一眼,一声长叹,“我一直担心你误入歧途,你果然还是当了红军。唉!” “之清老弟料到你们迟早会来找我,原以为,是素民来,却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你。”
“年前六月,省府发表之清为芙蓉县长。自民国十八年他被滇军朱培德免职,一直闲居在芙蓉城里,开他的绸缎铺子。年前,你父亲给他写了封举荐信,让他去南昌找熊天翼,天翼先生便让他再任这个县长之职。他上任后来过一次。十一月十六,之清老弟再到我这里,专门为你们的事而来。他托我转交你们这些东西,请你带给你们的长官。”肖一鹤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叠报纸,推到虢子章面前。
虢子章背脊发凉,柳之清要是与周俊同谋,在这里设伏,自己可就自投罗网了。然而此刻他顾不上深虑,急切地翻起了那叠报纸,最上面是一张《芙蓉县政府关于招抚红军游击队下山整编的通告》,下面有赣州的《民国日报》、《正气日报》和《广州日报》等等。粗粗流览完这些报纸之后,他终于弄清了整编事件的来龙去脉。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帝国主义在卢沟桥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七·七事变爆发后,中共中央提出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政策,实现由国内战争向抗日民族战争的战略转变。项英、陈毅以中共赣粤边特委和赣粤边抗日义勇军名义于八月八日、十五日先后发表《停止内战,联合抗日》宣言,《告赣南民众书》。九月二十日,项英、陈毅赴南昌与国民党谈判,将南方8省红军游击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项英、陈毅在南昌发表《告南方游击队公开信》,要求各游击队立即集中,听候改编,为抗击日本侵略、争取民族解放而战斗。九月二十八日,蒋介石亲任北伐名将叶挺为新四军中将军长。十月,国共两党签署协定。十二月二十五日,新四军军部在汉口成立,十日后移至江西南昌。
一九三八年一月,湘鄂赣边、湘赣边、粤赣边及赣东北红军游击队整编成新四军第一支队第一团、第二团,陈毅任支队司令员。
“先生,还须劳烦您给柳叔传话,我就是芙蓉红军代表,我要与他见面谈判。如果他愿意,就来虢村‘翰林第’谈,我保证他的安全;如果他不愿意,他选谈判地点也行。”
“我一定将话带到。三天后,你派人到我这儿听回话。”
(四)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二月的江南,旷野吐绿,乳燕呢喃。蒙蒙细雨如烟似雾,在初春的南风中润物无声。
柳飞燕独坐窗前,眺望着和风细雨下的悠悠赣江,思绪飘忽,嘴角含笑,她想起了第一次去虢家“翰林第”的情景。
那天,按那花间少年的指引,柳之清终于来到了虢村“翰林第”门口,他拱手朗声:“县府柳之清造访,特来给云帆老师拜年!”
屋内快步走出一位锦衣老者,拱手相迎,“不知父母官驾到,失敬,失敬。老爷正在后堂小憩,父母官,请!”
管家领着柳之清父女穿过大厅进到后堂,闻声而起的虢静波已迎了上来。
“之清冒昧,给先生拜年来了。”柳之清扲衣襟、弯膝盖就要下拜。
虢静波抢上一步,托住柳之清,“云帆岂敢受父母官这一拜!岂不闻‘夺官的宰相,灭门的知县’么?哈哈哈。之清老弟,请坐!”
柳飞燕上前,恭恭敬敬给虢静波叩了三个响头。
“好闺女!过来。”
就在此时,一名少年大步流星进得门来,拱手朗朗而秉:“爹,家有贵宾莅临,母亲命儿前来拜见。”言毕,一撩棉袍下摆,端端正正向柳之清下拜。
“万万不可!”柳之清赶忙上前扶起,一见,正是村外路边遇见的少年。小小年纪,不仅眉清目秀,更难得磊落大方,柳之清内心一声喝彩:世家浊公子,翩翩美少年。
虢静波含笑介绍:“犬子子章。子章,你已经见过柳叔叔了,领妹妹出去玩吧。”
那一年,虢子章十岁,柳飞燕七岁。那一年起,柳飞燕有了个“子章哥哥”。
再见“子章哥哥”,是在五年之后。虢子章赴北平求学,肖一鹤护送至县城登船,在柳之清家住了一宿,虽是一袭布衫布鞋,却是高大挺拔,俊朗展扬,尤其是开颜一笑时,那阳光灿烂的容颜和爽朗,令十二岁的柳飞燕落目入心,怦然心动。
“少年孤身渡瀚江,白马扁舟踏浪来。”
虢子章一身戎装牵着一匹白马下了渡船。
古老的城墙上长满青苔,像覆着一床破旧的绿毡子。十年前芙蓉大暴动时农军攻城留在城墙上的弹孔,己经风化得斑斑驳驳。城墙下,一条青石板路连着码头,路的临江一面,依次排列着七八棵巨大的榕树,巨伞般的树冠将临水的一长溜台阶遮在树荫下。此刻,码头上一字排着几十名洗衣服的姑娘大妈,她们捣衣服的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传出很远。石板路被春雨冲洗得很干净,马蹄踏上去“嘚嘚”作响,应和着江边的捣衣声。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虢子章默吟着这两句唐诗,缓缓往芙蓉门踱步而行。石虎、石龙穿着崭新的灰布军装,腰扎牛皮武装带,左腰一把驳壳枪,右肩一支花机关,腿扎绑带,脚穿黑布鞋,精神利索地跟在虢子章身后。洗衣服的姑娘大妈们探头探脑打量着三人,窃窃私语。
两丈有余的芙蓉门城楼上,周俊背手伫立,目光紧盯着自渡口信步而来的虢子章。
“大哥,抓不抓?”少尉排长周国华站在周俊身后,又问了一遍。他俩身边的城墙垛后,伏着几十名国军士兵。
“他不是黎素民。黎素民居然没来谈判?”周俊疑惑了。
“管他呢,反正是红匪。”
“拿下!问清情况。”周俊下了命令,嗓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低沉而喑哑。
周俊出身于芙蓉城西门周家,是黄埔军校第二期步兵科毕业生,黎素民从小的同窗好友。
周俊黄埔军校毕业后第一次回家乡,是在芙蓉暴动成功的那年年关。那时,他是粤军新编十三军方鼎英麾下的一名上尉连长。在获知自己的父亲被暴动农军所杀之后,周俊发誓要血洗芙蓉,为父报仇。得知暴动总指挥是自己的同窗黎素民之后,周俊摽上了黎素民,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如何活捉黎素民身上。
望着围在身边的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虢子章拦住了石虎石龙两支花机关枪开火,他气定神闲地望着周俊,“我受柳县长之邀入城,本人是芙蓉县红军谈判代表。周营长,你敢扣押国共谈判代表,是要承担后果的!”
“你是谁?你们的师长呢?黎素民呢?”周俊的声音如铁铲刮锅,尖锐刺耳。
柳之清很快获得了消息,他心急火燎赶到了周俊营部。
“周营长,赶快放人!你怎么把红军谈判代表抓了?你闯大祸了!”
周俊淡然一笑,“芙蓉县红军最高长官是黎素民,要谈就该黎素民来谈。他算老几?我怎么知道他是谈判代表?抓了就抓了吧。”
“他算老几?呵呵……”柳之清气笑了。
“周俊我告诉你,他可是云帆老师之子,芙蓉虢家的二少爷!”
虢静波,字云帆,光绪七年出生在钟鸣鼎食诗书簪缨的虢村虢家,光绪二十年十三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被誉为“神童”,光绪二十四年戊戌科中二甲进士,十七岁进翰林院任修编。虢村那座青砖飞檐马头墙古色古香的“翰林第”,虽不是虢静波所建,却是他明初入阁拜相的远祖在家乡留下的产业。自两宋至民国,虢氏书香鼎盛,人才辈出,村口那十八座巨大的牌坊,便是虢氏历朝历代入仕者中官居三品以上的杰出人物所留。光绪二十九年,虢静波被选为官费留洋生,保送至日本政法大学深造。在日期间遇孙中山,相交莫逆,成为同盟会最早的成员。回北京后,被北洋政府聘为国会参议员,虢静波坚辞不就,南下广州,出任非常国会议员、孙中山大元帅府秘书、大本营中将参议。广州政府北伐后,回赣担任省政务委员会委员、省党部执行委员、民政厅长兼教育厅长,人称“一省布政兼学政”,威重一时。
闻柳之清之言,周俊如火炭烫脚般弹起,脸色大变,“他是虢教官的弟弟?”
虢子章胞兄、虢静波长子虢子豪,早年毕业于日本帝国陆军大学,回国后任许崇智粤军司令部少校参谋。孙中山筹办黄埔军校时,虢子豪跟随粤军参谋长蒋中正入黄埔军校,担任中校战术教官、学兵队大队长。东征陈炯明时,虢子豪就已经任上校团长。北伐时,虢子豪率部由湘入鄂,血战武昌,最远打到河南许昌城下,因功升任少将旅长。国共分裂后,虢子豪拒绝领兵作战,辞了军职,出游欧美考察军事,三年后回国,入陆军大学执教。虢子豪不仅是周俊的教官,更是门下弟子三千,其中不乏手握重兵的军长师长。
“江南虢家,千年豪门世家,怎么还出了个共党?”周俊一边嘟囔一边疾步往关押虢子章的禁闭室跑去。
(五)
“你们师长呢?黎素民呢?”周俊的问话如利刃穿胸,虢子章刹那间锥心泣血。
中央红军主力长征后,黎素民率部跟随项英陈毅留在苏区打游击。在国军的不断清剿下,尤其是康泽的别动队,清山灭村,十分凶残,大大压缩了红军的活动空间。民国二十四年春,留守苏区的红军被迫分九路突围,全军损失惨重。近两千官兵的独立二师,一路血战,最后仅六十余人跟着黎素民杀出重围,回到芙蓉县河东山区,汇合芙蓉独立团,在这片红白交界的边沿山区打起了游击。
“政委,这个反动派怎么还在找师长?他们不知道师长牺牲了吗?”临时充作禁闭室的房间内,石虎迷惑地问虢子章。
“敌人越要找师长,说明他们越恨师长、越怕师长!你们俩要保密,千万不能让反动派知道这个消息。”
虢子章第一次见黎素民,是在大半年前。
那天下午,老管家匆匆来到县立高小,在教工宿舍找到虢子章,匆匆施礼后急促地说:“二少爷,家里出了急事,请你即刻回府。”
虢子章立马意识到,这是组织的紧急召唤,他这枚“闲棋冷子”被唤醒了!
十五岁那年,虢子章远赴北平燕京大学读书,开始接触中共北方局外围组织及左派书刋,三年后,虢子章加入党组织。大学毕业后,虢子章回到省城,省委原本准备利用其父的关系安排他进入国民党省政府,在熊主席身边做一枚关键时刻发挥特殊作用的“暗子”。遗憾的是,那一年,福建事变爆发,虢静波受李济深蒋光鼐之邀赴闽共图反蒋大事。事变失败后,虢静波被国府通缉,无奈避入上海法租界做了一名深居简出的寓公。虢子章在省城盘桓数月,无计可施,只好回到芙蓉,在县立高小做了一名老师。他的身份,只有极少数省委领导知道。那些年,江西乡村烽火连天,地下斗争血雨腥风,红军主力长征后,原苏区党政军领导机关几乎被敌人一扫而空,虢子章似乎成了一枚被人遗忘的“弃子”。
在“翰林第”焦急等候虢子章的,是他的堂兄虢子辉,一个民国十三年入党的老党员,子章从小最喜欢的大哥。
“子章,快跟我走!”兄弟一见,虢子辉没有二话,抓起虢子章的胳膊就往外走。
几乎是连奔带跑地赶了十几里地,终于在大山深处小小的慈恩寺山门前停下了。门外一群红军士兵神情黯淡,寺内有人进进出出,几名卫生员端出来的水盆里,红色的纱布在血水上漂着。
进入厢房,床上躺着一个胸腹缠满纱布的汉子,见到虢子章,汉子眼晴一亮,“子章同志,你来了就好。”他语音有些颤抖,呼气也不太顺畅。
通过大哥虢子辉介绍,虢子章才知道眼前这个满身血污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黎素民。
“子章同志,我时间不多了,长话短说……”黎素民语速缓慢语音低沉,“芙蓉县委书记曾国洪叛变了,我们的一些秘密据点周俊肯定知道了,这支队伍陷入了危险。我是省委军委书记,我知道你的秘密身份,希望你能来领导这支队伍,你愿意吗?”
虢子章猝不及想,一时语塞。
“没时间了,子辉,叫同志们进来。”极度虚弱的黎素民在床头主持召开了最后一次党委会,“同志们,省委被敌人端了,县委书记叛变了,斗争形势十分严峻。我可能时间不多了,现在代表省委军委任命虢子章同志为芙蓉独立团党委书记兼政治委员。子章同志,你不要推辞,一定要带着这支队伍坚持下去!”说完这段话,黎素民闭上眼睛大口喘气。
“我接受任命。黎师长你好好养伤,等你伤好后,我们一起领着大家与反动派斗。”虢子章表了态。
“你们先出去,子章同志留下。”
“部队要整编,旗号不要打这么大,免得敌人死死盯着……我们还有一些人在山上坚持游击,项英书记和陈毅同志在赣粤交界的大山里……省苏(维埃)政府的谭主席领着一支队伍还在罗宵山脉……闽浙山区也还有我们的队伍……我家在君埠山区有些山场,部队可以隐藏栖身……你们虢家是芙蓉第一豪门,树大根深,你要保护好这支队伍,带着他们闯出条活路来……”黎素民的话,凌乱而急促,仿佛是在跟什么赛跑,说完后他终于安静了下来。
虢子章走出慈恩寺,在门口的土坪上,他见到了从小跟随自己的书僮虢小飞、村里打猎为生的“打铳叔”虢茂林,还有几户自家的佃户。
“少爷……”小飞一见虢子章,抱住他的胳膊哭着叫了一声,“我们怎么办啊?……”
看着围上来的虢茂林和几个战士,虢子章说了句:“我回来了,不用怕!”声音不高,却有一种金玉碰撞的铿锵。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站在烟雨中的慈恩寺山门前,虢子章心中找不出一丝心悦情怡,却塞满如烟似雨的惆怅。他知道,从此自己肩上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在国民党军的不停围剿中,保全这支革命队伍,让这些朝夕相处的父老兄弟安全地活下来。
在虢茂林、小飞和几个战士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虢子章终于弄清了状况:昨天晚上,曾国洪派人送信到黎素民安插在芙蓉城的秘密交通点,约好两人上午在河东五里的川峰坞秘密见面,说是找到了新省委,有重要指示。
黎素民找组织心切,未疑有诈,所以一大早便带了警卫班急匆匆赶往川峰坞,谁知一进坞便落入周俊的包围圈,警卫班抢占了一栋杂房拼死抵抗。幸好虢子辉多了个心眼,黎素民走后不久,便派出独立团一连到川峰坞接应师长。一连赶到川峰坞时,警卫班己死伤过半,敌人在机枪掩护下已经靠近了杂房。一连突然从背后杀出,周俊也乱了阵脚。黎素民趁机率警卫班突围,刚冲出房门,就被机枪扫中,一头栽在地上。一连不顾一切营救,先后冲上去十几名战士,都倒在黎素民身旁,最后,是全连拼死一搏决绝冲锋才把黎素民抢出战场,一连伤亡惨重,几乎被打残。
“曾国洪,我记住了,他活不过三个月!”虢子章咬着牙吐出一句,那声音,像地底下窜出的火苗。
当天夜里,黎素民伤重牺牲。虢子章命令秘密安葬,全军保密。
虢子章接掌部队后,立即将队伍进行了整编,独立团编三个连,原省军区独立二师和部分独立团人员编为一连,原芙蓉独立团的三个连整编为二连、三连;全团抽出三十名年轻腿快嘴皮利索关键是眼亮耳尖的士兵组成侦察队,由猎户虢茂林担任队长,有丰富江湖经验的虢子辉负责情报工作。
为了缩小目标,机动灵活,同时也以防万一,虢子章与许凤年商定分兵,一连和侦察队大部跟随虢子章在河东山区活动;二连三连跟随许凤年过江到河西,向罗宵山脉游击。两支队伍互相策应。
两个多月后,己经被任命为芙蓉县铲共团特派员的曾国洪率领周俊麾下一个连进驻君埠镇,封路封山清剿红军。虢子章在黎素民老家的围屋内大摆迷魂阵,围屋内整日弥漫着一股中草药味,围屋外的大路上,按乡俗不停地倾倒药渣,人踩兽踏,只要有心人刻意去收集辨认,就能认出这是红伤药。
在得到黎村守望队的密报后,曾国洪果然中计,确信黎素民秘密在家养伤。他亲率连队偷袭围屋,被虢子章来了个“翁中捉鳖”,曾国洪命丧围屋,偷袭的一连国军折损大半,只有二三十人从围屋中狼狈逃出,连夜仓皇奔回县城。
独立团一连和侦察队乘势横扫君埠山区,域内铲共团、守望队被一扫而光,从此稳住了游击区。
望着柳之清和虢子章往芙蓉门渡口而去,周俊不由自主地擦了擦汗涔涔的脸,暗自庆幸。但是,他的麻烦并没有结束。
第二天一早,肖一鹤出现在军营门口,被门岗拦下了。
“肖一鹤求见周长官。”周俊一听哨兵的秉报,一口白米粥连着小半个鸡蛋喷了出来,他将粥碗一推,站起身就往门口跑,连嘴都来不及擦。
“先生,不知先生驾到,学生罪过!学生罪过!”大门口,周俊连连作揖,肖一鹤不为所动,脚不入营。
“周长官不派兵抓我?”
“先生,您误会学生了!”周俊弯腰几乎触地。
“误会你?你抓子章是误会?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连和谈代表都抓?日寇侵我华夏,山河破碎,国土沦丧,城村尽毁,黎民炭涂,你有人有枪,不去打日寇,却在这儿耍威风抓自己人?抓一个要带兵上前线打倭寇的人?周俊啊周俊,你是活回去了啊,越活越不懂事了!”
“先生,学生身为军人,时时不敢有忘自己的身份职责,只要上峰有令,学生定挥军北上,保家卫国,马革裹尸。这子章学弟,学生真的是误抓,我只想找黎素民。”
周俊想起了几个月前与黎素民的那次交锋。那天,在曾国洪的诱骗下,黎素民一头扎进川峰坞伏击圈。虽然他们抢占了一间农村用来堆放茅草的土坯杂房,但是在自己绝对优势火力的攻击下,对方很快就伤亡惨重陷于颓势,眼看就要攻入土坯房活捉黎素民了,身后却突然杀岀一彪人马,战场态势差点儿翻盘。黎素民不愧久经战阵,战场上这一突变他立刻就感知到了,立即变守为攻,率部突围。幸好自己稳住了局面,死困黎素民。但是,这些红军士兵前仆后继不计生死赴向黎素民的架势,确实让人震撼,在黎素民的身边,死了十几个红军战士,个个都是头朝黎素民,手伸向黎素民。他们,居然可以为救黎素民奉上自己的性命?这是一群什么人?
“素民与你,本是多年同窗,都是我的学生,出类拔萃,道不相谋而已。你们就不能放下主义之争,和平相处?退一万步,也可各为其主,战场是对手,平日做兄弟啊。为什么不能学学义气千秋的汉寿亭侯,非得要手足相残你死我活?”
“为人之子,杀父之仇焉能不报?”
“周俊啊,难道你没听闻,杀你父亲,并不是素民下令,而是城中百姓之请?要不是他自己欺男霸女,又何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见周俊怔怔地望着自己,肖一鹤转身离去,却朝身后挥了挥手:“放手吧。国难当头,去做正事,方为男儿。”
(六)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春雷动地,春水淌野,江南的春色抹遍了城乡每一个角落,一派生机昂然。
虢子章又一次进芙蓉城了。这一次,肖一鹤陪着过江,柳之清在码头迎接。
还是这条石板路,还是这匹白战马。但这一次,悄悄观察这名“赤匪”的,远不止码头上的一溜洗衣大妈。街道上,鳞次栉比的店铺,不管是东家还是伙计,包括店中客人,都挤在门口看“红军”。见到虢子章的那一刻,他们都失望了:这就是传说中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赤匪”?也生得太好看了吧,俊秀得让人心疼!
柳飞燕也在看热闹的人当中。不过,她终究还是不敢站在店铺门口,而是上了县衙前“裕昌号”绸缎铺二楼,就着临街的窗子,偷偷往下看。说句实话,知道“子章哥哥”当了红军后,她倒不像父母一般长嘘短叹感慨万千,她最关心的是“他现在怎么样了?”他还是那个油莱花间彬彬有礼的少年?还是那个一脸灿烂的俊朗后生吗?
这五年里,柳飞燕曾经设想过无数种与“子章哥哥”的重逢,但绝对没想过眼下这一种。她一直有一份隐隐的担心,担心自己见到他后会失望,那种久别重逢的年轻人对对方突然产生的那种失望。
“嘀嘀嗒嗒”的马蹄声终于近了,柳飞燕终于望见了那杨柳般挺拔的身姿,还有那张俊朗沉稳的脸。一身灰布军装整洁清爽,腰间的牛皮武装带上挂着一支左轮手枪,两脚打着同样灰色的绑腿,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千层底布鞋,白色的鞋底干净得有些醒目。他更高了,更结实了,那双目光灼灼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眼前的“子章哥哥”,比她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形象都更帅气,比她设想中的任何一个形象都更英武。她没有失望!心里,倾刻间被温柔侵浸,柔情四溢,让她仿佛醉酒,满脸潮红,恍恍惚惚。
柳之清和虢子章代表的国共双方谈判很顺利,经半日磋商很快达成协议:红军停止执行“打土豪分田地”等土地及工商政策;国共双方停止武装敌对行动;允许红军独立团集中驻扎以及采购供给;芙蓉县政府及驻军保证红军及其家属人身安全。
柳之清的家中却风波陡起。
“你一个女孩子家,从哪门子军?听话,回湘雅去,好好读书。”柳之清和风细雨。
“爸,你不是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我怎么就不能尽一份匹夫之责?”柳飞燕言辞激烈。
“你一个官家小姐,和那帮乡村粗鄙汉子混在一起,成何体统?何况他们还是……那一边的。”柳夫人怒气冲冲。
“子章哥哥还是世家公子呢,他可以,我怎么就不可以?”
“他是他,你是你。他虢家虽是高门望族,如果他做的是国军军官,我自无话可说,可他偏偏去落草了,我不许你跟着他去。”柳夫人态度决绝。
“国共都合作了。都是上前线打日本军,都是保家卫国,分什么这边那边的?你许不许我都要去。”柳飞燕寸步不让。
“闺女,你要报国也不急在这一时。听父亲的,先回湘雅,把你的医科读完。只有学好了医术,一技在手,你才有报国之力。否则,你空有一番报国之志,就算你跟着子章去了,你又能帮到他什么?”
柳飞燕无言了。
旬日,芙蓉独立团接南昌新四军军部电令:全员赴皖南歙县结集,点验整编。
虢茂林的侦察队过江后,在罗宵遗脉找到了许凤年的部队。分开大半年后,芙蓉独立团两支队伍终于在君埠镇会师了。
芙蓉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红军。三百多号军装破旧但精神抖擞的红军官兵穿城而过,举旗的、扛枪的、背锅的、挑担的,人人脸上洋溢着坚毅和无畏。
所有人登船后,虢子章健步跨上码头高处,一声令下:“所有人,向后转!”三船士兵转身面向县城芙蓉门。
“同志们,此去抗战前线,我们将面对凶残的日寇,今后的日子,将是枪林弹雨,血海滔天。但我们不害怕,不后悔,因为我们是保家卫国,我们守护的,是自己的家乡和亲人,为了他们,我们将有进无退,无计死生。今日出征,家乡父老相送,再回师时,必是将倭寇驱逐于国门之外以后,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不知道我们谁将捐躯,谁能还乡。所以,请大家再好好看一眼家乡,好好看一眼父老亲人。”
“全体都有,听我口令:向家乡父老,敬礼!”
“出发!”
站在城门楼上的周俊,整了整衣冠,两腿一并,抬起右臂,向这支破衣烂衫、装备落后却斗志昂扬义无反顾奔向抗日战场的队伍,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在码头边那排遮天蔽日的大榕树下,还有一个姑娘,目送这支队伍离去,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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