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灯球

作者: 片瓦 | 来源:发表于2024-04-18 05:13 被阅读0次

本文原创非首发,首发见于作者同名微信公众号,文责自负

过了这么久,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么鬼迷心窍,走进了这片广袤森林,并且最终迷失了方向,被困在其中找不到出去的路了,我唯一残留的印象是,我那时候应该是个猎人,我记得这个倒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这份职业,只是因为加奈小姐说过她很喜欢猎人这份职业,她印象里猎人潇洒得不行,由此,我的记忆得以顺藤摸瓜溯源而上,这才记起我那时候应该是个猎人。老实说,我对生命中出现过的女孩子们都记得挺清楚,就比如加奈小姐,呃,事到如今我也会说她是个挺好的人,虽然最后正是我用枪管里最后一发霰弹打碎了她的脑袋,而且对于这件事我到现在也没觉得有多后悔,但总地来说她是个挺好的姑娘,这是实话实说。

至于当时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们都很关心这件事——但是请先让我拖延一下,过会儿我会详细地说,现在我想先介绍一下这片森林。这里到处全是很高大的树木,树冠也很大而且枝杈繁茂,搞得森林里常年不见日暮晨昏。以前我一贯擅长通过观察天象以反推时间,但这个方法在这里行不通,所以我难说距离我杀了加奈小姐之后到现在到底过了多久,也难说从我走入森林到现在过了多久,我估计已经有几年时间了,毕竟那杆猎枪都早已被我弄丢了。这片森林里有一组旋转灯球,玻璃制的,长在一棵树上,如同果实一样悬吊着,这棵孕育玻璃彩灯的奇幻之树距离小木屋不远。这组旋转灯球不时会启动,旋转,发出冷色调的、带点奇幻色彩的光,很漂亮,除此之外我说不出太多贴切的形容,光线会不停变幻,时而冒紫光和绿光,时而呈现出葡萄酒似的粉红,时而又变成深幽的蓝色,仿佛一团活的鬼火。我记得那时,在踏入这片森林后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时,我被吓得魂飞魄散,我当时惶恐的样子把加奈小姐逗得不行,她用光洁如玉的食指戳着我,弯下腰笑到失语,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感到受了冒犯,加奈小姐死后,我每次回忆到这段经历时总会在心中自言自语:

“你这样的孤儿,从来没听过别人跟你说起这世界上的万千奇闻异事和恐怖怪谈,现在反倒来嘲笑我,把你崩了倒也算你咎由自取了……”

须说明,我只是后来才这么想,正当彼时的我只顾在小木屋里害怕得瑟缩不止,没空抱怨加奈小姐的不当嘲笑。她在笑完了之后走过来,从背后抱住颤抖的我,一遍遍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她鼓励我把深埋在臂弯里的头抬起来,再看看不远处的旋转灯球发出的光,她让我完全放心,这些东西不会威胁到我,但我陷入恐惧而难以自拔,过会儿她又说:

“无论什么鬼怪都没法接近这里半步,好吗?我会把她们赶尽杀绝的……别害怕啦,抬起头看看我,好吗,求你啦……”

一边说,她一边抚摸我的头发,抚摸我的侧脸和脖子,她细腻的小手上触感微凉,仿佛两片薄薄的冰,让我镇定了不少,那时候我简直想当场融化,把我内心所有潜藏的软弱全都掏出来,铺展在加奈小姐的面前,交给她。现在想来,真是件丢人的事情。

关于这间小木屋,我习惯于把它称作“加奈小姐的小木屋”,说是小木屋,其实并不小,早先的时候她收留了我,而我正无处可去,就和她住在一起了,后来加奈小姐死在我的枪口下了,同居生活便宣告结束了,从那之后直到现在已经过了挺长时间,这段时间里,木屋是我一个人的住所,可我仍然习惯于称这里是“加奈小姐的小木屋”,我倒不避讳谈起她的名字,相反,我常常想起她,每当那盏旋转灯球再度启动时,跃动的光从小窗口溜进来,把这里映照的如同幻境,我都会想起加奈小姐,想起我俩以前的全部过往。

每到那个时候,我总会放下手中的事情,搬把椅子,打开那扇吱吱呀呀的门,坐到门廊里,静静欣赏旋转灯球的舞蹈——这种形容最早是加奈小姐说的,这不难理解,我那时候是个猎人,对于这种东西的美学意义没什么感受力,何况我当时还被恐惧攫住了,让我想破脑袋也没法把这组奇幻而恐怖的旋转灯球同 “舞蹈”联系起来。

在加奈小姐近乎哄骗的安慰下,我总算敢抬头看一眼窗外了。加奈小姐轻声说:

“对,不要怕……看那边——光在跳舞。”

从背后紧紧环住我的臂弯没有一点松懈,只是手上的触感从微凉变成温热,加奈小姐的下巴落到我的左边肩膀上,几乎和我脸贴脸,加奈小姐从我眼前伸出手,指向外头那个幽灵。我突然不再害怕了。我看到她的两根手指捏住了它,好像小孩捏住一只鸣蝉那样轻松。

加奈小姐咯咯地笑起来,线条分明的下巴一下下颤动,一下下碰到我的肩膀,我突然想到,如果我猛然地顶起左边的肩膀,坚硬的肩胛骨会不会击碎她的下巴呢?教我武术的师父跟我说过人身上有几块很坚硬的地方,稍加训练尽是杀人的武器,他说,人是野兽,的确,人是野兽,人是野兽……所以,后来,当我每次回忆到这里的时候,我总会想,也许结局早已注定了,我的意识流里出现用肩膀击碎她的下巴这样一条奇怪的想法时,就注定了会有那么一天,我将用枪管里最后一发霰弹亲手打碎加奈小姐的脑袋,故事从开始到结局这之间也发生了很多事情,不过最终我并不怎么后悔,至于详细的情况——也许你已经不耐烦了——但是还是允许我过会儿再说吧。

旋转灯球的光活泼而激动时,加奈小姐也随之而变得活泼激动,她会抓着我的胳膊摇摇晃晃;而旋转灯球的光平稳舒缓的时候,加奈小姐也随之而沉静下来。

她说,是灯球跳舞跳累了。

“像不像一只小动物?嗯?你说,像不像一只兔子?”

我想到刚才视线中加奈小姐用两根手指轻轻松松捏住它的情形:

“没有什么兔子能用两根手指捏住……”

“只是手指离你近吧…”

加奈小姐又咯咯地笑起来,转过头用一根食指戳戳我的脸:“看,有这么近呢……”

“你真见过兔子吗?我还从来没见过呢。”我问。

“真的见过……千真万确,该说是巧合吗?你可能不知道,前天我见到一只兔子,昨天是一只鹿……”

加奈小姐双腿弯曲,抱膝而坐,旋转灯球投射出来的光从窗外进来,爬上加奈小姐的腿,又滑到她脸上,又攀上小木屋的屋顶,她侧过脸似笑非笑地看我,那眼神真让人受不了。

“而今天我遇到了你。”我接上了这一句。

我以前挺讨厌富兰克林-杨的这篇作品,觉得俗气无聊到不行,但在那个情境下我觉得我特别喜欢这篇小说,喜欢得不行——人总是没什么主见,本能地顺着气氛改变自己的想法。

加奈小姐又笑起来,从沉静状态中走出来,重新活泼起来,窗外的旋转灯球也重新活泼起来。

“我拿给你看看,它现在可是我的宝贝呢……”加奈小姐用手撑一下地板,很轻快地站起来,往木屋的一角走去,那里并排放了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面就趴着那只兔子。

值得一说的是,我来了以后,兔子被迫退位让贤,这把椅子成了我的专属,直到现在,我都只搬动这把椅子,也只坐这把椅子。而另一把空椅子,那是加奈小姐的专属,在我现在写下这些东西的此刻,它正待在门廊靠右的位置,从很久之前的某一天起它就在那里了。

那天也赶上了旋转灯球的舞会,当时加奈小姐正在厨房做饭,从里面传来很有节奏的、很利落的切菜声,而我在客厅装模作样地擦拭猎枪,以体现出自己还勉强算是个猎人,这项活动只在那时候有,后来猎枪遗失了也就没有了。
然后我们突然感到了什么,停下手中的事情往窗外看:被高大树木遮蔽着而显得黑暗的森林中出现了一丝轻巧的光。加奈小姐从厨房里面走出来,边走边脱去围裙,又擦擦手,说:“我们出去看看吧。”
我点点头。加奈小姐揶揄地笑了:
“这次不会和第一次似的被吓得不行吧?”
我没回答。
我们搬着椅子,打开吱吱呀呀的木门,放到门廊上,坐下,那天的旋转灯球久久地发射出红色的光柱,如同兔子时而愚蠢时而锐利的红色眼睛。加奈小姐把椅子放到这个位置,从那之后她的椅子就一直在那里,再没挪动一点,或许以后森林里会有一场地震发生,把它弄到别的地方去,或者干脆把它弄碎了也说不准,但我觉得这片森林幽静封闭,宛如一潭死水,大概率不会出现这种事情,所以我觉得加奈小姐的椅子会永远在这里,在这个位置,最后朽成了一片灰,它也会继续呆在这里。只有加奈小姐自己能挪动它,可她死了,我记得那天加奈小姐等旋转灯球的表演结束,就赶紧去接着做晚饭了,于是忘记了把椅子放回客厅,我回屋的时候,加奈小姐正对着兔子发呆,她忽然问我今晚想不想吃兔子,我说随便,听你安排,加奈小姐提溜着兔子的长耳,拎着它,对着我,我看到它红色的瞳孔,
和我初见它的时候一模一样——那天加奈小姐把它从椅子上抱下来,像抱婴儿似的托着它的脚,拿到我面前,当时我就注意到了它发红光的瞳孔,加奈小姐一遍遍地问我,它可爱吗?它可爱吗?我看着兔子的红眼,内心首先是意识到这是一只野兽,至于“可爱”,什么叫“可爱”呢?可我还是说,它真可爱。而兔子并不在意我的评价,它在加奈小姐怀中安安静静的。

当加奈小姐抓着它的长耳朵,提溜着它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它睁着红眼,长牙微露,在半空徒劳无助地胡乱踢蹬,加奈小姐皱着眉头问我,想不想吃兔子。

我说随便,但是上哪里再弄一只兔子呢?加奈小姐说,哪里都会有可爱的兔子,至于这只,它不可爱了,它是只野兽,我说我都可以,我听你安排,于是加奈小姐用细腻的手从案板边的刀架上抽出一柄宽刃菜刀,她的手似乎再怎么折腾都同样的白皙光滑,然后这只手握着刀,劈到兔子头上,把兔头劈碎了,红色的血以放射状迸溅出来,如同刚才我和加奈小姐欣赏过的,旋转灯球发射出的红光。一击毙命。兔子一命呜呼,过了一会儿出现在了我们的餐桌上。提一句,餐桌旁有单独的一套椅子,所以加奈小姐的椅子放在门廊里也不影响吃饭,她在餐桌边也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在圆桌最靠外侧的那个地方。她本来说吃完饭要把门廊里的椅子拿进来,后来又觉得就那么放着也挺好,从那之后大概过了两周时间,加奈小姐就死了。啊,又说到了,但是还得再等等,现在还是为时尚早,现在我还有些羞于详说后来的事。反正那天,那时候,我并没觉得怎么样,我还在饭桌上夸赞加奈小姐刀法了得,现在回想起加奈小姐挥刀的那一击,我脑海里又响起武术老师的话:人是野兽。

那是我们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一起见证森林里旋转灯球的表演。我不知道加奈小姐以前独居的时候自己有没有看到过,按理来说她应该看到过,但是我没有问,我有时会好奇这东西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原理,或是另外有股什么力量能驱动它运转?以及旋转灯球的启动有什么征兆和规律?我有次忍不住问了她,但加奈小姐说她也不知道,语气如同一个小孩坦率地承认自己不懂闪电背后的道理。


那天我们外出打猎,因为加奈小姐很喜欢猎人这份职业,她很想体验一下猎人的生活,她央求我好几次,请我带她出去玩玩 。我把猎枪从墙上取下来,做出猎前的准备,该上油的地方上油,检查下配件,简单疏通一下膛线,虽然只有以前的火铳才必须拿根细棍捅来捅去以防枪管里堆积火药,但我仍然乐意在出行前疏通一下膛线,我希望枪械的内外一样干净,最后我拿出仅剩的五发霰弹,装进枪里,就和加奈小姐出发了。

我们在森林中漫无目的地闲逛,加奈小姐穿着棕红色的短靴走在前头,我斜挎着猎枪跟在后面,加奈小姐步履敏捷,在密林中毫不费力地穿行,不时回头看我一眼,以确认没有超过我太远。周围很安静,只有加奈小姐的皮靴踩在地上折断草木枝叶时发出的“沙沙”脆响,就在这时我又胡思乱想起来,我想着加奈小姐会飞快地往前跑起来,把我甩在后面,我追不上她,我会再一次迷失在森林里,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于是我握紧猎枪,盯紧加奈小姐轻快的背影,我脑子里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一个想法:只要她不管不顾地跑起来,只要这桩已被事先预判到的背叛事件一露苗头,我就立刻瞄准,然后扣动扳机,随着一声炸响,霰弹的弹片尽数飞出,攫住加奈小姐灵活却瘦弱的身体,她会如一目落叶,无声地倒下……这个想法把我吓坏了,我赶紧停止思考,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开去,仔细感受着右手手心,这只握着枪的手此时正冷汗涔涔。此刻,在我写下这些的现在,我感到我的右手同样泛着没法擦去的冷汗,回想起当时,我再次感到,或许命运早已注定。

加奈小姐转过身,拿过斜挎在我身上的猎枪,挂到自己肩上,装模作样地东瞄瞄西瞄瞄。她扣动扳机,但是没反应。

“怎么开火?”

“这里,把保险打开。”

我摆弄一下,把枪递回给加奈小姐,随即看到枪口焰火喷出,听到耳边一声炸响。

加奈小姐很兴奋,玩得不亦乐乎,每过一会儿加奈小姐就会往某棵无辜的树上来一枪,给树上留下一块坑坑洼洼的弹痕,我们正好将这个作为沿途标记,以防弄丢来路。加奈小姐一路总共开了四枪,我有时候会想,站在加奈小姐的立场,她应该把子弹全打光,因为正是她留下的这颗霰弹要了她的命。当时她站在一棵因她的疯狂而受了无妄之灾的的老树旁,细细抚摸她留下的弹痕,神情缓和了一些,大概是兴奋劲过去了一些。她把猎枪还给我。

“还有一发子弹呢。”我说。

“留给你的,”加奈小姐说,“你拿去做你想做的,毕竟是你的枪。”

我后来用它打碎了加奈小姐的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真正想做的,但是我得说,我不后悔,是的,没什么事情值得后悔,有些东西命运早已注定,重来千万次结局也都一样。

说回那次狩猎之旅。加奈小姐把猎枪归还我之后,我们就开始返程,沿着刚才疯狂开火时在树干上留下的标记往回走,加奈小姐此时回到了沉静状态中,但她脚步仍然轻快——她总是在沉静和兴奋之间来回切换——走完了全部四个标记的路程后,我们看到远处的光——旋转灯球在这时候开始启动了,形同一座造型花哨的灯塔。

加奈小姐先我一步看到——毕竟她走在前面——我看到她忽然再次兴奋起来,蹦跳着往前跑去,情形宛如我幻想中,加奈小姐抛下我独自往前跑去的时刻,但我没开枪,只顾看着加奈小姐棕红色的靴子,那上面已经沾上一些泥土,略显脏,但依然是双漂亮的靴子,靴子上方是加奈小姐一副好看的腿,瘦弱但结实而有活力,还有她的背影,她穿了件适合越野远足的深蓝色牛仔外套,所以她的背影也是深蓝色的,还有来回甩动的手腕,上面不着一丝装饰,只有光滑皮肤下微微显露的骨节,可我确信任何手镯都配不上加奈小姐的手腕,还有她翩翩跳动的短发,还有短发后若隐若现的耳廓,还有那些我没看到,但能感受到的,她的眼睛,她的嘴角,她的一切,加奈小姐的一切……反正我没开枪,我呆住了,脚步也静止下来,如果加奈小姐要抛弃我,我只想最后看一眼她的背影,别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那时候我光顾着看加奈小姐,脑子里没剩多少理智了。

我一边看着加奈小姐的背影,一边想她的事,那些我完全不知道的事,比如说她现在年龄多大,在这片森林里生活了多久之类的无聊问题,但我知道加奈小姐不会回答,她只会决绝地往前跑,直到我再看不到她也不会停下来,她会继续跑,她是森林的一部分,所以她算是森林中的野兽,只不过漂亮、可爱,但仍然是野兽,武术老师说过:人是野兽。

在我目之所及的极限之处,加奈小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把我从莫须有的幻想中拉出来,催促我快快跟上。我们傍着一棵树,坐下,躲在一丛灌木的后面,远远地,屏息静气观望旋转灯球的表演。偶尔有风吹过。

我突然想到了些问题:

“这些旋转灯球是怎么运作的?”

“不知道哎…”

“它们的启动有什么规律吗?”

“什么意思,比如什么规律?”

“比如说,在下雨之前会刮大风,之类的规律。”

“不知道哎……我把它们当成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

看我没太明白,加奈小姐补充道:

“就像你只用知道,扣动扳机枪会开火,就行了,你知道原理吗?”

“确实不太清楚……”

“是吧——”加奈小姐一脸得逞的笑。

然后我们都没再说话,直到前方传来响亮的脆响,旋转灯球碎了,光随之熄灭,加奈小姐站起来,说:

“我们回去吧。”

“不用看看吗?”

“没必要,会再长出来的。”

加奈小姐似乎对旋转灯球满不在乎,但我倒挺在乎,我一直觉得它是个活的东西,上一次它让我害怕得不行,所以我对它怀有一种不打不相识的熟悉感,在它碎裂之后我难过了很久。加奈小姐不理解我的悲伤,她说那只是些玻璃,还会从树上长出来的,我那时候相信加奈小姐总是对的,事实也证明她没有说错,可我内心深处仍然觉得旋转灯球是活生生的。仅仅过了两天,我再去看的时候,在同样的位置,四枚精巧的灯球已经挂在了树梢上,如同结出了四枚果实,至于地上,玻璃碎片消失不见。加奈小姐又得胜了,笑着看我,好像也在笑着看那个捧着灯球碎片哭泣的我,我现在觉得那可能是种嘲笑,可是没什么可嘲笑的,那时加奈小姐和我站在树下,她指着新长出来的旋转灯球,笑着说:

“看吧——”

我强颜欢笑,应付着她,心里却认定,那个在初次见面时让我吓了一大跳的幽灵死了,而且永远无法复活了。


后来第三次灯球起舞时的情形可以证明,前文提过一句,第三次的时候,灯球久久放射红光,以前的灯球不会这样,加奈小姐说旋转灯球的表演形同跳舞,顺着这个比喻说下去的话,那么旋转灯球就是舞者,新来的这位,它的舞蹈风格和之前那位大相径庭,难以描述,但是我能感受到。加奈小姐却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我有时候怀疑她只是在装傻,但是她的眼神坚定而清澈,里面绝不可能藏着玩笑或者谎言,她的语气平实自然,透着一种确凿。她说,旋转灯球不过是庞大森林中的一种耗材,它们之间没有一点儿区别。这话格外令我难过。

加奈小姐死后,我又独自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我估计已经有个几年时间了,在这期间这位后来的旋转灯球一直没有碎裂,这或许可以证明它并不是耗材,而我渐渐习惯、甚至说喜欢上了它的表演风格了,具体来说,它会有大段大段的单色光表演,比如紫光、绿光,深幽的蓝光或是葡萄酒似的粉红,它挑选其中一种颜色的光,只用这一种单调的颜色表演,它将光线弯折,变成各式各样,或是让一条光柱变成断断续续的虚线,反正是只用单色光,这种特点的表演在它的整场演出可能持续十来分钟,也可能持续一整晚。

而它的前辈绝不会这样,它的前辈会更多地使用光色变幻这一技巧作为自己的手法。

初见这个单色光专家的时候我恨透它了,我希望它的前辈复活。但这种感觉随时间流逝而被冲淡了,我觉得它也挺好,就像现在我对于加奈小姐,我也觉得她挺好,只不过再想到之前那盏旋转灯球的时候我会想到更多别的东西,比如那时候加奈小姐小小手心里微凉的触感,所以那盏死掉的旋转灯球对于我而言比较特别,就像加奈小姐对我而言挺特别。毕竟她死于我手,这的确特别,但实话实说,即使排除这一点,加奈小姐的确也是不可复制的,与谁都毫不相似,我生命中出现过的其他人也都应该是如此,他们所有人都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不是有一天这里出现了陌生来客,我也许会在这里一待待到死,化成灰了也继续生活在这座“加奈小姐的小木屋”中。当时我听到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喊:

“有人吗——”

然后是指关节敲击木门的声音。

“有人吗——”

我跑过去推开门。

“啊呀,真有人,看这椅子上落的灰我还以为这里废弃了呢…”

那是加奈小姐的椅子。

“可以进去吗?我累坏啦。”

我让出半个身子,她的一头短发从我眼前轻盈地飘过去,耳廓在短发下面若隐若现,她的怀中抱着一只长耳的灰色兔子。

“我在这个林子里迷路了,都走了两三天了…呃,准确地说今天是第三天,你知道吗?前天我见到一只兔子——就是这一只,昨天是一只鹿——但是鹿毕竟太大啦没法带着走,而今天我遇到了你……我还以为这里没别人了呢……”

我给她倒了杯水,至于她的话,我没有回答,我讨厌富兰克林—杨,并且决意继续讨厌下去。

“这是你建的木屋?你一个人住?”

“不是,这是加奈小姐的木屋,她现在不在这里。”

“原来这样……我想在这里住两天行吗?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我没法做主,这是加奈小姐的木屋,我帮你问问她倒是可以。”

说完,我披上件外套往外走。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待在这里。”

我又给她简单介绍了一下这间屋子,让她不用拘束,就当自己家,我还给她讲了讲不远处树上那个旋转灯球,我告诉她这东西不定什么时候会亮起来,搞灯光表演,到时候不要被吓到,然后我就出了门。我先走到结着旋转灯球的树下,看了一番,然后顺着灯球指示的方向走去,这几年的越野行走让我现在也能毫不费力地在林间穿行了,我现在走得很快,但我觉得还是赶不上加奈小姐,走了约摸十分钟的路程,我来到一棵树下,树边的泥土里竖直插着一根木棍——那时我以前的猎枪,当时我将加奈小姐埋到这里,然后把猎枪插入土里,作为加奈小姐坟前的标记——现在我费了点力,把它抽出来,抖落上面的土,紧紧地握着它,我能感到右手手心冷汗涔涔,是的,就是现在,就是我写下这些乱糟糟的东西的此时此刻,我用枪托刨了两下土,很快在土里找出一枚新长出来的的霰弹,我听到加奈小姐对我说,让我拿着它做点自己想做的。我只有一发的机会,我不能失手,我不做猎人已经很多年了,而且即使是以前,我也是个虚伪的猎人,只精通枪械保养,所以一击毙命对我来说不太容易,好在我最后想到了个稳妥的办法:

我把霰弹装进去,反握猎枪,张大嘴巴,把枪管塞到嘴里,马上我就会扣动扳机,霰弹会飞出,打碎我的脑袋,就像那天我打碎加奈小姐的脑袋那样。从开头我就一直在拖延,我一直说要待会儿、再待会儿、等一会儿再详说我杀死加奈小姐那天的情况,可现在我已经拉开了猎枪的保险,动作一旦开始,就不容暂停,所以我没机会详谈那些你们都关心的事情了,不过这对我来说倒也轻松了,有些事情如果要完整地叙述下去就会变得难以承受地沉重,也许在心底我还是不乐意说。在最后的炸响来临前,我的时间只够我说到这里了,我知道你们一直期待听我说那天的事,对于让你们的期待落空,我实在抱歉,请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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