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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作为京城有名的笛师,向来找我求学的人不计其数,终于,我等到了他。
跟着魏侯派来寻我的人到了府上,一眼就看见他身着莲花纹的白衣立于一棵桃树下,头发以竹簪束起,清瘦如竹的背影,淡然出尘。此刻眼前的人眼神正落在开得极好的花瓣上,不知想什么怔怔地入了神。
“公子,这位就是侯爷为你寻到的莲雾师父。”管家的话音刚落,他转过身来,看我时目光有短暂的一滞,一双幽黑的双眸中流转着让人看不透的神情,高挺的鼻翼下是削薄轻抿的唇,见我来,盈盈一笑。
“魏瑾舟见过师父。”他冲我微微欠了欠身,行了礼。管家也适时地从书房拿出了一只锦盒,随着锦盒打开,一只通体碧绿,笛身刻有淡淡桃花纹络的竹笛正静静地躺在里面。魏瑾舟拿过竹笛,那只竹笛在他修长的指间好似被注入了灵气,笛音清亮悠扬,曲调如松涛阵阵,在他奏笛的同时,恰逢几片桃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肩上。
一首还未奏罢,魏瑾舟突然面部潮红,嘴唇紧抿,毫无血色的手背上有青筋微微凸起,似乎在强忍着什么难言的痛苦。
“咳咳咳,咳咳,咳~~”
许是再也忍不住,魏瑾舟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急促的咳嗽声一下接一下,咳了好大一阵,咳嗽声才渐渐止住,他才恢复到面色正常,然后垂着眸子,轻轻地将竹笛放入锦盒中,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们公子在儿时一次外出时,感了风寒,后来就落下了毛病,每年一到春天,就会反复咳嗽,只要春天过去,公子就好了。”听完管家的解释,我想到十几年前曾遇到的一个小男孩。
十几年前的春天,桃花刚刚盛开,但天气依旧很冷,无处可去的我瑟缩着身子又冷又饿地晕倒在一棵桃树下,等我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看上去焦急又稚嫩的脸。我至今都记得那个小男孩用撒娇的口吻晃动着身边人的衣袖,央求着说:“爹,她好可怜啊,我们给她一些吃的,把我的衣服给她穿吧?”说罢也不顾旁边人的反对,他径直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披在我身上,又从马车里拿出许多吃食亲自放在我怀里,那一年,我已经十岁,所以我很清楚地记得旁边人喊他的名字:瑾舟。
他叫瑾舟,魏瑾舟,他在十岁那年救下了差点饿死的我。
“莲雾师父?师父?”管家不知唤了我几声,我才从飘远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抬头再去看魏瑾舟,他已经回了房间。
“莲雾师父,公子身体不适,先回房了,我带师父去房间。”我对着管家点了点头,随即跟他一同走进专门为我安排的房间,放眼望去,满室陈设之物极尽奢华,低垂的纱幔下是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锦被绣衾,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整个房间。
“莲雾师父若还有其它需要的东西,就尽管开口,一定给师父都添置妥当。”
“已经很好了。”谢过管家后,我立在窗前,看到院子里的桃花正开得灼灼芳华。
【二】
两个月后。
魏瑾舟天赋极高,稍加指点便能融会贯通,经过两个月的练习,他的驭笛之术又有了更深造诣,但考虑到他的身体,我从不会让他练习太长时间。
这一日,他提着府里小厮刚买来的桃花酥递于我,我喜欢吃上一口酥,再饮上一杯桃花酿。
“瑾舟,今日不练笛,带你去个地方。”他点点头随即将那只平日练习的竹笛放进自己宽大的袖袍中。
百花楼。
“莲雾师父,这?”
“听说这里的女子个个姿色过人,平日以吟诗作对、抚琴弄笛为主,和别的地方不同,她们卖艺不卖身,自恃清高,很是文雅。”不顾魏瑾舟的迟疑,我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来到楼内,寻了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和他一同坐下看着台上正在奏笛的青衣女子。
“你觉得,她的笛音怎么样?”
“气息平稳,笛音入耳心聚气凝,让人直觉舒畅,只是终日在这演奏,那曲调竟也被洗去铅华只剩普通,以奏而奏,并无共情。”
“你悟了。”他看向我时有一瞬间的愕然,似是明白了带他来的用意,向来淡漠的脸上舒眉浅笑。
从百花楼出来,正值晌午,半眯着眼看着有些晃眼的太阳,一道阴影从头顶倾泻而下,魏瑾舟不知何时买了一把青伞。手上还提着一袋桃花酥和一壶桃花酿。就在我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肩回府时,一顶轿子落于跟前。
“莲雾师父名扬天下,娄某爱慕已久,曾多次请人拜访,师父却一直不为所动。娄某本以为莲雾师父此生不纳弟子,没想到却进入了魏侯府,看来还是我们娄府庙小,入不了莲雾师父的眼。”
我看着面前来人,是娄相之子娄义庄。
“娄公子所言,莲雾愧不敢当,暂且居住魏府授予魏公子一二,只因公子与我有恩,做人,当知恩图报。”察觉到身边的人投来的目光,我依旧目视前方,我说的是真的,只是我记得魏瑾舟,魏瑾舟不记得我。
“可是,据我所知,魏公子既不参政,又因身体原因也很少出府涉世,又是怎么帮了名闻天下的莲雾师父呢?”
“私事,恕不奉告。”
“哦?莲雾师父说不上来,娄某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莲雾师父爱慕魏公子,真正目的不在于授笛,而是为了自己的儿女情长所以自愿委身于魏府?”
“娄公子,是想见识一下切雪?”娄义庄闻言微微一怔,面露惧色同时眼中的贪婪暴露无遗。
我的师父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静心师太,她有一只名为切雪的笛子,在她临死前传授于我,切雪的笛身看似普通却可幻化数种颜色,每一种颜色对应的杀伤力各不相同,每当通体殷红时,所发之音会有招魂引魄之效,听者往往有一半身处炼狱一半身处仙境之感,更神奇的是它可以在短时间内操纵人的意识。
因为切雪,多少年来,无数江湖人想一探究竟,在师父走后,那些打着仰慕我名号的人纷至沓来,也都是为了得到切雪,所以我从不出山,也不去任何人的府里授艺。娄义庄显然被我的话震慑到,又撂了几句话后才愤然离开。
“莲雾师父,你说,我曾有恩于你?”
回去路上,魏瑾舟忍不住问我,我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很想告诉他我的命是他救的,我在十岁那年就认识了他,他确实有恩于我,但我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对他说这只是为了应付娄义庄的说辞。
世人皆知静心师太清心寡欲,一生无爱,可鲜有人知她也曾爱过一个男人,后来却死在了这个男人手上。师父在临死前,让我发下重誓,不得爱上任何男人。答应师父的话,我不会违背,即使我早已对魏瑾舟动了情,我也会将这份爱埋于心底。
【三】
几天后,是魏瑾舟生辰,来府上贺礼的人络绎不绝,连皇上最疼爱的三公主都带着礼物一同前来,众人推杯换盏,少不了魏瑾舟跟着一一回谢。
我向来喜静早已提前离开,直到夜里寻思着宾客都已散去,才回到府中,却见魏瑾舟在树下负手而立,莲花纹的白衣衬得他在月色下更显淡雅出尘,风迎于袖,一如三月前见时那般。
“莲雾,你回来了。”似是醉了酒,他用平静的声音直接唤我姓名,迷离的眼神似是等我许久。石桌上,被他放了一盘桃花酥和两杯桃花酿。我一步步走向他,拿出了一直携带的东西。
“今日是你的生辰,这个送你。”那是一只并无太多图案装饰的匣子,打开,一只通体雪白的竹笛躺在里面泛着微微白光。
“切雪?不可,这是你的东西。”他看了一眼便立刻将匣子盖上。
“你若不收,往后,我不会再来府上,你,我也不会再见。”他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你将它赠予我,那你?”我在那方石桌前坐下,扬了扬手中的桃花酿,一饮而尽。他不会知道,若没有他,这世间根本不会有我。我也知道魏侯差人寻我授艺是假,想得到切雪才是真。没有了师父的庇护,切雪在我手上早晚也会保不住,还不如将他赠予魏瑾舟,也安了魏侯的心。
皓月当空,微风徐徐,吃着桃花酥,饮着桃花酿,那是我离魏瑾舟最近的一次,近到我能看见他那张好看的脸上细碎的绒毛。
一晃又是数月过去,那个冬天,长安城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将天地染成一个颜色,一道马蹄印清晰地从皇宫延伸到魏府。
“我不答应,我不会娶她。”
“圣旨已下,你不娶三公主,我们就是违抗圣旨忤逆皇上,瑾舟,你想我们魏府要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吗?”
偌大的侯府庭堂内,随着这句话一片死寂。跪在地上的魏瑾舟突然抬头看我,眼神里的情愫一览无余,但我只是急忙别过脸,轻抬裙摆出去,随后听到身后轻轻传来一句:“我娶。”
一个月后,又下了一场雪,却掩盖不住长安城的一派喜庆。公主出嫁,自然是百抬凤辇,从皇宫到洛府,十里红妆,席延千里,街上百姓比肩继踵,熙熙攘攘。皇上亲自主婚,整个魏府锣鼓喧声,欢天喜地,这场热闹一直持续到大婚结束,随着室内那抹红烛熄灭才归于平静。
冬凄夜寒,凛风阵阵,管家贴心地为我温了一壶酒,喝下去依旧从喉间凉到心底。夜里带着酒意倒在榻上,我又梦见了十岁那年见到的魏瑾舟。
灼灼桃花下,他丝毫不嫌弃犹如乞丐一样的我,拽着旁边的大人一遍遍说着:“她好可怜,我们救救她吧。”那么高贵的人,竟然会脱掉自己的衣服披在我身上,那是我这个孤儿从没有体会过的一种温暖。
迷迷糊糊中,我也梦见了师父,在梦里我又在和一群小乞丐抢吃的,师父见我可怜,便将我安置在了一个寺庙,师父从没有将我带到身边,她说,越少的人知道我,我才会越安全,师父总是一有空就来寺庙授我笛艺,待我极好。如果说魏瑾舟救了我第一次,那么师父,就是给我第二次生命的人。
“莲雾,不要相信男人,不要爱上男人,他们接近我们,都是有目的,他们都是为了得到切雪,莲雾,你不要对任何男人动心,不要。”
师父的脸越来越模糊,她倒在血泊中让我发誓不许对男人动心,我含着眼泪一遍遍答应她。
【四】
在魏瑾舟大婚第二天,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传来:三公主死了,而久住在魏府的莲雾师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时间,有关我畏罪潜逃的告示贴满了长安城。
在某处偏僻的府邸里,我正被人绑着动弹不得。
“是你杀了三公主,嫁祸于我?”
“没错。”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盯着眼前的魏侯,悔恨席卷全身,我一直都知道,魏侯就是师父当年爱上的男人,也是害死师父的人。师父直到临死前都不愿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她不让我复仇,但我还是违背了她的意愿,二十岁那年,我故意放风我有切雪,果然开始有人登门找我,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寻找了多年的仇人,他竟然是魏瑾舟的父亲。
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仇,我是报不了了,如今,我不杀他,反而要死在他的手上。我盯着眼前魏侯的脸,这个人果然还是和当年一样,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为了得到切雪,不择手段。
“你把切雪赠予瑾舟,可曾想过他会因此招来多少人的妒忌?我可不能让瑾舟有半点闪失,我杀了三公主再嫁祸于你,这样做,皇帝一定会下令彻底摧毁切雪,借皇帝之口堵天下人的嘴,才可以假乱真。”他说话的同时拿出了一个和我平时携带的一模一样的匣子,打开,一只通体雪白的笛子静静躺在里面,看上去果然和真正的切雪并无二异,而真正的切雪此刻也在他手里。
“三公主是一条人命,还是魏瑾舟的妻子,你这样做,置他于何地?”
“这就要怪你了,莲雾师父,你以为我看不出瑾舟对你的情分,我了解这孩子的脾性,认定的事死不悔改,只有让他觉得是你杀了三公主,他才会对你死心,至于妻子,皇帝女儿多的是,没了三公主,还有四公主五公主,莲雾师父是个聪明人,如果你不认罪,你应该知道我们魏府的下场,也该知道瑾舟的下场,他十几年前救的那个小女孩,就是你吧,他可是因为你,才落下了终身不治的风寒毛病。”
“魏侯,你可曾有真心爱过静心师太?”我知道多说无益,这罪我认定了,死死攥着手心,咬牙切齿问了这么一句话。魏侯听罢轻蔑一笑,那个笑容根本就是不屑。
跪在朝堂之下,当着皇上的面,魏侯说我是个妖女,本想请我传授魏瑾舟笛艺,未曾想从进入魏府就一直蛊惑他儿,甚至带着他出入一些烟花柳巷之地,如今又妒忌娶了三公主,利用切雪可以操纵人的意识,神不知鬼不觉在魏瑾舟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三公主,抓到我的时候,我手里还带着切雪。
面对魏侯的说辞,我一一认罪,皇帝让人将我拉进大牢。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两盏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我靠着墙一遍遍回想着十岁那年,初见魏瑾舟的样子。
“你真的杀了三公主?”一个看不清身形的人立在门外,但通过声音我也知道是魏瑾舟,刚动过刑的身子疼得厉害,虽然我在朝堂认了罪,但在有心人的安排下仍免不了一顿酷刑,我咬着牙向门外挪动,尽量不让魏瑾舟听出任何异样。
“魏瑾舟,你来了。”
“你真的杀了三公主,是吗?”
“是啊,我杀了她。”
“你为何要这么做?就因为我娶了她?”
“魏瑾舟,我本以为来到你们府,教你笛技会让你爱上我,然后娶我,嫁给你享受荣华富贵,谁知皇帝竟然安排你娶了三公主,更可恶的是,你爹还觉得我在府里碍事,觉得我没用了,要将我赶走,我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不是这样,一定不是这样,你明明将切雪给了我,你不可能用切雪杀了三公主,一定不是这样,莲雾,你为什么要认罪,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会被砍头的你知不知道?”魏瑾舟一拳重重地砸在墙上,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痛苦。
“三公主是我杀的,魏瑾舟,我接近你,就是想让你爱上我然后嫁给你,我给你切雪也是为了在我后来杀三公主时候,切雪有不在我手上的证据,你果然在朝堂上主动说出了这件事,但其实我不用切雪,一样可以杀她,我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我本想用切雪杀了三公主就走,没想到还是被你父亲抓住了,罢了罢了,贱命一条,死了也没什么,你走吧。”
魏瑾舟在门外沉默了好久,才开口道:
“你接近我,真的只是为了让我爱上你、娶你,享受荣华富贵吗?”
“是。”
“莲雾,我从不曾,对你有过动心。”他说完这句话,脚步声渐渐响起,又消失在门外,我靠着墙死死捂着快要痛到窒息的胸口,不让自己发出声。
【尾声】
在行刑的那一天,魏瑾舟也在人群中,他看向我时眸间又恢复到初见时的那般淡漠,似乎我只是一个陌生的囚犯。
魏瑾舟啊,欠你的,我都还清了。
熊熊烈火中,假切雪在我旁边一同被销毁,我缓缓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又回想到十岁那年,桃花开得真好啊,魏瑾舟站在桃花树下,拉着旁边人的衣袖央求着说:“她好可怜啊,我们救救她吧”,他脱下自己的衣服,一步步走向我,离我那么近,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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