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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在山海关卧轨的前一年，海子在他的诗中已将自己作过这样的总结，其中流浪、爱情、生存、诗歌、太阳，即是他一生的坎坷和追求，他所拎出的每一个词语都色彩鲜明，要么浸透了泪水，要么闪耀着光芒，这也预示着他的一生短暂然而辉煌。
海子是上个世纪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的名气大，大约跟他决绝、惨烈的死亡有关。这是诗歌里的一种现象，凡是出名的诗人似乎都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死亡方式，比如昌耀的跳楼、顾城的杀人后自杀，不知是诗歌选择了他们的死亡，还是他们的死亡成就了诗歌。但海子确实红了，并被捧为神话，一夜之间，春暖花开的诗句开遍大街小巷，似乎每一个国人都愿意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每一个国人都有一个面朝大海的梦想。
但是我想真正读懂海子的诗的人并不多，其中包括我。他的诗真的很难懂，这是一种无法捉摸的虚幻的感情，也是无所依凭的腾空的想像。就像创世纪之初，天地混沌中任意驰骋着的原始生命，左奔右突，没有秩序、无法归类，只让人眼花缭乱。这是他的诗给我的第一印象。正当我欲转身离去时，突然其中的一道光将我击中，我发觉那实在太美了，那是纯天然的诗句，它没有刻意，不会造作，却以泥土般朴实的方式击中我的内心。其实读者和诗之间也是需要缘份的，就像恋人坠入爱河的那一瞬，也是缘份所致，这是不需要理由，也是说不出理由的。是的，有一阵子我觉得海子的诗实在太美了。
后来我知道我喜欢的他的诗，基本是我能够理解的，或者以我的方式能够理解的诗。
其中《亚洲铜》和《阿尔的太阳》是我进入他的诗的通道。
《亚洲铜》我喜欢它带有青铜般古朴的质感，然而在古朴之上，却描上了纤细的美的花纹，而且这首诗想象奇异，又仿佛掺杂进妖巫的气味、掺杂进古老的元素，情感复杂，世界变得陌生而古怪。四个小节，向四个不同方向伸展，时空阔大，给人以无限想像的空间。“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我不知道亚洲铜具体代表什么，但是它给人一种古朴、古老、沧桑的质地，而且这里埋葬着一家三代人，心情是沉重的。然而转句忽然来了一个跳跃——海子的诗总是跳跃，有时前后思路完全不连贯——灵动的鸟出现，清新的纤细的草出现，在腐败的死亡之上，长出了新鲜的可喜的生命，两者相互映衬，颇有风味。“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我不知道还有谁会想出这样大胆的比喻，似乎毫无道理，然而又是那么妥贴，仿佛看见沙滩在大地上伸展的姿态。这首诗的每一句诗都是诗，都有独特的结构和新鲜的表述，连在一起朗读，又节奏感极强，令人百读不厌。
《阿尔的太阳》这首，我喜欢他的力。我从没见过如此强劲的表达，就像凡高的向日葵般地可以将世界燎原：“要画就画橄榄收获/画强暴的一团火/代替天上的老爷子/洗净生命/红头发的哥哥，喝完苦艾酒/你就开始点这把火吧/烧吧”，仿佛激情要迸出胸膛，那是怎样的一团火呀。海子在诗的前言摘录了凡高的书信：“那些不信仰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其实凡高的信仰正是他的信仰，他和凡高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都一样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一样都崇拜太阳，崇拜力量，心中有坚定的信念。
这两首诗创作于1984年，是海子的成名作，也为海子以后的写作定下了范式，他的很多好的诗歌都具有两首诗的特点，质感与激情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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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的诗具有非常好的质感，比如《歌：阳光打在地上》这首，“阳光打在地上/并不见得/我的胸口在疼/疼又怎样/阳光打在地上”，阳光照耀这一普通的现象，被海子赋于了特殊的形象与力量。还有《日光》这首，这也是一首非常短的诗，却是非常有质感，让无形的阳光触手可感：“梨花/在土墙上滑动/牛铎声声/大婶拉过两位小堂弟/站在我面前/像两截黑炭/日光其实很强/一种万物生长的鞭子和血！”
阳光在海子的印象中总是炽热的，与打在地上的鞭子和血如出一辙，在《麦地与诗人》中，太阳的光芒是痛苦的，“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太阳应该是热情、理想、信仰的化身，是一个隐喻。这个隐喻在他的诗中反复出现。
事实上，太阳只是海子众多意象中的一个，他的诗中另外常出现的意象有：天空、土地、远方、黑夜、黎明、黄昏、麦子、粮食、马匹、骨骼、尸体、死亡……太阳、土地、远方、黎明，是生存的原始空间，麦子、粮食、谷粒，是生存的原始物质，尸体、骨骼、死亡，是天地的原始轮回，可以说，他的诗里充满了原始生命的冲动和激情。
他的这种对原始生命的抒发是建立在他奇诡的想像的基础上的。他几乎所有的诗歌都是想像的产物，他的想像也不是简单的比喻，而是大胆的联想，有时他甚至故意放逐了自己，任他的思绪在天地江河间浮游变幻，因此创造了一个生动的神的世界。如果有时走得远了走得偏了，我们跟不上他了，那么那些诗就显得无法把握、虚无飘渺。但是如果恰好被我们抓住了，我们认出了它最初的形态，我们便会惊喜的发现，那就是鬼斧神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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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创造了很多鬼斧神工的诗，如《思念前生》中，他将自己的前生比作庄子，幻想着在水中洗手和身子，“庄子在河中洗手/洗完了手，手掌上一片寂静/庄子在水中洗身/身子是一匹布/那布沾满了/水面上漂来漂去的声音”，这是多么无聊而又多么认真的洗涤呀，然而又似乎洗出了一种哲学。比如在《春天，十个海子》中，他的想像分裂出十个海子，令其复活、唱歌、跳舞，通过嘲笑现实中的海子，来表达他内心的空虚、失落、痛苦，“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比如在《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一诗中，他请求河流中的妇女，将他的骨头带回故乡，“当我没有希望/坐一束麦子回家/请整理好我那零乱的骨头/放入那暗红色的小木柜，带回它/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最为人传颂的诗歌《日记》、《九月》、《黑夜的献诗》等莫不如此。
即使是普通的比喻，他的想像也是十分诡谲，不落俗套，比如他将火红的山楂树比喻成“像一辆高大女神的自行车”，他将芦花丛中的村庄比作“一只白色的船”，他觉得飞入黄昏的鸟群像“黑雨滴”一样，这些比喻不仅令人耳目一新，也大大开拓了诗的意境。
海子诗歌另外一个特征是他的抒情性。在他诗句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激情，就像《四姐妹》这首，是为他曾经爱恋过的四位女性而写的，这是一首绝美的抒情诗，其开头和结尾尤其美丽：“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他的大多部分诗都是这种特质，就像处于情欲最强时期的青年人，伴随着荷尔蒙的分泌，暴发出强大的倾诉欲、追求欲。海子的内心是痛苦的、绝望的，正如他自己所吟唱的那样：“我是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然而他的表达却是明亮的、激情的，他用的是最直白简单的句子，道出的情感深入骨髓。比如在《女孩子》一诗中，他表达春来秋去的季节转换：“春天是风/秋天是月亮”，在《活在珍贵的人间》中表达幸福：“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这种表达简洁却丰富，使他的情感像植物一样鲜活，和雨水一样淋漓不尽。无可否认，海子诗歌中最打动人心的也是他的抒情部分。
二十世纪以后直至今天，海子的诗歌仍是独树一帜地存在着，他的诗和其他诗人的风格完全不同，似乎跟顾城的有些相似，但比顾城走得更远。在他的诗歌中，我们看不到技巧，也看不到他对修辞和韵律的苦苦琢磨，似乎他一开口便是诗歌，因为他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写诗。他曾经在笔记中写道：“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他明白了这个道理，也用整个身心实践了这个道理。他投入得太多了，他最后的卧轨应该与之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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