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创/简书-妖怪来也
图宅卧房内,齐采莲稳坐于绣凳之上,神思专注地穿针引线。绣床绷紧的绸缎面上,一幅生动无比、连年有余的五彩绣品铺展于眼前。在那田田莲叶妍妍荷花之间,几条或青或红的鲤鱼荡起清波,四处游戏。
齐彩莲松动松动脖颈,耳听得窗户外头的胡同里,那棵老槐树上的知了正有一声没一声喳喳地叫唤着。
低下头再绣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她又隐隐听得院子外面有人叫门,仆役房里的马顺应声去开。门闩开启,脚步声细碎,那扣门人跨进来,与马顺寒暄两句,却听不清说些什么。
齐采莲扭过腰去,透过纱窗向院子里望去,偏西的日头光笼罩下来,像给人镶了半身金边。她辨出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便插好针线,起身准备出门相迎。
“妈,我回来了!”
齐彩莲脚还未迈出门槛,便听见一声朗润的喊声穿过户牖传入耳际。她掀起门帘,看见图仕文随着图孟海迎面走来。
“哟,是仕文回来啦!你怎么跟你爹一块堆儿回来的?”齐彩莲喜上眉梢地问。
面前这个身穿青布长衫,脚踩千层底,梳着平整的头发,戴副小巧圆框眼镜,手里还握着本线装书的年轻人,一副新派学生的打扮,青春扑面,文气十足。
“哦,妈,我去金先生家送《本草》,正巧碰上爹跟金先生下棋——你不知道,他竟连输了两局!”
“你爹怎么跑金先生那儿去了?”
图孟海撇着嘴:“嘿!我没事儿找金先生去请教请教医道,看他也没事儿,顺便切磋切磋棋艺。”
“爹,金先生在药理方面学识渊博,人才难得,您听他的,对您的身心补益一定会很大!下棋能怡情,金先生是用这种方式给您调理——”图仕文看着图孟海,又陪笑着说:“不过爹,您刚才那一局若是丢車保帅,还有得缓,谁知偏偏不甘心,结果弄得一败涂地。”
图孟海横过来一眼:“丢車保帅?那怎是我的棋风?你个儿子敢教导老子?翻天了不成!快快家法伺候!”
齐彩莲看出父子二人其实的融洽,不失时机地凑趣道:“行了行了,你当老子的就知道嘴上不饶,这左邻右舍的,谁不知道你是个臭棋篓子!”
图孟海果然变脸笑起来:“哈哈哈,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三人进了堂屋分头坐下,马顺儿和小仆役端盆洗手、提壶沏茶。
齐彩莲又问:“仕文,金先生都夸你些什么话?快学给妈听听?”
图仕文豁达地回答:“没夸什么——倒是跟爹说了半天如何制怒来着。”
齐彩莲看了图孟海一眼,意味深长地赞赏道:“嗯,瞅今天的样子,的确是有些进步,若是这脾气一改,这万事——可就都顺了!”
“爹本是个心胸宽广、恢廓大度的人——”
图仕文看了看图孟海极为受用的一张面孔,大着胆子又加了一句:
“——如今这世道变了,民国换了旧朝,爹也能接受许多新思想——”
图孟海一听,顿时假愠道:“停停停!我听这话头不对,你还甭跟我提这民不民国的,明告诉你,你爹我还活在大清朝!怎么着吧?”
图仕文的嘴被这几句话给堵上了,齐彩莲便顺口调和:“旧就是旧,新就是新,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还有什么可眷恋的——哎仕文,今儿个又不是学堂假日,你怎么有工夫回家?”
图仕文遣词造句欲语还休:“噢,我回家来还真有点儿事儿,哦,这——”
图孟海看了他的模样道:“一直都挺爽利,现在怎么忽然变得吞吞吐吐的,有事儿就快说吧!”
图仕文咬了咬牙,忽然冒出来一句话:“爹,我就是想跟您商量商量,能不能给我用两天咱家那铜炉?”
图孟海闻言一惊:“你怎么知道铜炉?你妈跟你说的?”还没等齐采莲解释,又立即说:“算了,知道就知道吧!”
齐彩莲赶紧问:“仕文,你想拿它干嘛?”
“是这么回事,我们那学校里,成立了一个古物研究社,动员同学们收集古物,在一起研究,增长古物知识,提高赏鉴能力。前些日子,有位同学从家里拿来几个秦汉瓦当,那上面的动物画像真是千奇百怪,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不仅有图,还图文并茂,集文字、绘画、雕刻于一体,真是艺术珍品!我就想——”
图孟海越听越明白,打断了仕文的话:“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这铜炉可是咱图家的传家之宝,祖宗留下来的,怎能随随便便给人大庭广众的展览?”
“爹,这是好事,传播了古物知识,于家、于民、于国都有好处,我向您保证,绝不会损坏这铜炉一分一毫!”
图孟海:“得嘞,甭拿你那些心思想肺思想把我糊弄得云山雾罩的,没戏!”
图仕文兴高采烈的劲头顿时烟消云散,懊丧道:“我也早料到您不会同意我拿走——要不这么着,您就让我看看,我把他的特征记录下来,这总行吧?”
图孟海没说话,端起盖碗,碗盖碰触之间,慢悠悠晃着脑袋,向那缝隙里吹了口气,嘴唇一抿,吸溜了一口又烫又酽的茶水。
图仕文紧盯着图孟海一举一动,却得不到任何回答。一旁的齐彩莲看出端倪,微笑着说:“今儿个的太阳,恐怕是打西边儿出来了,仕文,你还看不明白?你爹同意啦!”
图仕文惊喜非常:“真的?!”
图孟海放下茶杯:“要不是看在金先生没完没了夸你的面儿上,我就跟那小兔崽子一样,把你也赶出家门——行了,让你妈给你去取来看吧!”
车辇店胡同旧宅院里。
由猴三儿等作中间保人,图仕墨与宅子的旧主人,一手交现银钞票,一手交房产契约,双方签字画押,拱手致意。
图仕墨将几人送出了大门,转过身,又掏出一张银钞塞给猴三儿,笑呵呵地说:
“麻利儿的,拿这些钱,把这地方帮我捯饬得比小班儿还滋润!小爷满意了,不不不,晴儿满意了——姥姥个腿儿,我就敢让你们二位上宾,没日没夜可劲儿的造上它几天!”
猴三儿乐开了花:“嘿!那敢情好!仕墨,你就擎好儿吧!”
图宅院门外。图仕文和马顺儿出了门,一个冲东、一个却朝西,立马分道扬镳,急匆匆地向两头的胡同口走去。
老槐树的小圆树叶郁郁葱葱,槐花花瓣像雪一样无声在空中飘飞,地上业已积了薄薄的一层。图仕文疾步经过时,腿上带着风,将干枯的槐花瓣又裹挟到空中,重新落下后,留下了模糊不清的鞋印痕迹。
图宅堂屋里。图孟海齐彩莲二人一左一右坐在椅子上。桌案之上,摆放着一张图氏先祖似笑非笑的画像。
图孟海脸色铁青,怒气未消地抱怨着:“你瞅瞅,你瞅瞅!我说什么来着?咱图家多少辈子了,竟也出了个老家贼了,我图孟海,真是愧对我图氏先祖啊!”
齐彩莲拿绢子抹泪儿:“你就别说了……”
图孟海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放进嘴里,下巴夸张地挪动着,好歹将丸药摆弄到舌下,又气道:“缺管失教!辱没门风!哎!子不教,父之过呀!”
齐彩莲:“老爷,您可别再上火了,仕文跟顺子不都出去找仕墨了么,这北京城也没多大,应该不难找——”
图孟海把眼一横:“不难找?你孤陋寡闻又怎能知道,光这城里头的古玩市场,琉璃厂、东四牌楼、东华门、前门、护国寺、隆福寺……嘿嘿,他们俩人儿不吃不喝跑断了腿也搜罗不清,要是那小王八羔子走了黑市,连鬼也寻不着!”
齐彩莲:“老爷,那又怎样?您不是说过,那炉子不就是个——”
图孟海:“住口!你懂什么?家传之学,传家之宝,源远流长,价值几何,你一个女流又怎能估量!”
齐彩莲忽然惹了点气,甩开眼角的绢子道:“是,我就是个女流,我只会惯养出个没溜儿的不成器的儿子!哪儿知道什么传家不传家?要想传家,你个当爹的,怎么不自个儿想想那传家的法子?”
图孟海被齐彩莲几句话噎得有点蒙,颓然坐在椅子上,直发起了愣怔,不一会儿,竟抬手捂住了胸口,表情异常的痛苦。
齐彩莲见图孟海忽然没了动静,着眼一瞧这个景儿,突然慌了神,赶紧着开嗓嚷道:
“老爷!老爷!我胆儿小,您可不带这么着吓唬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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