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品》卷一 11 却之不恭

原创/简书-妖怪来也

晴儿满心惦记着要实现诺言，等到新宅子的眼前杂事料理得差不多后，便拉着图仕墨一起去老字号稻香村备了些酥软些的福禄寿饼，看店铺伙计用油纸草绳扎成两大包，让图仕墨一手一包提溜着。

图仕墨早将昨日谈论的事情抛之于九霄云外，不知道为什么手里要拎着这些老人孩子爱嚼谷的果子吃食，竟然还昏昏噩噩地问晴儿买的这些打算要孝敬谁。

这句话一出嘴便把晴儿气得够呛，索性也不说话，板着脸，只顾在路上雇了辆包车，指向皇城西郊奔驰而去。

图仕墨看晴儿对自己也爱搭不理，只得费尽心思开动脑筋，终于把昨日说要去拜访晴儿干爹的事迹求索出来。于是把脸一觍，凑到晴儿细嫩白皙的脖颈处，缩拢嘴唇吹起了口哨。

晴儿拿手搪开那一张赖皮脸道：“没羞没臊的，这可是在外面！”

图仕墨笑着：“什么里面外面的，我都当看不见！你瞧我，心里头只有你一个人儿，还没顾得上问咱干爹是干嘛的——哎，到底干嘛的？”

晴儿看起来有点犹豫，顿了顿答道：“我跟你说实话，我那干爹也是个苦命，自小入宫当差，劳苦了几十年，才刚熬成了个管事的，没承想就让那小皇帝赶出了紫禁城，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噢，入宫当差的——啊？嘿，他横不是个不男不女去了根儿的死太监吧？”图仕墨先是乍舌、后又谑笑道。

晴儿竖起眉毛：“不许你这么叫他！我告诉你，他虽是净了身的，对人也有颗善心，当年在宫里，那么多人都对我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唯有干爹肯维护我——不提那些了，我明告诉你仕墨，一会儿见了干爹，你只管好生尊敬着，抬举着，可千万别犯冲，不然绝对没你好果子吃！”

图仕墨倒吸一口凉气：“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呀，可真够有神仙脾气的，不会是王母娘娘下凡吧？”

晴儿：“去你的，别耍贫嘴，给我记牢些！”

图仕墨示弱：“好嘞！得令！”

包车一直把俩人拉到了海淀地面儿，到了地方下了车，眼前也是一座规规矩矩的四合院。晴儿扣动门环，便有人出来开门，图仕墨着眼一看，竟是个老妈子打扮的下人。

进了院子，晴儿正准备呼唤，却被图仕墨拦下，抬手指指屋子让她先听听动静儿。晴儿遂竖起耳朵，果然听见那屋里，传出来咿咿呀呀的皮黄声音，竟还是男女二人对唱的段子。

图仕墨告诉晴儿，屋里头正唱的是四郎探母坐宫的段子，听唱词儿差不多也该收场了。

不一时果然唱罢，晴儿才嘹开嗓子喊道：“干爹！干爹！我来啦！”

那老太监耳朵挺好使，连翎子盔帽也没来得及摘，掀起帘子看到了晴儿，显得十分惊喜，迈出门槛出屋相迎道：

“哎呦，是我的干女儿来啦！大老远的，今儿个怎么有工夫？快进屋！快进屋！哎我说那个陈妈，赶紧沏壶新茶！”

图仕墨看这老太监是个身材干瘦的半大老头，除了一副公鸭嗓子、嘴唇上不毛之地，脑袋后拖条小花辫儿，倒跟猴三儿颇有几分相像，实在憋不住笑，赶紧把嘴给捂上。

二人进了屋，又看见屋里边站了个头戴凤冠，身着旗服，脚踩旗鞋，由上到下一水儿大清朝宫娥穿戴的伶人，再加上宫廷模样的家什装饰，图仕墨更像见了西洋景儿，晴儿则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大清朝的皇宫里。

老太监见他们惊奇，便说道：“晴儿，这是你干爹近日纳福娶的老婆翠红，唱过戏，怎么样，这扮相够标致的吧？像不像当初咱宫里的后妃娘娘？嘿嘿嘿，按理儿说，你叫她声干娘，也不亏得慌！”

晴儿看那伶人，不情愿地叫了声。那伶人脸上陪了笑，打了个万福千，告退下去更衣。晴儿也向老太监介绍图仕墨道：“干爹，这就是给我摘了牌子的图公子，如今我们已经搬出胡同来自己住了宅子。”

图仕墨俯下身子抱拳施礼，痛痛快快脆脆生生叫了声干爹。

老太监满脸惊喜，转圈儿打量图仕墨道：“嗯，这小子不赖，老听晴儿念叨，有情有义，人也透着机灵儿！”

图仕墨朝老太监翘起了大拇指，称赞道：“干爹的杨延辉高腔穿云，一板一眼，足以乱真，跟铁镜公主的干娘真是绝配！”

老太监乐不可支地脱下盔帽：“嘿，你小子嘴片子真是伶俐，小小年纪竟也懂折子戏？”

图仕墨答道：“一点皮毛，跟您老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改日我给您跑个龙套！”

老太监很来了兴致，手舞足蹈着就问图仕墨会哪出戏，被一旁的晴儿赶紧劝下，这才不甘心地拉着图仕墨的手坐在一处，一手端起长烟枪。晴儿赶紧过去给他划了取灯儿点上，图仕墨趁机把手抽了回来。老太监使劲嘬了几口，那烟锅子里青烟便袅袅升腾。

才聊了几句家常，便听晴儿言归正传道：“干爹，我们今儿个来看您，还想请您老给我们做个证人——打宫里的时候，您对女儿就照应有加，想起那些日子，晴儿就想掉眼泪儿，心里从没敢忘记。现如今，我除了您，又多了仕墨一个依靠，这也是拜您的大恩，才有了我晴儿的今天。”

老太监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你也有你的造化，跟你那些个出宫的姐妹比比去，哪个有你强？——哎，想当年，小皇上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们一帮太监全赶出宫来，掰着手指头数数，也实在没几个比我强，不是寄宿那些兴隆寺的杂八地儿，就是浪荡在地安门雁翅楼的大街上，缺衣少穿，连饭辙都没有，像群逃荒的难民，给活活饿死，一头栽到中官村的坟场去了事儿！——我看这小子挺面善，往后横竖亏待不了你！嗯，是不是？”

老太监瞥了一眼过来，图仕墨点头如捣蒜，连连称是，还拍着胸脯道：“干爹请放心，晴儿的下半辈子，全包在我图仕墨身上，誓无贰心！”

晴儿接着请求：“干爹，您也瞅见他了，就给女儿做个主儿，若是靠得住，就请您给我们做个证人。”

老太监一拍椅子站起来，爽利地应道：“这事儿能行！成人之美，我也为下世修个德行——更何况，是我干女儿的终身大事，我也是义不容辞呀！死活都得给你们二位做这个证！”

他拿烟锅子点了点图仕墨道：“哎我说小子，要说你也是有福之人，娶了我的晴儿，更是福上加福！不如今儿个，我也认了你这个干儿子！”

听了这话，图仕墨的笑容微僵在脸上，颜色青白极速变换，被晴儿一拉胳膊，才转神回来，连忙屈膝下跪，伏地便拜，口中呼喊着：“蒙您老收留，干爹在上，受仕墨一拜！”

老太监眉开眼笑，把一张大嘴叉咧到了耳垂下，伸出双手将图仕墨虚搀起来，带着二人来到书案前，备纸研磨，竟有模有样地写下了一首古诗：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下面又落了小注：“我一双儿女缘定三生，以此为证，云云”。

写完了，又转进里屋去，不多时，手里竟捏了一只鸳鸯玉佩出来，当时便分解开，给了晴儿和图仕墨一人一半，嘴里说道：“这可是宫里出来的好玩意儿，跟了我好几年，如今给你二人做份见面礼！”

图仕墨无法推辞，收了玉佩，却爱不释手，一时受宠若惊，心里也丢了对太监的偏见，管它膝下有无黄金，波棱盖儿一软，又与晴儿一起拜了两拜。

老太监吩咐老妈子和换了装束的伶人老婆设宴款待，晴儿也帮忙去操饬，她心思活络，口齿伶俐，不一会儿便有说有笑起来。

图仕墨与老太监也在屋里喝茶闲话，图仕墨把玩着玉佩，啧啧称奇，感叹道：“干爹，您说这宫里的真物件儿，一上眼瞧，就透着不是一般二般！——那什么，您别怪我冒犯，我就是想知道知道，这好玩意儿是怎么带出宫的？”

老太监横了他一眼，甩了句：“天机不可泄露。”

图仕墨尴尬地嘿笑：“得得，我还是嘴欠！那要不，您给我说道说道那小皇帝为嘛儿要赶你们出宫啊？”

“啊，这个啊，说来可就话长了——”老太监喝了口茶抽了口烟，慢悠悠地说了起来：“记得那年刚入了夏，有天晚上，皇城里头的建福宫不知怎么的突然走了水，那火烧的呀，旺盛冲天，谁也扑不灭，直烧了一夜，从静怡轩蔓延到了延春阁，连着一片宫殿全都化为焦土——晴儿那前儿也眼见着啦，你小子可不知道，那建福宫，可是历代皇帝存宝之处，从乾隆爷开始，奇珍异宝多数都存放在那里边——”

“啊？那不全毁了！”图仕墨惊叹道。

“是啊，全烧成灰儿啦！——所以说，那溥仪小皇帝起了疑心，认定是太监们图谋不轨，想要谋害他，便下旨将宫内太监全部裁撤，立即出宫。谁干的找不着，嘿，这么一连坐，全他妈玩儿完了！”老太监两手一摊，一脸的懊丧。

图仕墨赶紧解劝：“也不定是件好事儿呢，世道莫测，留在宫里头，回头的命儿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瞧您现在多滋润——”

看老太监缓缓点头，他又转换了话题：“干爹，你在宫里那么多年，见过那么老些古董，得是个懂老物件儿的行家吧？”

老太监仍是点头：“略懂，略懂。”

图仕墨接着问：“宫里头的物件儿，可都是真家伙，得值老鼻子钱了吧？”

老太监精神一抖擞：“哼，什么真的假的，价值连城的宝贝，多的是！一颗凤冠上的珍珠玉翠，就能换好几条胡同！”

图仕墨心有所动：“难道宫里头还有假的不成？”

“管它真的假的，看不出来，不是都一样值钱！从古至今，干那行儿的高人多了去了，你要把人全糊弄了，假的不也成真的了？你小子真是少见多怪！”

图仕墨听了这一说，惊讶的只顾叹气，看着手里的鸳鸯玉佩，不住地摩挲起来。

老太监一看不愿意了：“嘿我说小子，你甭跟干爹逗闷子，我给你们的这玉佩，可是个真玩意儿，丁点儿都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