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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铁牛。
一辈子没瞧过日出夕落、川流不停的路、母亲年轻的脸。铁牛是个瞎子,自己的名字很久也不会写,只会读。
对于他来说看不见周遭,他的人生是遗憾的,正是没看过,他的人生是独特美好的。
——前言
铁牛的母亲死于羊水堵塞。当时村医救不活,连夜赶路送到城里,城里医生说,孩子能顺利活下来,是万幸。万幸的,是男孩,不幸的,是孩子打小就瞎了。男人抱着孩子,左右打量,用薄薄的病单擦了一下手。
“真香啊!”这时从病床旁边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她手指着窗台边,拾起一朵花瓣,嗅了嗅。
“这是什么花,真香。”
“这是桂花。不是给你摊饼子馅吃过吗?”油光满面的中年女人挺着大肚子,用手摸着孩子的头。
孩子望着窗外的桂花树,仿佛定了神,久久不能移开。
听说这是中年女人的二胎,家里条件不错,村主任催着让生下来交罚款。她男人想要个男孩,让女人生,女人就生。
“生了个……带把子……的。”男人很快就从丧妻之痛中缓过劲来,嘴里嘟囔着,没白死。男人是个结巴,娶老婆花了一万,还给了村子里媒婆一千,总共一万一千,是他全部的积蓄。
女人投来羡慕的眼光,跟孩子看窗外的桂花树那样着迷。
村子里的人都瞧不起这个结巴,所以他找老婆要比村子里其他光棍贵,贵不止一点儿,也贵在这个老婆死得早,迟一点死能回点本。
男人开心的是,有个儿子;男人伤心的是,没了老婆;男人心疼的是,没了老婆也没了这一万一千块。
一.
铁牛不像父亲,一点都不像。
铁牛干起农活来,像是一头牛,耕田不看路,插秧利落干脆。不像他父亲结结巴巴,干起活来慢吞吞。小时候爱生病,干了农活,好像身体好了起来。
男人在铁牛一岁没到,就撒手人寰。是吃馕饼时噎死的。男人很像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鱼刺卡了喉咙,活活疼死。是意外。
很小他就跟着姑姑生活。姑姑家有一个女孩子,去城里读书了,姑父去城里工地打工。在铁牛小时候,姑姑疼他。
南方的村子,冬天黑夜比白天长。铁牛小时候会坐在村口的土坡上,抬头皱巴皱巴着,空洞的眼珠子望着天,这样白天就能比黑夜长。对于铁牛来说,抬头就会有光,从头顶传来的热腾腾的光。
冬天是没有知了叫,没有蚊虫聒噪,也没有蛙声。铁牛每次总能坐一天,冬天对他来说,是无趣的。看不见也听不了这个世界声响。在夏天,铁牛是能感受到这个世界,而冬天这一切生物仿佛都闭了嘴巴,发不出任何声。
在冬天漫长的黑夜里,他喜欢待在屋子里,因为屋子里是有声音的,是有姑姑的声音。姑姑的声音和这个黑夜一样漫长。白天姑姑不爱说话,晚上就爱说又爱叫唤。和不同的陌生男人传来击鼓吹笛声。
白天,姑姑会带着铁牛去城里集市,开着姑父以前干农活的三轮车,挂着满满一大篮的腊肉和菜。卖完就回。卖完了,拎着满满一大篮的菜籽油回来。
老远就闻得到三轮车上满满菜籽浓郁的味,边走边颠出来的玉米粒饲料,洒在石头路上。
铁牛不喜欢从村子开到城里的路,七扭八歪的石子路颠得铁牛耳朵疼,因为耳朵是他的眼睛,所以他眼睛也疼。
去了几次,他就扭着脾气跟姑姑说不想去了,姑姑没说什么。来年过了春,再去城里,姑姑叮嘱铁牛别乱跑,铁牛听话。
地里长满了油菜花,朵朵挂在枝上。姑姑还是一个人开着三轮车,去了城里。老远的能听到,“嗡嗡嗡”咯噔咯噔地,车轮压在石头上的声。车轮声渐弱,是姑姑走了;车轮声渐强,是姑姑来了。
闻着远处油菜花的味,铁牛流下哈喇子。
生病时,姑姑都用菜花油炒肉吃,吃了病就好。
铁牛用发烧滚烫的手摸着姑姑的手,虚弱地吐出几个字来,“好难受。”
姑姑牵着铁牛的手,“没事的,没事的。”是肉香,肥嫩的猪肉香。吃上姑姑做的五花肉就会好,无病无灾。用手抓着吃,满身都油腻腻的,每次铁牛生病都能熬过去,一碗五花肉胜过一切。
铁牛赶忙顺着味道,往菜地里撵了过去。铁牛都能准时在姑姑回家前,屁颠爬回家,弄得一身泥,准也讨不了一顿骂。
“是不是又想吃五花肉啦!可不行哦,生病才能吃。”
二.
江南的梅雨季节密密匝匝,春节家里晒的腊肉生了霉,老一辈的说,生了霉的腊肉好吃,生了霉的腊肉是正儿八经的腊肉。能卖好价钱。
挂腊肉,一挂就是几年,一挂就是几十年。白花花的霉菌从肉的边缘渗出来,霉越多越好,肉越干越好。
林子里成群的柏树,柏树叶泛出绿油油的光亮,映在铁牛的额头上,一丝一丝分割成线。
姑姑用镰刀砍了一捆捆柏树叶,架子架上满满一层五花肉,点燃柏树叶,顺着若明若暗的烟,五花肉一层一层熏入柏树香味。来回几次,便入足了味道。
以前这活是铁牛他爹的爹干的,后来是铁牛他爹干,现在是铁牛姑姑做。
卖腊肉,熏干个把月就能拎上集市卖,自个家吃要挂得很久,一条好腊肉抵得上传家物。
铁牛坐在院头的石堆上,闻着院子里阵阵肉香,馋得口水直流。
“阿牛长大了,阿牛来做。”
三.
小时候,铁牛总被村子里小孩欺负,捏着他的鼻子,笑嘻嘻地说小瞎子从小就没爹娘,铁牛恶狠狠举起拳头就开干。在这一点上,姑姑说,铁牛不像他父亲。体弱打起架来,丝毫不落下风。
女人死的时候,是在夏天。娘家没来人。医院通知了殡仪馆。男人顺着车去了,第二天火化,埋在了村子后山下,男人挖了一棵野桂花树苗种了下来。男人记性不好,在树上刻了“铁牛娘”。
一年后这棵桂花树下,同样埋了男人。在树上刻了“铁牛爹”。
铁牛七岁前,没来过这地方。七岁后来了。姑姑领着,“喏,这是你亲生爹娘,给他们磕个头。”
“为啥?”
“你爹娘死了,这是他们的坟。”
铁牛扭了扭头,姑姑摁着铁牛,不情不愿地往地上砸了两个响头。随后摆上一瓶酒,一碗五花肉,一壶茶。用红漆把碑上的字描了一遍,唯独缺了没描铁牛娘这三个字。
转过头向姑姑问,“坟是什么?”
“坟就是……这是你亲生爹娘的家。”
铁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
“他们是不是生病了?怎么吃上五花肉啦。”
“好侠们。”姑姑摸着铁牛的头笑了笑。
“好香啊,这是什么味道,妈”,铁牛马上抬起头,凑近了闻了闻。姑姑摘下桂花,往铁牛鼻子前放。从铁牛五岁开始,就开始改口了。
“阿牛,香不香?这是桂花”
“嗯……”
“香就对啦,摘一点我们回去做饼子吃。”
“这花还能做饼子吃?”
“桂花饼好吃嘞,我们回家做吃。”
过了七年,桂花树上刻的字已经模糊看不清。桂花的香,愈发浓郁。铁牛自打七岁去了一次,每次都能顺着桂花香味来。摘下满篮子的桂花,回家做饼子吃。
嘿嘿,铁牛拎着一篮子的桂花,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回家咯,回家咯。”
牵着姑姑的手,大摇大摆地走,“我们回家吧,妈。”铁牛似乎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走过的路像是一串串撒下的鞭炮,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铁牛不自觉地抹了抹眼睛。
回家的路,是开心的。这和他爹很像,铁牛刚出生时,他爹就是这样开心的。
四.
没爹没娘的孩子长不大。村子里的人都看不起小瞎子铁牛,不光是他爹娘死的早和爹没本事。
铁牛的姑姑是村子里出了名的风流,不守家的妇女。一段时间换一个男人,可为了铁牛,姑姑很长一段时间都跟了这个叫李叔的男人。同村的小孩冲他嘲笑,换来的又是小瞎子的一拳。打出血来,姑姑会管,姑姑不会不管。
铁牛一辈子也没瞧过日出夕落、川流不停的路、母亲年轻的脸。铁牛是个瞎子,自然而然,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只会读。
铁牛是个瞎子,附近没有任何一所学校愿意收他。不收他,就学不了文化,一辈子都是没文化的瞎子。姑姑为这个阿牛上学的事,跑遍了村和城里。
在铁牛的童年里,是姑姑教会他读书,写简单的字,摸索整个童年的世界。姑姑把阿牛当作自己的儿子,阿牛把姑姑当成自己的娘。但自打他记事来,就没见过姑父,更别提堂姐。总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晚上来,白天走,姑姑让他叫李叔,铁牛听话就叫,不听话就不叫。更多时候是不叫的。
“妈,为什么要上学,我不要去。”铁牛已经八岁了,读了学校几天又退回来。
“乖侠们,不读书怎么行。”
阿牛每次都能趴在学校门口听很久,听升国旗的声,听朗朗读书声……
“怎么不行!”铁牛噘着嘴冲姑姑喊道。
姑姑抹了抹眼睛,“乖侠们,命苦。”
李叔会给铁牛买吃的,铁牛爱吃的饼干,铁牛爱喝的糖水,铁牛爱吃的五花肉。当然李叔不仅会为了铁牛买零食,也能解决上学的问题。
铁牛都不吃,因为不好吃。不是姑姑买的。
生病才能吃五花肉。
“小瞎子,怎么又不听话了?”他粗糙的大手用力地摸着铁牛的头。铁牛没吭声,空洞的眼珠子死死地睁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男人甩了甩手,冲姑姑笑了一声。
晚上铁牛在房间里听到姑姑哭,爬了起来。
“妈,我不上学了。”
“阿牛,我的侠们,妈一定有办法的。”
铁牛伸出手,摸着妈妈的脸,摸着妈妈的眼睛。
心里默默念着,“阿牛跟他爸一点都不像,好娃娃,乖娃娃。”
南方的村子,夏天黑夜比白天短。能听得到蚊虫飞舞,蛙鸣蝉噪。
八岁生日的这一天,铁牛抬头皱巴着空洞的眼珠子望着天,对于铁牛来说,抬头就会有光,从头顶传来的,热腾腾的光。
暖暖的,铁牛的脸红得像颗烂熟苹果。
五.
十岁的夏天,铁牛的名字终于也被刻在了这棵桂花树上。顺着一年又一年浓郁的桂花香,就能找到。
姑姑提上一壶酒,两碗五花肉,一壶茶,多了一份桂花饼。用红漆把碑上的每个字都清楚地描了一遍又一遍。
“阿牛,回家了。”
“我的阿牛,回家了。”
回家的路,是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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