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末,下午,两点半。
陆岩总是准时出现在胡同口咖啡馆靠窗的第二个位置,而且一坐就是一下午。
通常他都是先去柜台点上一杯冰美式,然后看书或者是敲他的笔记本,无冬历夏。
谁?你问我是谁?
我是躲在咖啡馆对面阁楼上的,陆岩师妹。
02
遇见陆岩的时候,与其说是遇见,不如说是听见。
那是一个不寒也不暖的秋天,我刚吃过午饭从食堂出来准备去教学楼上课。
新生刚刚入学,连接食堂和教学楼的主路被招新的社团挤得满满当当。一向不喜人群的我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现代题集,绕了远路。幸好还有小路没有被社团霸占,能让我稍微清净地走去上课。
虽说小路的尽头最后拐回到了主路上,但所幸,教学楼就在眼前。正当我一脚准备迈上教学楼台阶的时候,在各种招新宣传嘈杂的背景音里,我听到了这样一句“殷其雷,在南山之阳,欢迎加入殷雷演讲社。”我脚下的动作停了下来:演讲还有社?
真是什么都能成立社团,我觉得好笑打算继续赶路,却又听见刚才那个声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劝以义?把诗经都搬出来,这个社团招新的方式还真是特别。不过,这说话的声音还真是好听,一时间我的大脑不知该作何思考,唯有这声“归哉”在我耳朵旁边绕啊绕。
掉头,转身,伸手:
"可不可以给我一张宣传单。"
却始终没敢抬头。
03
鬼知道我这个不善言辞的人是怎么一路披荆斩棘进入了演讲社。
演讲社人不多也没有什么固定的社团活动,除了偶尔的思辨——大家直抒胸臆畅所欲言,却也有几番刀光剑影酣畅淋漓。或许就是因为志同道合的关系,我时常能在校园里看到同是社里的几位同学一起行动。一起上公选课,或者是一起去图书馆借书,又或者是聚起几个人一起打篮球。
但是我看见的陆岩,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去图书馆。
还有就是,一个人泡胡同口的咖啡馆。
04
发现陆岩这个秘密纯属偶然。
每个周末我都会来爷爷家赖上一赖,躺在小院里的老旧竹摇椅上,晃起来吱呀吱呀。若是被我吵烦了,爷爷总要骂上我几句。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像极了一只被放掉气的氢气球,完全放松瘫在摇椅上,避开明晃晃的太阳,仰头去望四方的天,偶尔会有云。
不知哪天的一个心血来潮,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摇椅上偷懒,而是拿起花洒上了阁楼。装模作样洒水施肥,帮爷爷照料花草。就是这么一个装模作样,让我透过阁楼窗户看到了对面,看到了对面窗户后的陆岩。
若不是斜眼瞟到了陆岩,我都没有注意在胡同口竟然开起了一家咖啡馆。陆岩对着他的笔记本噼里啪啦打字,偶尔停下来喝一口他的冰美式;也偶尔皱一下眉,仿佛遇到什么难解的事情,不过很快,他的眉头就再次舒展,我想应该是解决了。
那天下午,我就在爷爷的阁楼里看陆岩打字,看陆岩喝咖啡,看陆岩皱眉,也看陆岩偶尔发笑。
05
于是,我有事没事就往爷爷家的阁楼跑,去照料花草。
跑上阁楼之前,我总要急忙慌地用爷爷泡剩的茶根儿加上些淡奶做成自己最爱的奶茶端上去。这样,在照料了花草之后,我就可以窝在窗边,跟着陆岩看书,跟着陆岩喝咖啡,跟着陆岩皱眉,也跟着陆岩发笑,直到傍晚时分。
只是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就是喜欢。
06
渐渐,我摸清了陆岩来咖啡馆的规律:
周末,下午,两点半。
靠窗,第二,冰美式。
在十二月的第二个星期六,终于,我站在了咖啡馆门口。
呼,吸。
“叮玲”,随着推门撞响的铃铛声,是一句温柔的“欢迎观临”。
我眼神飘忽,不知道走去哪里,偶尔飘到陆岩身上,看他依旧在打字,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
或许是我停顿的时间久了,或许是门外的冷风吹了进来,也或许是陆岩此时正好停了下来,他抬头望见了我。他先是愣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但陆岩马上恢复,冲我摆手,叫我名字。
我也向他摆手问好,然后走过去,坐到他的对面。
“想喝点儿什么”,他一边招手叫服务生一边问我。
“嗯……”我想了一下,“……奶茶吧。”
“不好意思,我们店里只有咖啡”,服务生有些抱歉,把圆形托盘抱在胸前,想要从围裙的口袋里去摸索小的餐牌。
“那就要咖啡”,我立马改口。
“和他一样的”,我指了指陆岩放在笔记本旁边的冰美式。
陆岩笑了,被我的反应逗笑。
他转头对服务生说:“请帮她来一杯美式,要热的。”
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解,一边挪开他的笔记本腾出半张桌子给我,一边和我解释:“天冷,喝热的吧。”
“哦,这样”,我点头,似懂非懂。
07
如坐针毡。
对面的陆岩突然停下了打字,稍稍偏着头,好像在思考。
“咱们殷雷办个朗诵会好不好”,陆岩突然发问。
我有些惊慌失措,没想到他会继续开口与我说话。抓起桌上的咖啡想要掩饰尴尬,却又被滚烫的温度吓到,一下咳了出来,弄巧成拙。
陆岩“噗嗤”一下乐出声来,然后边道歉边递纸巾给我。
我胡乱地擦去嘴角和脸颊上的咖啡,整理好桌面。
冬日里午后的好暖,咖啡馆的玻璃窗挡住了刺骨的寒风,却让冬天里稀有的阳光穿透,留下一室温暖。在这个午后,我第一次手握咖啡,听陆岩讲解他的活动策划,偶尔点头符合,偶尔也磕磕绊绊说自己的想法。
那天夜晚,我的心一直跳得有力而飞快。躺在床上,我能听见我的心“咚咚咚”地在敲门,好像下一秒就要从我的胸膛里跳脱出来,拦截不住。
原来喝咖啡,会失眠。
08
从那天之后起,我便常常失眠。
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路过胡同口的咖啡店,或是直接进店买一杯冰美式带走。就好像这样,我们就会多了交集,除了学校里寥寥的偶遇,还有隔着玻璃窗的偷望,与伴着开门铃铛声的擦肩而过。
很快,陆岩便把办朗诵会的想法说给了社里面的同学听。而大家的意见又是出奇地一致:赞成。翻诗集,找配乐,甚至是租借演出服装,社团里的每个人都忙得热火朝天。自知声音没有天赋的我主动为师哥师姐们打下手。
不知怎的,殷雷社要举办朗诵会的消息不胫而走,起初只是身边的三五好友要求到场观看,谁知情况愈演愈烈,到最后竟然演变为全校皆知,这大概是因为师哥师姐都是院系“风云人物”的缘故。于是,社团活动变成了校园演出,朗诵会的地点也由社团活动室搬到了带舞台的音乐厅。
“既然规模大了,那我们就重新统筹一下”,陆岩为朗诵会召集社团开会。
“舞台、灯光、布景,还有服装道具化妆我们是不是都要考虑进来?”,一个声音提议。
“嗯”,陆岩表示赞同,但又迟疑。
“大家也都有自己的朗诵要准备,况且还有专业课,难免分身乏力……”,另一个声音响起。
“对了,上场顺序也要重排,总得分个章节”,建议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
陆岩的指尖轻敲着桌面,左手拿起刚买来的冰美式,轻呷。他有些微微皱眉,就像我周末看到的,在胡同口咖啡馆的时候一样。
09
“那个……”,我试探性地举手,“要不……”
陆岩向我看了过来,目光穿越人群,似乎是注意到了房间角落的我。
突然被注意到的我有些窘迫:“要不……我,我来负责……那个服装”
陆岩继续望着我,彷佛在等我后面的话。
我感受到更多的视线随着陆岩的目光转向我,我便开始更加狼狈的解释:“我,我没有朗诵,所以,所以可以负责一些后勤任务,嗯……多负责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我的启发,社里其他一些同学也开始一个个地说他们可以帮上些什么,不一会儿,这些看似繁重的任务已经被认领一空了。
我看到陆岩的眉头舒展开,对大家微笑,“好,那就这样,辛苦大家”。
10
我想,如果我能再深思熟虑一点,一定不会冒失地揽下借演出服这项工作的。
从出租车上下来,抱着两纸箱的服装准备赶往活动室去开准备会。摇摇晃晃,早知道我一定会多扯一个人出来,哪怕是帮我看看路也好。两个纸箱摞起来的高度正好挡住了眼睛,我只能乞求路上同行的其他人可以注意到我,至少不要被我撞到才好。
忽然,手上的重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杯热奶茶。抬眼看,发现陆岩抱起两个纸箱走在我身旁。我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抢先:“小师妹辛苦!在一旁喝奶茶帮我看路,剩下的我来就好”。我看到冬日暖阳里,他额头上的细微的汗珠,竟有些呆了。
托大家的福,朗诵会很成功。陆岩请大家去吃日料,因有些事情需要善后,我去的晚些。推门而进,看到大家吵着笑着闹着,我也跟着开心。正对着门口的陆岩看到我,举起手中万年不变的冰美式,向我致意。我也大胆的看他的眼睛,冲他摆手。
一定是日料店昏黄的灯光让我的眼睛看不真切,我时常能感受到陆岩隔着桌子与人群望向我,可每当我想要去抓住这目光时,却又发现它早已离去。也一定因为这黄晕的光让我的心变得慌乱,我第一次萌生了连我自己都被吓到的念头:或许,这就是喜欢?
11
在第101次深呼吸之后,我终于拨通了陆岩的电话:
“那个……”
“嗯?”
“那个……”
“怎么,有什么需要帮忙?”
“不,不,我不需要你帮忙。”
“那是?”
“我,我……”
电话对面安静了下来,随后是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谢谢你”
“嗯?谢我?”
“你们学院是不是有一个交换生考试?”
“嗯,对”,我点头。
“我记得你好像报名了,先好好温习考试。”
“嗯,对……我想说……”
“ 想说什么,我听着。”
“陆岩,我……”
我能感受到陆岩在电话那头的轻笑:
“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紧张到喉咙发紧,他已经知道?
“谢谢你,小师妹”,声音郑重,美好而真挚。
“哦,”,我在这边机械式的点头,“好的”
“还有什么事情么”
“没,没了”,我忙不迭否认。
“那你好好睡觉,晚安”
“哦,嗯,晚安。”
12
匆匆收线后,我照例失眠。
不停在床上翻滚,虽还未开口却早已经脸红心跳。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心里有些侥幸地想着若是周末去咖啡馆或许还可以遇见他。
可惜事与愿违,自那天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
不单单是胡同口的咖啡馆,也包括学校,包括社团。陆岩仿若人间蒸发一般,有人说他全家移民去了海外,有人说他破格被美国研究生院提前录取,也有人说他生了重病所以办了休学回家疗养。
众说纷纭,却也难辨真假。
不过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日电话结尾的一声晚安,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13
时过境迁,早已从象牙塔走出来的我褪去青涩。妆容精致,工装干练,工作应酬全部得心应手,不再会唯唯诺诺不敢说话,也不再会因为听众众多而低头脸红。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有生之年,还能收到来自陆岩的消息。
是一张明信片,是从海的那边寄过来的,五年前。明信片上面画的,也是一片深蓝的海。
很久没有踏入胡同口的咖啡馆了,自从陆岩消失后,我甚至都没有路过这里,直到偶然间透过阁楼窗户瞟到这间咖啡馆要结业的消息。
“叮玲”
下午两点半,咖啡馆门上铃铛被撞响。
身体跟随着它自己的记忆,把我带到了陆岩常坐的地方。我环顾着四周,布景,装潢,甚至是桌上花瓶摆放的位置,都没有改变。似乎还有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弥漫在空气里,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包括时间。
“您好,请问您想喝点儿什么”,我放空的思绪被拉回。
我冲她点头微笑:“冰美式,谢谢”。
我仍旧在陆岩常坐地方的对面坐下。回想起多年前的午后,我也是在这里第一次跌跌撞撞地拿起咖啡杯。随着冰美式一起上来的,还有一张明信片。我不解。服务生耐心和我说:“这是常坐这里那位男生寄来的,他在邮件里拜托我们看到你就转交给你”。
服务生像是如释重负般的:“可是等了你好久都没再见你来过,还以为不会再遇到你了,不过今天幸好你来了,不然我们结业了可就真不知道去哪里找你。”
服务生有些滔滔不绝:“你们两个一定很熟吧,我记得你也来过这儿,还管我们要奶茶。唉?对了,我们之后的菜单也加了奶茶,你要点一杯来尝尝么?做奶茶这件事我们还是被那个男生说服的,他呀,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候还望着窗外傻笑……”
已经顾不上听服务生在说些什么,我便起身换到了陆岩的位置。
迫不及待地转头望向窗外,我呆住了:
是阁楼。
苦笑,似乎是被刚刚的发现逗得发笑。
能看到咖啡馆的阁楼,
也是能看到阁楼的咖啡馆。
14
呼,吸。
伸手翻看明信片,
寥寥数语,却是沉稳飞扬: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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