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黎明曙光,扫尽平生黑暗
梁军攻破魏国城池,驻扎魏国国土的第三个月,镇子上来了个女郎中。打满补丁的麻布衣裳套在小小的身体上,背着厚重的包裹,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在一众梁国士兵的虎视眈眈之中,不慌不忙租了一家铺子,成了这镇子上唯一一家医馆。
女郎中姓白名濛月,眉目轻柔自成风韵.待人总是温婉和善谦恭有礼,谈吐不凡,一口温软的口音,听起来不像是魏国人。因着是这镇上唯一的郎中,人人都称她一句白郎中。
没人知道白郎中从哪里来,有人问起时,总是浅笑不语,因此有好事者揣测白郎中与那梁国大将军易解阳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好事者倒也不是空口白话口说无凭,毕竟白郎中大摇大摆地拎着药箱从大将军府出来被人撞见也不是一两次了。一群人围坐在在小巷口正说着,抬头便看见大将军府门前,一群穿着铠甲的士兵,手里拎小鸡一般拎着几个小童,嘴角额头渗血,看起来是被打的不轻。
白濛月刚踏出大将军府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状若无心地对身后的易解阳道:“易将军大病初愈,动怒伤身。”
易解阳闻言温和一笑:“白郎中医者仁心,是手下的人鲁莽无礼了。”
随即挥了挥手,手下的人立刻将小童扔在白濛月面前。易解阳侧身在白濛月身边,做出“请”的手势,举止斯文风度翩翩,若是没有亲眼目睹过他犯狠的场景,白濛月怕是真会一直被这样一副皮囊给唬住。
那还是白濛月刚到镇子上的时候,因为人生地不熟,随手拦下个人问路。正是易解阳,衣着斯文端正,生的面皮白净,俊逸清秀,天人之姿。尤其一双丹凤眼,望着白濛月时目光仿佛过了暖阳,直看得白濛月心头微颤。
白濛月安顿好医馆,一出门迎面便有一个人“砰”地一声如麻袋一般被扔了过来。满脸血迹看不出容貌,衣着褴褛破败,靠在白濛月脚下不停抽搐。一双手硬生生被挑断了筋骨,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饶是白濛月行医多年,见惯不少腥风血雨,还是不由得胆战心惊。
尤其是抬头,气势汹汹的士兵身后,易解阳手把折扇,云淡风轻地一脚踩上地上那人的背上。看向白濛月的目光带着审视,笑道:“白郎中初来乍到,是手下人莽撞,惊扰了白郎中。若不嫌弃,明日午时,望白郎中莅临寒舍,解阳亲自陪酒致歉。”
天色渐暗,月出东方。离开大将军府,白濛月领着从易解阳手中救下的小童回了医馆,对跟在自己身旁的小童道:“棠棠,你去私塾告知崇光先生一下,让他明日来我这里接学生。”
崇光先生是镇子上唯一一家私塾的教书先生,为人斯文眉目温和,待谁都是笑吟吟的一派谦恭有礼。只是不知是何原因招惹了易解阳,生生被挑断手筋,折磨得体无完肤。白濛月初到镇子上被易解阳手下的人扔到医馆门口的那人,便是崇光。
白濛月承了易解阳的邀约,孤身一人赴宴,费尽周折才算从易解阳手中捡来崇光一条命。
倒是崇光所在的私塾,却并不怎么安定。易解阳三天两头派人去砸场子,崇光护着学生,也是三天两头受伤往医馆跑。
现下那几个学生落到易解阳手中,自然也讨不到什么甜头。
好在领回来的几个学生伤得不重,只是半夜里发了高烧,哭闹不止。白濛月在棠棠的帮助下,才将学生安抚好。
一弯新月如钩,夜色凉如水。
白濛月靠着椅子心力交瘁,却半晌睡不着,脑中翻来覆去全是易解阳。
崇光来时看到的便是紧锁眉头的白濛月,刚打算开口便被白濛月拉出屋外。白濛月见学生还在睡觉,才轻轻拉上门,道:“崇光先生来的早了,学生们还在睡觉。”
“又给白郎中添了麻烦。”崇光忍不住垂眸,眸光潋滟如夜星微动,为表歉意,提出请白濛月吃早食。
白濛月忍不住抬头望了崇光一眼,记忆里自己和崇光打过的交道不算少,这人温和归温和,待人待物却又总多了那么几分疏离。每次领着学生来医馆瞧病时,囊中羞涩总免不了赊账,却又偏偏会手忙脚乱添上一句“给白郎中添麻烦了”。
真要说起来崇光还真就是一个奇怪的人,饶是在得知自己的双手被彻底挑断了筋脉再也无法握笔时,也只是浅浅一笑,道一句“给白郎中添麻烦了。”
添麻烦,这人倒总觉得自己给人添了麻烦。
“白郎中?”
白濛月回过神来,才发现崇光正望着自己,潋滟春水一汪眼眸,仔细看时,能瞥见脸上一抹微红,便笑着应下。
红日初升,露气还有些重,街上许多店家初初开门。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白濛月在一馄饨摊前停下,对崇光道:“这家摊主为人和善,馄饨味道也是极佳的,崇光先生莫要嫌弃。”
“白郎中言重了。”崇光脸上又是红了一片,白濛月只笑不语。
摊主是个老妇人,两人刚坐下不多久,裹着大花头巾便笑嘻嘻地端了两碗馄饨上来。崇光温和的道了一声谢,将分量看着多的一碗轻轻推到白濛月面前。老妇人转身进了屋子,不知对谁说了一句“白郎中瞧着人模人样的,原是和那教书先生也有一腿”。
声音不大,堪堪落入二人的耳中,崇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推着碗的手抬着不是,放下也不是。本想对白濛月说“清者自清”,却发现白濛月好似没听见一般,已经接过那一碗馄饨,拿了筷子便要下口。又好像想起什么,问道:“崇光先生手上的伤势如何了?”
“好了许多,虽不能执笔,却也不影响教书。”顿了顿,又犹豫道,“白郎中还是离易解阳远些为好。”
镇上的流言蜚语白濛月不是没听过,不由得轻笑道:“崇光先生也信了镇上人的话?”
“不、不是,我知道白郎中医者仁心,清者自清,不、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只是……”崇光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忽地对上白濛月坦荡清澈的眸子,波光粼粼的一片,蓦然觉得说些什么也不重要了。
事实上崇光也来不及说上几句,白濛月便被手把折扇面色不虞的易解阳带走了。
“扰了白郎中和崇光先生的好兴致,解阳请白郎中看戏,权当赔罪。”易解阳说得云淡风轻。
戏园子外头士兵重重叠叠包围,戏园子里头白濛月瞧着戏台子上唱戏的没精打采,也没了看戏的兴致,虽然她原本也不爱看戏。
偏头便对上易解阳的眸子,好看的凤眸微微弯着,噙着笑意,如梨花带雨落在白濛月脸上,还沁着些凉意。
“现在还不是可以移情别恋的时候呢,那人也不该是你移情别恋的人,你得识时务,知道吗?”易解阳轻笑着,声音却好似从荒废了很久的深井中渗出来一般,“阿月。”
“你想多了。”白濛月眸光颤了颤,她的心事从来瞒不过易解阳。
白濛月刚认识易解阳的时候,都还是意气风发的年纪。那时易解阳镇守梁国边疆,白濛月也还是金国边疆唯一的女将军。
金国和梁国多年积怨,边疆常常冲突不断,两个人便免不了打交道,但又势均力敌,双方谁也没讨得甜头。
时间长了,两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时常约着在深夜寻一处荒漠饮酒。
边疆多荒漠,月满一轮皎然照着一地银沙,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有时候易解阳喝的多了,好看的凤眸流光溢彩一般,照入白濛月的眼中,如同皎月照入清泉,晴朗温润的声音便会响起,他说:“阿月,等了却边疆事务,我便做个浪荡江湖客,同你四海为家可好?”
“那我便做个郎中,救死扶伤算是告祭你我手下的亡魂。”
一个随口一说,一个随口一应,一直到易解阳将醉未醉,白濛月垂眸看着抵在自己脖颈前白花花的刀刃。
真真像极了后来为了救崇光一条命,自己孤身赴宴那日,正值燕子劳劳离去,梨花如雨落了一院子。白濛月跟在易解阳身后,刚踏进院子,便有一把长刀横在脖颈前,手握长刀的正是易解阳。他说:“镇子上的郎中前脚刚被我杀完,后脚白郎中就来了,我该说白郎中胆识过人呢,还是该说真不凑巧?”
白濛月长长地闭了闭眼,抬头直视着易解阳的眸子,上前一步,长刀在脖颈前堪堪擦出一道血痕,顺着白净的肌肤缓缓淌下。平静道:“易解阳,你我都别自欺欺人,别跟我这里装作不认识。你之所以杀了镇子上的郎中,不过是因为他们治不了你中的毒。如今我就在这里,可以明白告诉你,我能给你下毒,自然也能解毒。”
斜晖脉脉,柔柔地晕在白濛月素净的脸上。
好似那夜满月皎皎,照着雪白的刀刃,白濛月醉意退了一大半,被易解阳一路逼到悬崖边,笑着摇了摇手中的酒,留下一句“易解阳,你我彼此彼此”,转身一跃而下。
易解阳只说了一句“既然没死,那正好,阿月,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哪里还会有来日方长?
白濛月忍不住轻笑出声,戏台子上已经空落落的不见一人。
“阿月,我心悦与你,与我想杀你,二者并不冲突。”易解阳沉沉望着白濛月,仿佛将黑夜揉碎了一般,道,“你该知道,我从前能杀你,如今也能。”
白濛月也是笑吟吟地望着易解阳,起身道:“易解阳,你从前就该知道我也不是个软性子。你敢杀我,我便敢下毒,从前如此,而今也如此。所以,别对崇光动手。”
白濛月回到医馆已经是傍晚了,崇光正坐在堂前,手里拿着书卷教学生们念书,一身青衫。学生们摇头晃脑,读起来有模有样。白濛月倚着门栏,不由得笑了。
崇光闻声看过来,面上通红一片,连忙起身道:“抱、抱歉白郎中,我见你迟迟不归,恐担心出了麻烦,便在这里等你。学生们寻我不到,才跟了过来。我这……又给白郎中添麻烦了。”
“崇光先生言重了,我知道私塾被易解阳毁了,正好我这医馆冷清无人,还空闲得很。崇光先生如不嫌弃,我让棠棠腾出几间来给学生们上课。”
“如此便又麻烦白郎中了。”崇光面上又红了一片,仔细看时还能发现,握着书卷的手在颤抖。
医馆近日来客不多,白濛月倒乐得清闲,索性直接坐在一个学生旁边,跟着崇光读书。
说是读书,倒不如说是一直在盯着崇光看。
通身温润如玉,像是清泉冲洗过一般,青衫虽然打满补丁,低头时如墨竹照水,清风过户,一扫阴霾。
有时来了客人,白濛月忍不住撅嘴抱怨,崇光便会浅浅一笑,抽回白濛月手中拿倒了的书卷,往白濛月脑袋上轻轻一敲,道:“濛月,该去忙了。”
回过神来,崇光才意识到方才的举动过于亲昵了,然而抬头望着夕阳将余晖洒在窗户前,白濛月小小的身子仿佛全部融在其中,便觉得说些什么也不大重要了。
来客是馄饨店的老夫人,搀着满头华发的老人进来,拿了药面上笑意慢慢,出门便和身旁的妇人啐道:“他二婶子着实没说错,那白郎中和那教书先生有一腿儿的事儿,确实是板上钉钉了!”
崇光心头微颤,只看见白濛月轻轻起身,面色如常准备关门时,易解阳踩着暮色进门,身后跟着一众士兵,抬着系有红绸缎的箱子。
“易将军这是……提亲?”
崇光刚想起身,便被白濛月轻轻的摇头定在原地。
易解阳也不言语,好看的眸子慢悠悠地扫视着屋子,最后落在躲在崇光和他身后的学生们身上。
“好。”
婚期是在五月五,白濛月一连两个月不曾见到崇光来教书,倒是易解阳三天两头往医馆跑,常常将留住在医馆无家可归的学生们吓得躲在角落里不敢言笑。
“阿月,不远千里也要亲眼看着我死,却不知道你这把好刀来的正及时。”易解阳弯着凤眸,其中一片波光潋滟,将白濛月揽入怀中。
一直到四月中旬,棠棠出门给馄饨店的老妇人送药回来,欲言又止地对白濛月道:“白、白郎中……崇光先生他、他当了易解阳的军师,成了卖国贼!”
“休得胡说!”总是好颜色的白濛月头一回变了脸,道,“旁人不知道崇光先生的为人,你我同崇光先生相处这多时还不清楚?谣言猛于虎,休得再嚼舌根!”又见棠棠委屈巴巴地耷拉着小脑袋,不由得放柔了声音,安抚道,“棠棠,这一次,却是我给他添了麻烦。”
婚期将近,镇上风言风语也越发的多,医馆的来客却不曾比往日要少,医馆门前的烂白菜臭鸡蛋也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
也常常有男人趁着夜色到医馆发酒疯,白濛月便抄起多年不用的长枪,动手动脚者往往碰一鼻子灰,只能骂骂咧咧的踩着月色离开,徒留白濛月柔声安抚棠棠和学生们。
五月四那日下了大雨,送走了稀稀拉拉的零星几个病人,白濛月准备关了医馆,交代棠棠带着学生们离开镇子。
话未出口,便被迷晕,再醒来时已经是在不知名的深山中。
寒星微动,将亮未亮。
棠棠带着学生们围在身边,白濛月这才从棠棠口中知道,崇光在易解阳手下当了两个月的军师,还是没能近得了身。那日正是崇光将自己迷晕,让棠棠为他易了容,半屈着腿顶替自己嫁入大将军府,将从医馆偷来的毒药下入酒中。
易解阳警惕性高,尤其有了前车之鉴,只是笑吟吟地将自己手中酒换到崇光手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易解阳之死也没想到,崇光来时本就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
酒入喉,红烛灭,晓星沉,一夜到天明。
山中多雨,白濛月领着一众孩童,绕了好久才寻到出路,再回到镇子上时梁军已全部撤离。
医馆早已重新住了商户,来来往往,无不红光满面。
有人见白濛月带着面纱停在私塾前,好心地上前道:“姑娘我看你是外地来的,对镇子上的事情不清楚。这里原是镇子上唯一的私塾,一个文弱的教书先生建的,专用来收留无家可归的孩童。可你说这战事一天天的也不停,他建这么个私塾有甚用途?不过是为了博得个好名声罢了!”
“不过到后来,再好的名声也被他自己给败坏了。同谁一处不好,偏要同那祸水的女郎中一起,入了梁国狗贼的麾下,卖了国,这不最后人也死了,名声也没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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