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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数流年,那些与爷爷有关的往事

细数流年,那些与爷爷有关的往事

作者: 林墉 | 来源:发表于2017-03-23 20:51 被阅读973次
    图片来自网络

    文| 奔赴撒哈拉


    1.

    我的爷爷个子不高,体型偏瘦,一双布满老茧的大脚板,可以整个夏天不穿鞋子。他的耳垂有点长,见到的人都说有福相,将来肯定长寿。

    在我出世之前,爷爷在某建筑工地负责总务工作,还兼职掌勺。他头脑活、心思细、心眼好,因此深得单位的领导器重和工友的喜爱。听说他当年因一次偶然的机遇,认了一个农村少年当“干儿子”,成为我们家族的一段佳话。

    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天空突然电闪雷鸣,下起倾盆大雨。爷爷所在工地附近,一个衣着单薄、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扶着自行车,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屋檐下避雨。

    当时,爷爷跟其他几位工友留守,发现了淋成落汤鸡的少年。看着他在风中瑟瑟发抖,爷爷一路小跑回到宿舍,拿来一条干毛巾,递给他擦身子。闲谈间,爷爷获悉少年家在农村,因为忘记带伞被困。

    眼看天色已晚,雨却还没有停,爷爷唤少年一起吃晚饭。少年又冷又饿,忙不迭地点头。回到宿舍,爷爷找了件干净的汗衫给他更换,还亲自下厨煮了热腾腾的饭菜。晚饭后,爷爷担心天黑山路不好走,叫了年轻的工友陪少年回家。

    第二天,少年的父母带着儿子,一起到爷爷所在的工地道谢。少年的父母都是淳朴的庄稼人,他们把爷爷视若大恩人,不仅带了土特产,还留下了联系方式。

    后来,少年和他的父母逢年过节都来爷爷家走动。一来二往,两家人就认了亲戚,少年也改口叫爷爷“干爹”。

    这个故事,是奶奶亲口告诉我的,成为我们一家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每次讲完之后,奶奶总会偷偷瞟一眼爷爷,紧接着唠叨起爷爷当年的劣迹。

    最遭人诟病的,是爷爷早年嗜酒贪杯的坏习惯。他年轻时喜欢下酒馆,开心时喝两盅,不开心就喝几钱。每次他都喝得醉醺醺的,有几次差点找不到回家的路。奶奶说,爷爷一喝醉酒就喜欢对别人絮絮叨叨。有时她多说几句,爷爷还满口没一句好话。

    我没见过爷爷发酒疯骂人,但却能清楚回忆起,他每次从酒馆回家,都会给我带来一颗颗好吃的肉丸子。那些温暖的场景,是我童年最难忘的时光。

    记忆中,我骑坐在爷爷的双肩,一只手里紧紧抓着竹签,签上插着几颗圆嘟嘟、热乎乎的大肉丸子;另一手则扶着他的脖子。在爷爷的“马背”上,我一边保持着平衡,一边大口地啃着丸子,尽情享受天伦之乐。

    早年,爷爷有较深的重男轻女思想。他比奶奶年长近十岁,两人一共养活了六个子女。奶奶曾经眼里泛着泪光告诉我,生了我爸之后,她连着生了四个女儿。每次听到生女娃的消息,爷爷总会闷闷不乐地跑去喝酒。

    终于,在爷爷四十五、六岁那年,奶奶生下第二个男丁,也就是我最小的叔叔。爷爷知道后,高兴得合不拢嘴。那时我爸还没结婚,小叔比他小了近二十岁。

    满月那天,已逾不惑之年的爷爷抱着小叔到街坊邻居家串门,见到的人都打趣他怀里所抱的男娃应该是小孙子。听完,他只是憨憨一笑,不予理睬。

    好景不长,由于喝酒导致肺炎并发哮喘,在我读学前班那会,爷爷不得不把酒戒掉。

    2.

    爷爷的嘴很刁,喜欢吃新鲜食材做的菜。退休后,他怕给家里人添麻烦,于是捣腾来一个小炉子,买了木炭和柴火,过上了“自给自足”的小日子。每个吃饭时间来临之前,生火烧菜便成为爷爷的必修课。

    我喜欢看他套炉生火,尽管帮不上忙,可是觉得很有趣。每一次,他都要先把炉子往天井盖下摆好,然后一手拎着小板凳,另一手拎着装木炭的麻布袋,晃晃悠悠地走到炉子跟前。

    “大头仔,快帮我捡些柴火来。”趁着码放木炭的空隙,爷爷扯着大嗓门唤我的乳名。

    这时,我就屁颠屁颠地跑向厨房,从土灶旁的柴火堆里抓起一把枯树枝,再蹦蹦跳跳地跑去送给他。他接过柴火,折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样子,薄薄地铺在木炭上头和四周;紧接着,划亮一根火柴,点燃引火的小纸片,迅速地投入柴火垛。看准火苗窜起来时,他飞快摇动蒲扇往炉门里送风。

    有时炉孔被塞,爷爷不得不鼓起腮帮子往柴火堆里吹气,一不小心就被呛得咳嗽。

    当木炭由黑变红,便是爷爷大功告成的时候。他回过头,趁我看得发呆,便把黑乎乎的手指刮蹭到我的鼻子上,惹得我哈哈大笑。

    作为“小跟班”的奖赏,爷爷每次都把煮好的东西,先舀一小碗给我尝尝鲜。

    我的整个孩提时代,能听到爷爷的叫唤,能尝到爷爷的美食,是最最乐此不疲的事情。

    我读小学二年级时,爸爸买了单位的福利房,带着妈妈和我们几兄妹搬到新家,爷爷仍留在祖屋继续生活。当时,爷爷办了病退,养成早起晨运的好习惯。

    早上锻炼后,他总会绕来新家歇脚,顺便叫我们兄妹几个起床。每次,他先用随身携带的拐杖,轻轻敲打我的房门,然后扯着大嗓门喊:“小妖们,该起床啦!”这时,我就假装听不见,继续蒙头大睡。

    接着,他悄悄打开房门,再用拐杖敲敲床沿,把睡梦中的我叫醒。

    “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他一脸严肃地站在床边,吹胡子瞪眼地说,吓得我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

    爷爷的脾气火爆,缺乏耐性,也容易冲动。情绪一旦激动,他就会不自觉提高嗓门。

    有一年春节,爸爸妈妈因为一些家庭琐事吵架,还差点打起来。爸爸工作压力大,脾气也不好。妈妈顶了他几句,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抓了一个玻璃杯扔地上,怒气冲冲地想向前打她。我们几个小孩见状,吓得哇哇大哭。我一边流着泪挡在爸爸跟前,一边叫妹妹打电话找爷爷求救。

    大概二十多分钟之后,爷爷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按响门铃。一进家门,他就对着我爸一顿臭骂。

    “打人可就不对。有话不能好好说?”爷爷扯开嗓门呵斥着,“你看看,把我的小孙孙都吓坏了!”

    爸爸刚想解释,被爷爷一把推开。很快,他又转向我妈妈,轻声说道:“大头他妈,别哭了,先带小妖回房。”

    后来,听到房外爷爷的声音:“大头他爸,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尽学我这身坏脾气。两公婆过日子,磕磕碰碰是难免的,骂几句也就算了,居然还想动手打人!”

    那次之后,爷爷有几天没有主动搭理我爸爸。直至他主动找妈妈认错,爷爷才给他好脸色。

    3.

    初中那阵子,爸爸为家里订了好多报纸。没念几年书的爷爷,居然十分爱看。

    爷爷看报速度不快。为了不影响我们每天读报的习惯,他专挑过期的报纸看。也不用我们送上门,他每次换报纸都在晨运结束后取。

    爷爷读报有一个好习惯。当他看到一些有用的报道和文章,就往报纸边折个角。刚开始,他常把文章读给街坊邻居听,后来又转向那帮晨运的老头、老太太。说来也怪,居然有几个被他培育为忠实听众。

    那时,我们晚饭后喜欢户外散步。每次到达祖屋,通常见奶奶一个人端坐在黑白电视前看潮剧,爷爷就坐在旁边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一见到我们几兄妹,爷爷马上翻开身边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抽出做好记号的几张。唤我们就座,他再用手指蘸了蘸唾沫,小心翼翼地揭开,循着折痕的地方读起文章。他一面大声朗读,一面说说他的理解感悟;碰到自己不懂的字词,他会现场指出来问。

    看着他自得其乐的模样,我们也只能安静地坐着,像小学生上课一样频频点头。

    妹妹初中毕业那年,我在县城读高中,弟弟也刚上初中。一家三个小孩的读书费用,对爸爸而言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在那个年代,潮汕地区每个家庭起码两三个小孩。除了做生意的商人,其他普通人家,能过上温饱的日子算是很好了。由于受“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很多潮汕女子都早早出来打工,能够接受高等文化教育的只是其中极少数人。

    那时,爸爸的收入不高,妈妈又没有工作,一家人的生活突然拮据起来。妹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拔尖,如果正常发挥,她完全可以考上重点高中。但为解决家里的燃眉之急,她毅然选择报读中等师范院校,并如愿收到录取通知书。

    纵然,考上师范院校可以适当减免学费,可按当年的窘境,这笔学费确实是不小的数目。为了供我们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爸爸已找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钱。如今面临儿女们更高一级的升学压力和支出,爸爸有些力不从心了。

    整个暑假,爸爸重新找亲戚朋友借钱,但都吃了闭门羹。几天下来,他显得苍老了许多。眼看开学将至,他已经一筹莫展,妹妹也做好失学的心理准备。这时,爷爷拄着拐杖出现了。

    “小妖们爱读书,能考这么好的成绩,我们老林家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下去。”他淡定自若地说,脸上笑成一朵花。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了好几层的大盒子,递到爸爸跟前:“这些是我和你妈存的钱,都是亲戚朋友孝敬的。”

    爸爸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收下。爷爷变得不高兴了,原本压低的嗓音提了个高八度,“你们先用着呗,等有钱了,再还也不迟!”

    说完,爷爷又当着大家的面,拍拍胸脯说,“你们可别小瞧我这身子骨,可硬朗着呢。天天锻炼,又能吃能睡,不用操心。先救救急再说!”

    听完爷爷这番话,爸爸的眼睛湿润了,双手颤抖着接过盒子,像捧着沉甸甸的东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当年爷爷资助了多少钱。只记得那个暑假过后,我们三兄妹都如愿步入更高的学习殿堂。

    4.

    随着子孙们的茁壮成长,爷爷也越来越老。至今,我仍能记起他去世前,见他最后一面的场景。

    那是九年前的清明节,我请假回老家扫墓。当时,在祖屋的小房间里,我见了卧病在床的爷爷。虽然爸爸一早就把他中风的事情告诉了我,但亲眼见到时,我依然十分震惊。

    尽管那天,我见到的爷爷已历经医院的抢救,并度过手术后的观察期,出院在家休养,但却与他病前的状况有着天壤之别。

    进门时,爷爷躺床上小憩。听到我的脚步声,他醒了过来。坐在床榻边的爸爸慢慢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爸,大头仔来看您了。”

    爷爷缓缓地侧过身子,睁开浑浊的双眼望向我,嘴里嘟囔着,扎满针眼的手背稍稍动了动,示意爸爸把他扶起来。

    那时爷爷已经无法挺直腰杆,只能艰难地佝偻着背,愈发显得瘦小。他颤颤巍巍地抖动嘴唇,咧着嘴角流涎。连讲话,他也含糊不清,像含着一块石头。

    眼前的爷爷,俨然无法与那个有着大嗓门的小老头联想起来。我要把耳朵伸到他嘴边,屏住呼吸聆听,才能连看带猜地理解他想说的话。

    站在病榻前,我望着爷爷枯瘦的身子,愣了半天,讲不出话来。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眶也渐渐湿润。

    临别前,我叮嘱他好好养病,过一阵还来看他。他眨巴着眼睛,似乎有满肚子的话想对我说。

    未曾想,我们这一别,便成为永远。

    十多天之后,爸爸打来的电话,他哽咽着把爷爷离世的噩耗告诉我。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潮湿烦闷的午夜。那一年,爷爷刚满八十四岁,是自我懂事起,第一个从身边永远离开的亲人。

    出殡那天,我扶着爷爷的灵柩,头脑一片混乱。那些与爷爷有关的记忆,在我脑海里汹涌翻滚。我终于意识到,从今往后,再也无法听到他扯着嗓门唤我乳名,再也无法看到他瘦小的身影,再也无法尝到他的可口饭菜,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后来爸爸对我讲,如果按医生的说法,爷爷即使抢救过来,也要长期卧床,需要贴身照料。这么一个闲不住的老人,他要长期忍受“食不得、言不能、行不了”的生活,无疑是一种痛苦的煎熬。但他自发病到去世,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从唯心的角度讲,也是对自己的解脱。

    爷爷临终前,唯独放不下奶奶。听爸爸说,他在弥留之际,已是痛苦万分,但仍不愿闭上眼睛。当时爸爸和几个姑姑都跪在他面前问:“爸,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只见爷爷艰难地把蜷缩在一起的手指伸直,无力地朝着奶奶坐着的方向指了指。爸爸马上领会到他的意思,哭着讲道:“爸,您放心吧!”

    话音刚落,爷爷便永远闭上眼睛,断了气。两个吵吵闹闹大半辈子的老夫老妻,当面临着生死,却是如此地难以割舍。

    爷爷去世后,妹妹在她的QQ空间,发过这样一段悼文——

    “阿公为人厚道,性情耿直。虽脾气火爆,但为人和善;虽不善言谈,但古道热肠;虽思想传统,贪杯好味,但与人和睦,活得高寿。逝前,子女俱已成人,三世同堂,应了无遗憾!”

    这段文字,应该可以作为他老人家平凡又本分的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名词注释:

    (1)小妖:潮汕方言,“小屁孩”、“小孩子”的意思。

    (2)阿公:潮汕方言,“爷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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