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娃

作者: 拾一 | 来源:发表于2021-08-04 21:38 被阅读0次

    (1)

    K9804次列车驶过柯柯站已经是中午12点了,妈妈有些晕车,又睡不着,坐在下铺和我聊家常。她说起了年轻时候我外爷的事。我的家乡在青海,我们这里管姥爷叫外爷,又因为这个“外”字带着家乡的口音,听起来像是“未”字,所以“外爷”常常说成“未爷”,倒也有点意思,毕竟确实没成为爷爷。

    我对未爷一无所知,即便在他去世后这么多年,他的生平事迹妈妈从来没有说起过,我只从老家村里人口中了解过那么几句,比如小时候我家隔壁的王大妈说未爷是村里的爷们儿,她说这话时狠狠地竖着拇指,感觉那拇指都快要脱离手掌的束缚,似乎只有这样有力的抻展,才能表达她的佩服。

    再比如下家村的杂货店老板对我说:“你就是上家村里那个杀人犯的外孙?”他说这话时带着好奇和惊喜,眼睛盯着我就跟见了当年的杀人犯一样兴奋。

    这些话都在我小时候的脑袋里埋下种子,长出深深的根茎,然后某一天露出芽胚,提醒着我,那个对我来说有些陌生的未爷到底是怎样的人。

    火车驶过戈壁滩,窗外的风滚草和胡杨快速向后退去,妈妈坐在床铺上,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悬在铺沿,像东北热炕头上的老太太。她望着窗外的戈壁滩,眼神里无限的回忆,她说年轻时候这,年轻时候那,偶尔把视线从戈壁滩收回来,看一眼我。

    “妈妈,未爷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杀过人?”

    大脑里的我迅速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似乎在说:“经过我同意了吗你就乱问。”

    的确,我说完就后悔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没由来得冒出这么一句,可能那些别人告诉我的事情在儿时就一遍遍怂恿着我,潜意识里,我其实很早就想问问妈妈了。

    妈妈扩张瞳孔,很惊讶,可能大脑也在飞速思考,这件事她从来没有提起,爸爸也不敢说,儿子是哪里知道的。妈妈管得住自己的嘴,管得住我爸的嘴,哪里管得住村里那些蹲在门口晒太阳扯闲谝的庄稼汉把“杀人犯”三个字塞进我的耳朵里。

    她很快收起这份惊讶,换一个笑容,一种释怀般的笑容,好像隐藏多年的秘密被我翻出来,于是它就可以属于我。妈妈叹了口气。

    “那大概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呀……”

    妈妈说完“那时候”三个字,从她嘴里飘出的话似乎肉眼可见,那些话变成锁链,一串串缠绕我,在我面前绕成一幅四十年前的画。


    (2)

    康娃穿着破旧的浅蓝色的确良外套,双手插在袖口里,草绿的雷锋帽斜戴着,午后的太阳刚好晒到房檐下,康娃蹲在自家门口,卷上一根纸烟,悠悠点上火抽了起来。这是个悲伤的下午,阳光照在他身上,画面显得哀愁。

    自农业学大寨开始,村里人没了自家的地,康娃家祖辈留下的几亩树林一夜间归大队所有,这是公社书记三富根据上头下达的指示执行的。其实三富早早就盯上了那几亩树林地,在他看来,那不仅仅是肉眼可见的黄土和野草杂树,那可是滋滋往外淌银元的宝呀,到手的鸭子可不能就这么飞了!三富和公社干事们开着会,脑子里一遍遍思谋着划地的事。

    康娃内心忿恨,他怪上天不公,他怪国家不正,凭什么自家老祖宗留下的地说交给国家就交给国家,有本事刨开黄土问问我家老祖宗到底同不同意,更何况这地说是给了国家,实质上也是被三富占了去,用做什么都还两说,康娃想到这些心里更加怨恨,却不知道这怨恨该对谁,“国家要国家要,到底是国家的哪一个怂要呢?”

    当然,康娃的这些想法也只是自说自话,他在自己大脑里肆无忌惮的宣泄,到开会表态时却放不出一个屁来,只能乖乖等着大队把他的地分分划划,他不能表现出半点抱怨,甚至要在大会上哈哈称赞大队的严谨和公正。

    此刻蹲在房檐下的康娃正在发愁,他每天勤勤恳恳赚着公分,起早贪黑干活,一个月也换不来一斤白面吃,没了那些地后,该怎么养活家里那几口人,小花的肚子眼瞅着又鼓了起来。

    “哎,破烦呀。”康娃恨恨地叹了口气。


    (3)

    村头有一条大路,大路旁开着村里唯一一家供销社,卖些柴米油盐的日常用品,供销社外搭着一个凉棚,这是村里庄稼汉们闲着的时候聚集谝传的地方,说些今年地里的收成,说些王家李家的破烦事,目的是打发乡下无聊的时光。康娃家的事就是在这里传开的,传出去的人也正是康娃自己。

    这也怪不得他,心里烦,总得把话说出去。有些事说出来,烦恼就会跟着减轻一些,似乎自己的破烦事跟着嘴里吐出的话一起跑进了别人耳朵里,才发现在别人看来它们那么无足轻重,说的人就能释怀一些。

    这天康娃照旧在供销社外的墙角和几个庄稼汉闲扯,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被围起的圈里三两瓶董酒,康娃就着酒一口一口吐出对公社、大队还有三富的不满,庄稼汉们间或安慰几句,心里却津津乐道这美事,想着以后跟人喝酒也有个把好故事可以传。

    正巧三富和两个干事从东边公社的方向走来,康娃见三富那嬉笑的嘴脸,心中一团火在酒精的助燃下熊熊烧起,他破口大骂:“三富!你这驴俅日的东西,把我着地不还给,老子把你捅俅死俩。”

    这一声先是惊到了身旁的伙伴,康娃平时为人大方,偶尔聚到一起发发牢骚大家都习以为常,这种情况倒还是第一次。

    这一声再是吓到了三富一行人,康娃在他们眼里老实本分(当然,这也是三富拿康娃开刀的原因之一),见到三富总是队长书记的叫个不停,从不听他这样没大没小过,这种情况倒还是第一次。

    这一声最后是吓坏了康娃自己,他误以为那只是脑袋里想象的画面,直到他骂完,看到身旁人惊讶的表情,看到三富涨红的脸,他甚至想马上扇自己两个耳光。

    “我这是怎么了,对公社领导说出这样的话,以后该怎么在村里过活啊,唉,这该死的酒!”此刻,他只能把自己的冲动怪罪到酒精身上。

    三富故作镇定,这是他长期在公社做领导练出的能耐,虽然他已经面红耳赤,有些怒发冲冠的意思。这当众受到的羞辱令他措手不及,他背着手,怒视康娃,大脑里迅速组织着领导该说的措辞,想好好教育教育这怂地主阶级的后生,可愤怒使他无法快速平静,他扶了扶眼前的镜框,这是他当上书记后特意配的,显得他知书达理,稳重的很。

    身旁的两位干事激灵,看出三富的窘境,替他们的书记说教了康娃两句没教养没规矩之类的话,推搡着三富往前走,三富从鼻腔丢出一个哼,朝前走去了。


    (4)

    夜晚,三富在自家炕上与两位干事喝酒谝传,媳妇儿不时端进来一盘炒好的下酒菜,笑呵呵放在炕桌上,让两位干事多吃一点,再扯一把三富的衣袖让他少喝点,三富心烦,皱一皱眉骂了句:“老娘们儿,管头多,炒菜去!”

    三富这是为康娃的事生气,当上公社书记后还是头一回有人敢这样骂他,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人又是康娃,想到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三富呷一口酒说:“你俩说说,这中央什么俅指示,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到手的地,又得给人还回去,老子便宜也占不上,把他着。”

    这或许才是三富真正生气的地方。下午公社开会,会议的主要内容是集体所有制向农民个人产权制度的转变,农民拥有自身劳动的自由支配权。说白了就是将所有农民自有地归还个人。这其中,可以说康娃拥有的那片树林是最让人眼红的,三富是不甘心把嘴里的肥肉吐出来。

    那正是他们开完会朝村里走去的当口,康娃对着三富一行破口大骂。康娃当然不知道命运是怎样的捉弄他,可巧便也巧在了这里。

    “你还占便宜,你看看今日个康娃把你阿门骂了,你这个公社主任脸都么有了。”一个干事说。

    “就俅说着,三富哥,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几个把那个怂教训一挂去。”另一个干事附和。

    三富多喝了些酒,这会儿已经吃硬了,见这俩年轻人也是半醉不醒,主动挑起事端,心想何不借此机会收拾收拾他康娃。他眼珠一转,拍了拍身旁干事的肩膀说:“实话吗?那走,把那个狍娃子收拾一挂!”话说完,就要下炕跟着两位干事出门去。

    两位干事是三富当上公社书记后特意提拔的,这两人算是三富的发小,对三富来说亲如兄弟,有福可以同享,有难他俩先当,哪怕在几瓶董酒下三人已经踉踉跄跄,可三富的心里已经打起了算盘,他知道这两个小子做事莽撞冲动,万一动手出了事,他得保住自己的位置。

    两位干事一路上只顾着叫嚷:“康娃你给老子滚俅出来。”这两个醉汉哪里会想到可亲可敬的三富哥早就准备好把黑锅扔到他俩头上。

    现在,他俩只能听到自己嘴里喊出的叫骂声,和被这叫骂声惊吓的狗吠声,在黑灯瞎火的村里格外响亮。


    (5)

    正在家里炕头上抽旱烟的康娃听见这远远传来的喊叫声,认出那是三富的两个手下干事,也听得出这两个干事早就吃硬了酒,看来今晚免不了要干一仗了。

    “不行,我康娃不能吃这个亏!”康娃掐灭烟头,踏上布鞋,立马吩咐媳妇儿带着孩子躲进东厢房,他快步走出院里,四处摸索可以拾掇的家伙,以便在与他们的斗殴里占点便宜。

    康娃家小院的中心用土砖垒起了一个小小的花坛,是小花提议砌起来的,里头种了些小葱、香菜、蒜苗之类的,小花随手就摘来洗洗,下饭时候用,就在那花坛檐檐儿上,康娃摸到了一把十五厘米长的小刀,这小刀是康娃用来在花坛栽种、割草的,没想到它今天要见点血了!康娃听到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汗珠布满他的额头。

    “哼,老子今晚要是有个什么事,你们也包想走!”康娃心一横,左手用力擦去额头的汗水,右手握紧了小刀。


    (6)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滴快速撞击在列车的窗户上,留下一道道细细的划痕,像是用刀硬生生刮在玻璃上,妈妈看了看窗外的草原,远处山峦交错,层层叠叠间留出一条蜿蜒的山谷直通向更远的云雾里,她轻轻拍着我的大腿,接着说,“你未爷性子就是烈,没等他们进来,他就先冲了出去……”

    窗外的雨下的更大了,车窗上的雨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划出一张康娃的脸。

    康娃深深吸了一口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看你三富敢不敢跟我拼命!”

    他握紧小刀冲出了门。康娃家的门外有一颗粗壮的核桃树,夏日午后,康娃干完农活,总会带着小花和孩子们躺在这颗核桃树下嬉闹、午休,那温馨是康娃不辞劳苦的动力。

    而此刻,在静谧的月夜里这颗高大的核桃树显得阴森诡异,康娃一步一步踏在核桃树的树影上,借着月光隐约看到三个人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他大喝道:“三富你这个畜生,老子的地不给,老子骂你骂错了吗?还带人来惹事。”

    “康娃你包狂,你把书记这么骂,还想我们把地还给你,大队的脸面往哪儿搁,今晚老子就让你知道我们大队的厉害!”一个干事说罢,便歪歪斜斜向前冲了过去,另一个干事紧跟了上来。三富什么都没说,来的路上,他的酒已经开始醒了,他故意放慢脚步留在两个干事身后,看他俩怎样动手,如果时机好的话,趁黑他再上去踏一脚,也不会留下什么把柄,事后解释起来也好说话。

    两个干事摇晃着身子握紧拳头朝康娃挥了过去,康娃还是有些颤抖,右手的小刀怎么也不敢挥出去,他一边向后退,一边挡着两个人的拳打脚踢,在结结实实吃了几个拳脚后康娃再也忍不了这窝囊气,他吼了一声,右手的小刀像是不听使唤般乱挥出去,两个干事挥舞着拳脚和康娃扭打在一起,黑暗里两人感觉自己身体某些部分火辣辣地痛,一股热流浸湿了衣裤,他们这才看清康娃手里握着刀,刀头滴着血,两人已经倒在地上呻唤开了,三富见情况不对,转身便跑,还大叫着:“康家娃子把人杀哈了!”

    康娃看着跑远的三富,又听着他的喊叫声,从愤怒中缓过神来,而此刻的两个干事,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7)

    两个干事浑身多处划伤,其中一个严重的腿上开了个大口子,好在两人被闻声赶来的村里人抬去了卫生队,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又赶着驴车送去了县医院,抢救及时,两人都没有生命危险。

    说回康娃在伤了人后,他心里害怕地紧,缓过神后并没有转身跑进家里,而是赶忙跑去了三全家。三全是康娃在村里最靠得住的朋友,两人也是一搭里长大的伙伴,平时结伴种地干活,一起赚工分,谁家今日缺个粮食明天少点油水的,互相也帮持着过,日子一久两人的友谊更见深厚。

    此刻,康娃叩响了三全家的门。

    砰、砰、砰。

    “谁啊,这么黑了,干啥!”三全白日在地里忙活了一天,这会儿早就累着睡下了,听到急促的叩门声,睡眼惺忪的起了身,披了件衣服,不耐烦地朝屋外走去。

    “三全,我,康娃,快开门,我有急事!” 康娃悄声朝门内叫着。

    三全一听是康娃,又加快了步伐,三两步到门前打开了门闩。

    “阿门了这是!?这么黑着,出啥事了?”三全赶忙把康娃拉了进来。

    “谁找啊,这么黑了。”屋里三全的媳妇儿喊了一声,三全正要回嘴,被康娃拉住,使了个眼色。

    “么事么事,借油着,你睡你的。”三全喊道。

    “三全呀,我出大事了啊!”康娃握紧三全的胳膊,把刚刚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遍。

    “哈呀,你咋,这么冲动着!”三全怨道,“今天下午大队里刚开完会,你的地就要还给你了呀!”

    康娃听到这消息早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了,“老天爷呀,你这是跟我开了啥玩笑呀!”他留下两行热泪,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别慌先,赶紧把家里人安顿好,小花的肚子还大着呢,你这个人!”三全说到这,又气得锤了康娃一拳,“你听我的,收拾上些吃的,先躲起来。”

    “我躲哪里去着?!”康娃捶胸顿足,不知道该怎么办。

    三全比康娃多读了几年书,遇着事也比康娃沉着冷静,他明白自己不能先慌乱了手脚,得给康娃赶紧出个办法。

    听完康娃的描述,三全知道这件事多少有转圜的机会。若那三富不找事,他康娃骂了公社书记并不算啥大事,公社里找他批评教育也就罢了,而现在是三富主动挑事端,只要能找到管事儿的人,评评理,兴许康娃还有救!

    “这样,你听我说,这三富平时就是个持强凌弱的主,他凭自己公社书记的位置占着公有地,私下里捞了不少油水,你康娃皮胆子大,敢把人捅哈,你这会儿就再别怂,你干脆着上省上去,你把他三富告一挂去!”

    三全因着读过几年书一直在公社里做事,和康娃一样,他也看不惯那三富的为人处事,奈何自己没什么权弄,整不住那三富,这会子倒是天赐良机,出了这样的事,让康娃去闹一闹,既能保住康娃的命,又能把那三富治一治。

    “我这两年在公社做事,多少手里有他三富贪腐的证据俩,你只管去告他,到时候省上来人查我给你指证去!”

    在三全的怂恿下,慌乱的康娃像是得到了一线生机。

    “三全哥呀!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路子了,我就听你的去一趟省上!但我这一走,不知道多少天俩,家里那口子和娃娃们你再麻烦着多照顾下。”康娃说着,又是热泪盈眶,紧紧攥住三全的手。

    “啥时候了,这我还不知道嘛,你赶紧地去,家里的事我给你帮着。”三全回应着,也红了眼。话毕,康娃便匆匆离开了。


    (8)

    趁黑,康娃又摸回家里。此刻小花已是焦急万分,先前她躲在屋里听到三富的喊叫声早被吓坏了,不一会儿又听到门外吵吵嚷嚷的村民叫喊着抬人,几个敲门的喊着让康娃出来,小花默不作声,装作不在,心想自己汉子这回把祸闯哈了!正当她坐立不安,来回在屋子里踱步,看到了院里康娃的身影,像是得了亮了,她赶忙出来。

    “啥情况现在,你真把人捅哈了嘛,哎呀!”说着,小花已经哭了出来,她都开始设想自己没了男人后,该怎么带大这几个孩子,日子可要怎么过呀!

    “你先包哭了!”康娃震住她,“赶紧,给我收拾些干粮馍馍,我得去趟省上,那个三富把我坑哈了,我也不是省事的主,我要去省上找管事的告他去俩!”

    小花听了话,慌慌张张抹了脸上的泪,大着肚子进了火房,把笼屉里剩的馍馍都倒了出来,四下里摸着包馍馍的布。

    康娃也自去屋里简单收拾了衣物,把平时装起来的粮票毛票都拿了出来。

    一时小花包好了东西,进屋交了康娃。

    “拿好,这些票够你和孩子们先活着,我不多久一定回来,我麻烦了三全照顾着你们,有啥事情就跟他说。”康娃安抚着,“你包害怕,包担心,我去闹一闹,还有翻身的机会俩,要是认了罪,怕是再没有翻头日了!”

    “好,只要你能安全回来,家里头你放心,我撑得住!”说着,小花又留下泪水,抱了抱自己的男人。

    康娃也红了眼,强忍着没让泪水掉下来,生怕自己的女人担心,但再不舍,也该要准备着上路了,再一会儿天要是亮了,让人看见,他就不好走了。

    他又交代了几句,小花点头应着,红着眼把他送了出去。


    (9)

    康娃出了家门,赶黑上了后山。

    自此,他翻山越岭,从来不走大路,只找那些山间小路,河滩水路,他很怕自己在大路上被人认出来,他得不到任何消息,心想着三富早就告了他去,此刻怕是人们到处着抓他呢,他得小心才是。

    他不知道三富会不会又去报复他,趁他不在,拿小花出气,想到这里他又是担心,又是无奈,他盼着三全哥能照顾好自己的老婆孩子别受了委屈。他白天躲躲藏藏地走,晚上找些没牲口的山洞里睡,生怕四周有野兽趁黑要了他的命,夜夜睡得不安生。

    康娃并不会知道,在他离开后,村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

    三富一行的事当天夜里就被公社知道了。第二天公社里开会商量,有人建议先瞒着不让上头知道:“先把康娃个怂揪出来。”

    三全抢着打断:“隐瞒是不可能了,那两位干事送去了县上医院,事情自然也会捅到县机关里,咱们还是及时如实的上报,别叫让县上查出来,再给个知情不报的处分。”几轮争执下来,三全算是帮康娃挡下了一灾。

    果然,县机关不多时就听到上家村发生的事,派了纪检委过去调查。

    三富第一时间打听到了消息,早早在家想好了对策。事情的原委他都一一理顺,该说的事实自然要一五一十地交代,该编的皮谎也都编的圆,现在他只等着纪检委员光临,他好献上自己的殷情。

    可三富万万没想到,这纪检委来村里后并不找他,倒是两个年轻干部进了他家的门,拿出一纸通知,也不听三富恭维的话,就把他带了出去,径直带去村公社的一处小屋里关了起来,给了他一支笔,一踏纸,命令他写下所有事情的原委,并且深刻检讨。

    三富从没和县上的领导干部打过交道,并不知道这县上的人是不吃他们村里那一套的,此刻的他才觉得忙慌起来。

    原来,这纪检委得了县上的通知,也没有第一时间去村里打探事实,而是走了一趟县医院,先是把两个年轻的干事询问了一番,那两人受着伤,又加上年纪小没有太多经历,哪里吃得住纪检委的震慑,三两句就把他两人唬住了。

    一位干事坑坑巴巴地交代了这两年三富干的所有事,私占公地不说,还挪用县上拨下来的救济金。另一位干事眼瞅所有事情都已经暴露,心想三富哥这回怕是保不住了,趁机把康娃的事情抖了出来。

    “对对对,还有去打康娃的事,也是三富哥,不,三富书记指示的呀,我俩喝大了,被他鼓捣着就去了,他占了康娃的地不给,被康娃骂了几句气不过,就让我们去打。”

    或许三富自己也没能想到,他提前找好的两个替罪羊,早早就先把他给卖了。


    (10)

    三富被关起来的那几天,纪检委翻看了公社的账目记录、收用地记录,将几个可疑的点一一查明,也对得上那两个干事说的话,核查无误,已经上报了县机关领导,就等三富自己交代,兴许还能从轻发落。

    另外,纪检委还去了趟康娃家,安抚了康娃媳妇儿:“大嫂子,康娃的事属于正当防卫,危急关头的自救行为,况且那两个人都没有事,好好在医院躺着呢,你不信出去问问就知道了,快让康娃回来吧,顶多被批评教育两句, 写个检讨就没事了。”

    听到这些话,小花悬着的心多少有些轻松,可她又怕这是领导花言巧语,为的就是把康娃骗来,还是有些警惕。况且而今,就是她想把康娃叫来,也不知道康娃在哪里了。

    “领导,要是我们家康娃么事,我比你们谁都希望他赶紧回来,这个家还需要着他呢,我实话跟你说吧,那晚他捅了人早就收拾下东西跑了,他说要去省上告三富去,现在已经走了六天了,我都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我上哪里找去。”小花说着,就哭了起来。

    一旁三全媳妇儿安抚着,忙拍着小花的背。

    三全自康娃走后,就应了康娃求的事,把自己媳妇儿喊去了小花家里。

    “你过去照应着些,我一个男人家去了不合适,人家媳妇儿大着肚子呢,你多照看着,咱们该帮的帮,以后说不定也指着人家呢。”三全对媳妇儿说了这些话,媳妇儿也都应着,况且平日里因为三全和康娃亲近,她和小花的关系自然也要好得很,现下里小花有难处,她做嫂子的更是该帮着,这样想着便住去了康娃家。

    这里不得不提,三全是康娃这辈子交到的挚友。后来两家人还做了邻居,是康娃特意嚷着要邻着三全住的。如今我们后辈回老家,还不忘去三全爷爷家看一看,当然,这是后话了。

    且说纪检委听完小花的话,哈哈笑了出来。

    “你家汉子倒是有主意有胆量,没关系,等他去省上告,结果也是一样的,该判的判,该抓的抓,我们绝不冤枉好人,大嫂子,你就等着他回来好好过日子吧。” 说完,起身就要离开。

    小花和三全媳妇儿送着出了门,各自心里悬着的石头,算是落了定。

    另一边,康娃还在跋山涉水赶向省城,身上的干粮他省吃俭用,但终究是不够的,好在这个生长在山里的人很轻松就能找到野食,饿了就吃山上的野果野菜,渴了就喝山间的泉水溪水,他始终朝着西走,他听三全说起过,省城就在西边。

    到底走了多少天,康娃自己也没有算记下来,他只知道自己走了很远很远,远到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陌生,偶尔在山间河滩碰到收药的,拾掇田地的,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那之后他才敢大着胆子,每天走在大路上,路过村庄,他会讨一口吃的,讨一碗水喝,顺便打听一下,自己走到了什么村,离省城还有多远。

    热情的村民自认为那是赶路的人,能帮的就帮他一嘴,有人好奇问起来,康娃就说是赶着去省城走亲戚,也没人会猜疑。

    一天,康娃拐过一个路口,远远看到一片片房屋错落,多到数不清,多到看不完,这壮观的场面他还是头一回见,他知道,能有这么多房屋的地方一定就是省城了!康娃像泄了气一样,瘫坐在地上,哭了出来。


    (11)

    三富的处置通知下来了。

    三富因私自占地,挪用公款,外加怂恿公社干事打架斗殴等事项,被撤了职,判了一年刑期,那两位干事自然也得到了处置,好在只是撤职,没有牢狱之灾,两个人在医院养着伤,心里都盼着早点回村里。

    再说到康娃,到了省城后他各处找人打听省上管事儿的人,城里人觉得新鲜,说管事儿的人不知道是谁,倒是把省政府的位置告诉了他。康娃一口气跑到省政府门前,被门卫拦了下来,他好说歹说就是不让进,于是康娃死皮赖脸地闹在门口,被进出的工作人员看到,询问了事由,这才带着他进了办公室,找到相关的人员问了问,才知道他们村里闹的事早就下了处置书,该查办的人也都查办了,那个工作人员还说:“你就是那个叫康娃的吧,你没啥大错,别担心,等回去了交代交代,写个检查就完了。”

    康娃听完又感激又难过,感激是为着政府管事儿的人心明眼亮,没办糊涂事,难过是为着自己这么多天来受下得苦,和等候他的小花,他再一次瘫坐下来哭了一场。

    他甚至觉得就是把自家的地上交了国家,上交了这样的政府,他也心甘情愿!

    省政府的人给康娃买了回县城的车票,另外电话通知了当地县机关将康娃安全送回村里。康娃是被县机关的人开车送回去的,从省城回到自家村里用了三天时间。

    那天,村里闲着的人都围了过来,他们哪里见过吉普车,都瞅着新鲜,又看是康娃从车上下来,都惊讶得很,称赞叫好声一片。

    康娃哪里顾得上享受这虚荣,下了车径自朝着家里跑去,迎门看见小花,两人抱到一块儿留下泪水。

    小花是听到村里人讨论起三富的处置结果后,才相信他的男人是无罪的,从开始的担惊受怕变成了后来的焦急等待,只盼着自己男人平安回来,把日子再过活上。

    终于,她千盼万盼,康娃可算是平安回来了!

    故事讲到这里差不多要结束了。

    “等等,那村里人说未爷是杀人犯,可那两个干事都没死啊?”我打断妈妈说。这是我一开始就好奇的事情,到最后也没个交代,我有些着急了。

    妈妈笑了笑,说出了那之后的事。

    接着回到那个年代。那个大腿划了口子的干事,他在听到同伴即将出院的消息,心急不过,又仗着自己年轻气盛,不听大夫劝导,嚷嚷着跟同伴一起回了村。

    在伤口还没愈合的情况下,他每天一瘸一拐在村里瞎逛,甚至把绷带撕开给人们看他腿上的大口子。

    “看,这就是那怂康娃干的事情,老子命大着,他拿刀子就能捅死吗?!”他甚至有些得意,似乎这一刀见证了他的什么英雄事迹。

    再后来,他的伤口慢慢恶化,糜烂,伴随着咳嗽,发热,一病不起,等家人发现再要送去抢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医生诊断结果:破伤风杆菌感染致死。

    这件事被村里人传来传去,最后又变成是康娃杀死的,至少死得还英勇一些,至少这样拿去当下酒故事,说出来也好听一些。

    “后来啊,我去其他乡镇干活儿的时候,跟当地村里人聊起天来,他们知道我是康娃的丫头,都竖起大拇指说,啊呀,你着阿大就是这个。”妈妈说完又笑了起来,笑容里全是为自己父亲的骄傲。

    “没想到,未爷‘杀人犯’的头号是这样得来的。”我有些失望地回道,或许一开始,我期待的画面就是未爷在那个静谧的黑夜里,与两位干事搏斗,刀光剑影,生死一线。不过现实并不会那么戏剧。

    “哎呀,你未爷确实是个人物呀,他有名的事可不止这一件,他的故事拿来写书都可以了,就是可惜我没啥文化,写不来,哈哈。”妈妈听出了我的失望,打算再说几个值得我期待的故事,可她的眼圈已经开始泛红了,我想妈妈该是想念自己的父亲了。

    那时候,未爷离开这人间已经有好几年了。

    没关系的,妈,你说给我听,我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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