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淡化远处青山的轮廓,湖面的游舟载着红色的倩影,成了淡绿色画调里唯一的亮色。
时过经年,一段江湖逸事依旧被水轩镇的人民流传得满世皆知。
洛水边的酒馆,身姿挺拔腰间佩剑的红衣女子在灯影里握壶而饮,精致且略显青涩的面容里深藏抹不去的忧郁,一双泛着波光的眸子却装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这一幕后被一位路过的才子有幸绘成画卷,题诗云——蝉眠人未眠,酒逢景难逢。
“真是翩若惊鸿,而且,是一种因为知道掌控不了所以更想让人掌控的美,尤其是得知她大战河神无果,为天下苍生自愿献祭后,她的死将她的美推上了巅峰,世界上再无能与之相提并论之人。”
“可惜啊,此奇女子终香消玉损,魂归故里。”
“倘若她尚在人世,那故事的结局是多么圆满。”
五年前,江湖豪侠榜中前十名单里突然冒出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子的名字,曾一度震惊中原。传闻中的红衣女子,即那位后来为缓解水轩镇泛滥的水灾自愿献祭的少女,因年纪尚轻便武力深厚而备受关注。
一年一度的擂台豪杰比拼定在深秋时节,红中夹黄的落叶纷纷扬扬下落之际,被少女回旋着的侧印着夕阳的刀剑割裂成大小相似的零星的块状。下一秒,削铁如泥的刀剑横斜在对手的颈边。在一片沸腾的欢呼声里,右手掌抵着左拳的红衣女子足尖一点便飞上屋脊隐去身迹。
多年来,世人将敬她爱她,当成必将永恒不变的真理。
温柔的水乡迎来不速之客,神秘人蒙着脸来到这里,摇身变成了一位孱弱书生。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带着捉弄的嘲讽的笑容。
书生带着风尘仆仆之气,步履匆匆地喝光了小酒馆里的一壶茶水。
小二按往常的惯例向外来者讲述传世中的红衣奇女子。
“如此说来,她是你们的英雄。那倘若她未曾丧命,你们是否会觉得欢喜呢?”
“当然,她若尚在,世间景象是何等美好。”
“或许吧。只是,你们镇的生意很好。”
书生摇着手里的扇子淡笑,店小二被他说不出来的怪异的口气和前后不搭调的两句话吸引,鬼使神差地看了他一眼。书生神色里别有意味的笃定和自信便像一幅代表永生的画卷一样刻在他的脑海了,他不知如何反应,呆了一瞬便自顾自地地走开了。
书生随后来到画家的店铺里,欣赏着每副画卷里同样的红色倩影。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书生赞叹的语气让画家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
“兄台果然是懂画之人。”书生赞叹画家,画家的脸立刻因兴奋而涨红,一瞬间有多层不同的情绪在他脸上切换,最后定格了一张写着“理所当然”的心虚的脸。
“原来如此,兄台便是最后一位见到她的有缘人。在途经酒馆的雨夜里遇过她,真是了不起的机缘,她的死亡给予你带来无尽的作画的灵感和延绵的人气。那既然如此,这位少女的最后一眼果真是被你瞧见了就好。”
书生摇晃着扇子快跨出店门时被画家拦下了,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这是何意?”
书生回过头笑兮兮地答:“倘若她没有故去的话,这最后一面便不成立了,此时你要如何是好呢?”
书生循着路人提供的指引寻到了中原第一剑客。
“尊仰大名,剑客大人。我听闻过你的辉煌事迹,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只不过我听闻,你唯一的败笔就是少年时曾经败于师妹。”
闪着银光的剑横斜在他的颈间。
书生不慌不忙地用扇子抵挡了一下,出手速度之快力道之高强让剑客更加大吃一惊。
“当年输给红衣少女时苦苦恳求她不要声张,在师妹故去后散布少女曾输于你的虚假消息的人,最后居然变为第一剑客,可笑世人皆被蒙在鼓里。不过你不必担心,我无凭无据,对你的地位造成不了威胁。”
“但倘若你最爱的师妹还活着就另当别论了,此事总有被外人找到证据的可能。”
书生来到一家富丽堂皇的宅府面前。拦住了一位大腹便便身着锦袍的男子。
“听闻故去的女儿成为英雄以后,你们从家徒四壁变为家财万贯,倘若她没有死便棘手了,可能性只有——她为河神玷污后苟活于世。如此一来,整个家族都会变成千古的笑谈和不耻的象征。”
“从千古传诵的佳话演变到另一个极端隔得仅仅是一条生命,如果她还活着,你应该知道要如何去做了吧。”
书生兜兜转转回到了酒馆,店小二状似不经意地来到他面前。
书生看着他眼底的黑眼圈露出了微笑。
“我猜,因为我曾经的话而睡不着了吗?思索了很久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所以只好反复思考,有时重复思考行为本身的意义就在于自我保护和欲望麻痹。但是即使逃避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想法本身是你们固有的,我不过将你们埋藏的想法点破罢了。”
“你们镇的生意很好,皆因曾有英雄为此地牺牲过。如果她活下来行迹江湖的话,水轩镇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吧。”
“你觉得,到那时,你们的生活还会如当今一般幸福美满吗?”
书生慢悠悠地离开了。
书生轻轻一挥便将自己悬浮于空中,以便观察镇里种种细枝末节的变化。
起初是睡眠的缺失,所有与书生交流过的人开始陷入失眠与噩梦的反复交替。
他们被迫性地梦到她,在意识到梦见红衣女子笑容嫣然地重归家园的画面让他们欣喜之余产生些许往日没有的憎恨之情之后,他们惊坐而起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反复多次便对睡眠和思考产生了生理上的呕吐感。最终他们提及她,只余自我攻击后的惶惶不可终日之感。
惶恐日夜侵蚀他们,直至他们闭上眼睛便痛苦地想着,如何让自己与夜晚同归于尽。
他们把罪恶的源头归咎于睡眠的同时,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万物充满稳定的且不可逆转的憎恶。
偶尔他们想到“他们的英雄把他们的生活毁掉了”这样的想法的时候,他们的愧疚和自我厌恶又会如潮水一般稍一褪去尚未来得让人及喘息便来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睡眠在夜晚离他们越远,他们的双眼在白昼就越发明亮。他们时时刻刻精神亢奋地观察着周遭是否有任何“可疑人物”——即曾经的英雄。
他们亢奋到一定的程度感受到的并非是疲惫而是无穷无尽的茫然。他们会突然对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发愣,察觉到手里没有任何武器、脑子里没有任何应对措施的他们警惕到最后亦不过是无为而已。
他们怀着无言的默契怀疑着身边的所有人,但是倘若此时询问他们,真的发现了她存活的蛛丝马迹又准备如何处理,他们谁都说不出所以然。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水轩镇的众人都处于一种充满警惕状态的对现实的逃离里,这样的状态让他们感受到无与伦比的舒适和安全。
一位神志不清的傻子打破了镇上脆弱的平静,他念叨着由偷听而引发的疑问:“英雄姐姐要回来了吗?”
一经脱口便广为流传为了另一种说法——英雄归故里。
众人开始骚乱。先是少女的亲眷们宣称与少女划清界限,开始培养新一代的青年才俊。再是画家当众销毁了与之相关的所有画作。酒家开始下架所有少女曾经喝过的作为招牌的美酒,以新口味的酒品进行替代。水轩镇的镇门口建立起了高高厚厚的围墙,凡入镇者皆要进行身份核查,镇上的人民都在衣服暗袋随身携带某种小巧的武器。
少女的石碑被推翻,为少女做传的史书被列为邪书,红色被视为镇上的不详之色,少女的一切被磨灭,所有人为提及她而感到不耻。人们开始试图培养、创造、包装崭新的英雄,最终却都落得不尽如人意的效果。
水轩镇的人们下定决心毁掉少女声誉时思索着——英雄为了众生的幸福付之性命是能够让其快乐的事,他们只不过在成就英雄的美满。
几度光阴流转,众人闭口不谈却心心念念的少女依旧没有重现人间。世人已然忘却了少女曾经为众人洒过的鲜血。进镇的不便和英雄迹象的销毁使小镇的商业发展每况愈,水轩镇从原本的富饶变得泯然众人矣。
而神秘的书生,他脸上的嘲讽被含着些许温情的怜悯代替,他衣裳上的黑色褪去而红色蔓延。
还是淡色如青的景象,还是一袭红衣。
问他,不,如今是问她,所做何为?
“保护众生是我的选择,只是我不愿在‘死亡’后仍被消费。英雄在被称之为英雄以前,为何无人愿意问他一句是否愿意?”
“当英雄非死不可之际,世界上每一个对他冠以称号的人皆是谋杀者。此时陷入歧途的英雄文明即会要求‘英雄’的生命先服务于众人而并从属于自己。当生命意愿都不可把控时,‘英雄’一词便沦为永生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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