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月圆

作者: 粥and粥 | 来源:发表于2023-02-10 14:1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

    “江园站到了,请您带好个人物品,准备下车。”

    李心高举行李,踏着满地果皮,在沙丁鱼罐头般拥挤的车厢里生生杀出一条路。

    “让让,让让!”

    “心啊!”他爹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回乡的儿子,站在月台上用力挥手,“在这里!”

    “爸!”两年未归,望着两鬓斑白的父亲,李心又气又心疼,“我都说了不用您接,现在出了火车站就有出租车,您还非要来。”

    “我想赶紧见儿子,”老李哈哈一笑,伸手要拿李心的行李,“怎么,想儿子也有错?”

    “行啦,我自己来,”李心没让,一手拉着行李,一手搀着老爸,爷俩随着返乡大军出了火车站。

    江园,中国南方的十八线小城,和大多数南方城市一样,江园的冬天,也是粘腻刺骨的寒冷。但是李心喜欢寒冷,因为只有在春节将近时,土生土长的江园妈妈们才会做“窝窝糕”。糯米夹果仁儿和豆沙,他妈妈别出心裁,爱往里面放桂花和蜂蜜,总之不是啥新鲜玩意儿,吃起来可能还粘牙糊嗓子,但李心就是爱吃,毕竟上次吃,还是在11年前。

    “这两年咱们家没啥变化,”老李指着车窗外一家大门紧闭的老裁缝铺,“老冯让女儿女婿接到省城去住,裁缝店也不要了。”

    “要不今年过完春节您和我一起去北京住,”李心早有这想法,“我租的房子够咱——”

    “你妈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老李简洁地打断他,“我走了,谁陪她?”

    “行,”李心深吸一口气,懒得和这倔老头掰扯,“就当我没说。”

    老李端详儿子的神情,笑了,“其实也不全是为你妈,咱们这里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乡里乡亲见到我就夸,我还想多听几年呢,等你结婚有孩子了,我肯定和你去北京。”

    李心没再回话,阳光拂过,他凝望着远处错落的小山,忽然也笑了。

    1

    今天是农历二十四,距离大年三十还有六天。吃过早饭,李心提着从北京带的特产去张锐家。张锐和他是初中同学,后来因为学习不好没参加中考,很早就去混了社会,前年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娶了村长的女儿做老婆,这会儿孩子都满一岁了。

    “心儿!”张锐没啥变化,矮胖,笑起来憨憨的,知道他要来,一早就在大门口迎接,“心儿,你说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与其他江园人不同,张锐说话喜欢加儿音,整个江园,也只有张锐叫他“心儿”。

    “行啊,这几年混的不错,”换鞋进屋,李心看了眼新换的吊顶,拿胳膊肘顶他,“房子又装修了。”

    “嘿,”张锐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还不是我老婆,天天要这个要那个,这回生了儿子,更是耀武扬威的了。”

    当初办婚礼时他老婆全程冷脸的画面李心还记忆犹新,同乡的青年在背地里没少笑话张锐惧内。

    隔壁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张锐赶紧说:“孩子醒了,我看看去。”   

      李心只得自己进里屋和张锐父母打招呼聊家常。话说得差不多便跑到客厅准备抽颗烟,这时一个穿着粉色棉袄踩着棉拖鞋的女人从二楼下来,李心收烟点点头,“嫂子,过年好。”

    村长女儿愣了愣,破天荒地冲他笑笑,“李心来了,”她指着桌子上的一盘苹果,“吃水果。”说完就坐在客厅里看起了电视。

    李心惊讶于她竟然记得自己名字,刚想道谢,张锐就进来了,看到一站一坐的两个人,连忙说:“心儿你坐啊。”

    张锐是个嘴闲不住的人,张罗完李心落座后竟然出奇安静,他老婆心不在焉地按着遥控器换台,用眼角瞟李心,“上回婚礼上太忙,我都没好好和你说上几句,我听张锐说,你是在北京读的大学。”

    李心点点头说:“对。”

    “什么学校?”

    “对外经贸。”

    “什么专业?”

    “金融专业。”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在银行。”

    “哎呦!那可是铁饭碗啊,”村长女儿眨眨眼,这回把脸完全转向他,“我听说,你在北京买房了。”

    李心说:“都是朝九晚五讨生活,再说,我是租房,不值一提。”

    “那一年下来也不便宜吧,那可是北京,”村长女儿忽然瞥了眼张锐,“都是同村的,怎么人家就是大学生,能在大城市里工作,人比人气死人!”

    李心有点坐不住了,“我家还有点事儿,先回去了。”说完不顾张锐的挽留,逃命似的往外跑,眼看就要出张家大院了,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背后传来村长女儿骂骂咧咧的声音,“心儿心儿心儿的叫,你以为你去过北京,学几句北京口音就是北京人了,别人就能高看你一眼,做梦!”

    李心加快脚步,直到耳根子真正清净,才把刚才那根没点上的烟叼到嘴里,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心儿!”是张锐,冲他憨憨地笑:“别在意,你嫂子就是这人,我都习惯了。”

    李心看着他,发现他是真不在意,递给他一根烟,“我知道。”

    张锐抽口烟,“你嫂子说了,让我送送你。”

    “你是真听老婆话啊。”

    张锐没觉得寒碜,“我就一个老婆,不听她话听谁说?”

    李心点点头,“也是。”

    市井长街鱼龙混杂,聚拢起人间烟火。

    两人走过小街道,李心发现街头的文具店变成了一家发廊,斑驳的玻璃上贴着过时的明星海报,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三四十岁左右,长得不难看,只是脸上的妆比她那头毛躁的栗色卷发还要潦草,口红颜色恶俗的要命。她穿着一件过膝亮橘色羽绒服,脚上是一双看起来廉价又时髦的金属扣高跟靴——这并不是谁家的老婆,李心知道,这一身放在他们这里,是不折不扣的婊子行头。

    女人看见了他们,很职业地冲他们笑。张锐看到连忙拉走他,“离她远点。”

    李心皱眉,心里的好奇大过嫌弃,“咱们这里什么时候有——”

    “是你没回来这两年搬来的,”张锐收起一脸憨相,警告道:“江园这几年才富起来,结果该有的有了,不该有的也有了,你可离她远点,小心你爸揍你。”

    李心嘴上应着好,心里也很快忘记了这件事,当天晚上还受邀去给初中同学的妹妹补课,回来时已将近晚上十点,一家卖烟花的铺子正在收摊,老板是个跛子,正慢吞吞地将一盒仙女棒放进防潮袋里。李心悠悠地溜达,路灯明亮,空气中忽然飘过一阵桂花香,他站住了,是白天见到的那家发廊,他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女人站在一盏小粉灯下,摆弄着桌上的窝窝糕,忽然,她抬起头,李心惊讶了,心想真好啊,她可算把那个该死的妆卸了,不然自己不会看清这张沉淀岁月却美丽的脸。

    她也望着他,安静地微笑,然后端起一块糕,白皙的手腕越过窗棱,伸向对面的男青年,“拿着。”

    2

      “拿着。”

    记忆仿佛回到儿时的某个冬天,母亲将两块桂花蜂蜜窝窝糕包好,塞到李心的怀里,“路上趁热吃。”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看到了两朵相同的云,李心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用力眨眨眼,心想,这世间怎么会两朵相同的云呢?更何况眼前的女人还是个卖的。

    “不用了。”

    “进来坐坐?”女人又露出很职业的微笑。她笑得真好看,可是李心却莫名气愤,他没再搭理她,头也不回地朝家走去,可是走出老远后,还是忍不住回头——默读出霓虹闪烁的几个字:月圆美发沙龙。

    晚上冲过澡,李心又用凉水冲了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脑子里却全是那个女人。她的脸,她的笑,还有她递糕时白皙的手腕——她为什么要做这种工作?李心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为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女人陷入思考。

    “发什么呆呢?”老李拿着拖把来擦厕所地。

    “没有,”李心猛地回过神,心虚地说:“我就是觉得,自己头发有点长,是不是该理发了?”

    “不长啊,”老李抬起腰,观察儿子那头浓密整齐的黑发,“好看,不用剪。”

    “是么,”李心傻呵呵地笑了两声,才想起来接过老李的拖把,“爸,我来擦。”

    第二天中午,李心的小叔叔来串门,老李炒了几个菜,刚端上桌,才发现家里的酒没了,李心见到鬼使神差地说:“我去小街道买,很快就回来。”

    “这小子,”老李看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纳闷得很,“平时不是不让我喝酒么......”

    她依旧站在发廊门口,穿了件果绿色的毛衣裙,细腰上坠着一条金色链子,与整条朴实的小街道格格不入,就像《豌豆公主》里的那颗豌豆,美丽,却膈应人。

    她把头发全都梳了上去,露出那张好看的脸,不过美中不足,她又化了那个潦草的妆。可是她没有笑,街上人来人往,有男有女,她没有对任何人笑。

    李心忘了买酒,隔着人群,凝望着她。女人感应到了什么,隔着人群,也看到了他,然后,她笑了。再然后当天晚上,李心走进了月圆美发沙龙。

    “怎么,想通了?”

    “我想吃桂花窝窝糕。”

    3

    她叫阿月,家在中国更南的南方,两年前搬到江园。李心没问过她为什么会来江园,也没问过她为什么会干这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李心会给她讲自己工作上的事情,阿月会给他做自己拿手的家乡菜。夜晚,李心望着阿月光洁的后背,像玉,像皎洁的月——不再年轻,却足够动人。李心坐起来,抚摸上去,用滚烫的身体拥住这轮月光,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阿月后心的位置,听着她生机勃勃的心跳声,他沉溺痴迷,宛如醉心于母亲肉体的婴儿。

    就这样……一直下去……多好啊……

    今天是大年初四,李心来到阿月发廊对面的烟花店,挑来挑去,发现这里的东西也就仙女棒能入眼,其余的应该都不是从正规厂家进的货。

    拿起一盒仙女棒,李心问:“这个多少钱?”

    跛子老板像是没听到,继续忙活自己手里的活儿。李心走近些,抬手在他眼前晃晃,“老板?”

    跛子老板抬起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拿起压在礼花弹上的笔和本子写:十五。

    原来还不会说。李心掏出二十块给他,一边摆手一边说:“不用找了。”

    当天晚上,他把仙女棒送给了阿月。

    阿月的笑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笑了起来,问:“送我的?”

    “嗯,”李心笑着说:“晚上去你家屋顶,我放烟花给你看。”

    可惜仙女棒还是受了潮,只有一根能点燃,但阿月很开心,还拿出手机让李心给她拍照,正准备拍时才发现自己穿的是拖鞋,跑到楼下换上那双带金属扣的高跟靴。她也摆不出什么新潮的动作,就像所有上岁数的阿姨大姐那样,要不就是双手张开高举,要不就是用仙女棒指着头顶那颗硕大像蛋黄一样的月亮。

    可是李心爱看极了,他想,如果母亲在世的话,会不会也是这样——拿着小孩子喜欢的烟花,指挥他给自己拍照片——没错,李心现在已经可以拿阿月肆无忌惮地和母亲做比较了,比较她俩谁做的桂花窝窝糕好吃,比较谁叫自己名字的声音更好听。

    “给我看看拍得怎么样?”阿月叫他,“这张都看不清脸,”她笑着说,“这张还可以,拍得不错。”

    屏幕映亮了阿月的脸,她没有化妆,李心说过她不化妆时最好看后她就再也没化过妆。

    阿月盯着手机屏幕,认真挑选照片,所以她看不到李心眼里的光,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突如其来贴上脸颊的热。

    李心亲了她的脸。

    嫖客亲妓女的脸。饶是阿月见多识广,也愣住了。

    “想什么呢?”

    “没什么。”

    “是不是想吃窝窝糕?”

    “是,是啊。”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路过卧室时,不知道是谁踢开了卧室的门,谁先亲吻了谁的嘴唇,于是那个晚上阿月对李心说:“我要来事儿了,可以不用戴套。”李心像是中了魔,一瞬间他觉得阿月成了他的女人,他是她唯一的男人,两人不再是恩客的关系,那么幸福,那么赤诚,感觉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不在乎。

    傍晚,李心从后面抱住阿月,想告诉她,有时间要不要去北京找他玩儿,阿月却提前开口,“明天晚上我有事情。”

    你不要来。

    一盆冷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浇了下来。李心鼓鼓后腮帮子,不想多待也不想多问。他利落地穿好衣服,将三百块钱放到阿月的梳妆台上,“知道了。”

    她明天去做什么?为客人上门服务?还是去做正事?可她是妓女啊,李心憎恶地想,一个妓女能有什么正事,陪睡不就是她的正事么?自己竟然还为她买烟花——刚走出发廊大门,李心就撞上一双眼睛,是对面烟花店的跛子老板,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李心想骂人,看什么看死瘸子!哦对了,还是个臭哑巴,又瘸又哑,想到这,他又一句也骂不出来了。

    这晚李心失眠了,他想起自己和阿月最后的对话——

    “是不是想吃窝窝糕?”

    “是,是啊。”

    可是到最后,他都没有吃上。

    4

    今天是大年初五,李心闷在家里哪儿也没去,直到小叔叔来找他,“心心,你堂妹给我打电话说马上到火车站,你和我去接她一趟。”

    堂妹比李心小三岁,今年刚实习,工作太忙,到大年初五才给了几天探亲假。

    李心点点头,穿上外套陪叔叔来到火车站。月台上的人不多不少,这时迎面走来一个高个子男孩,长相很干净,看打扮像是大学生,正踮着脚找家里人的样子,没留神身边的李心,狠狠地撞了他一下。

    “对不起。”男孩抱歉地说。

    李心根本不在意,他沉默地摇摇头,继续等堂妹。

    身后忽然想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川川!”

    李心心头猛地一紧,是阿月。

    阿月没有看到他,或者说眼里根本就没有他,她拉起刚刚撞他的男孩的手,“冷不冷,让妈看看,是不是又长高了!”

    “妈,”男孩笑着说,“都二十了还长?”

    这时一双粗糙的手接过男孩手中的行李,李心的视线沿着那双手向上看,是跛子老板。

    男孩拒绝道:“爸,不沉,我自己提就行。”

    李心觉得自己做了一场五雷轰顶的梦,一瞬间,全醒了。

    今天是大年初七,李心买了晚九点回北京的火车票。不到六点,张锐带着老婆来为他践行。酒过三巡,村长女儿起身要去厕所,李心无意一瞥,看到她脚上的那双金属扣高跟靴,和阿月的一模一样。

    “嫂子,鞋不错。”

    村长女儿满面红光,“张锐给买的,说是特意跑到省城买的,咱们这里没有。”

    张锐打着酒嗝,神情严肃极了,“真的,我特意到大商场买的,别人没有!”

    李心笑了,忽然想起他和张锐第一次见阿月的场景。

    “离她远点。”

    “小心你爸揍你。”

    阿月对着他俩笑,李心这才明白,她不是对自己笑,而是对张锐笑,对她的老客户笑。

    火车进站声响起,李心接过老李递来行李,“爸,明年,您来北京和我过年吧。”

    老李舍不得他,声音有些哽,“你交个女朋友,我就和你去北京。”

    “没问题,”李心平和地说:“您要是愿意,把我妈的骨灰带上,我在北京给她买墓地。”

    老李觉得儿子这么说不对,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他刚想数落几句,李心已经上了车,“就这么说定了。”

    “我没答应,”老李冲着他的背影喊,“那个蓝布口袋里有你堂妹给你做的窝窝糕,桂花口味的,你回去蘸着蜂蜜吃。”

    火车缓缓启动,往首都的方向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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