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好酒,上到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可餐餐无肉,不可顿顿无酒。
悦来酒肆,正开在去金陵的必经之路。只这名字,大抵也知道,老板应是极怕麻烦之辈,不然怎酒肆的名字,也同话本子里的差不许多。
盛夏时节,一场暴雨突如其来,酒肆一时涌进很多人。
小二一边招呼着各位坐下,一面推销自家老板的桂花酿。
一白衣女子斜坐在窗台,手中拿着半壶酒,自斟自饮。
“这女子……”有个客官的眼睛不停的瞟过来,还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
他身边的人拉住他,“这家酒肆的老板,不可得罪。”还警告的看着他。
不曾想,老板竟是个女子。那客官讪讪的笑笑,便退到一边,喝起酒来。
女子无奈,不知何时,自己的名声竟如此吓人了。举起酒壶,仰头喝光,也罢也罢,何必在乎那么多。
雨声渐大,可水雾之中,有一群人向酒肆移动。她放下酒壶,定睛一瞧,原来是一群人追着一个人。
被追的那人,一袭飘逸红衣,明明是男子,却不见半分媚态,反而觉得着红色煞是好看。可后面那群人,呃,她略一迟疑,摇了摇头。
那红衣男子进了酒肆,追他的人也赶到了,一时间,大打出手。客人也顿时乱了套,酒杯酒壶也被砸碎不少。
女子并没像其他人一样退到一侧,而慢慢走过去,轻轻开口,无波无澜,“要打,出去打。”
许是女子语气太过清冷,那红衣男子一迟疑,带头跳出酒肆,他们在酒肆外打得不可开交。
都是江湖人,都是练家子。
雨越下越大,那红衣被染的尽湿,分外刺眼。
她轻轻斜靠在酒肆门口,而红衣男子已伤得倒在水中,那群人被他伤的伤,死得死,还有一个逃掉了。
他抬头看着她,她低头看着他。
一时间,雨声也听不清了。
“五十两。”他轻轻启唇。
“一百两,我的酒杯都碎了。”
“好。”
她踱出酒肆,伸出手,将他扶起,“小二,准备客房。”
悦来酒肆依旧人来人往,仿佛刚刚那场打斗并不存在。
白衣女子将他扶到床上,小二端来一盆热水,“老板,我先下去招呼客人了。”
女子点头,等将帕子浸湿才发现,她一女子,怎能为他宽衣解带?想到这,脸上便如火烧一般。
他的伤等不起,半撑起身子,刚要催她,却发现她的窘迫。
“以为你不在乎这些。”他低声说,还咳了一口鲜血。
她忙扶他躺下,用帕子擦去他唇边的血迹。“谁告诉你我不在乎?”
“因你救我,还懂得讨价还价。”语气里有些嘲笑的意味。
她的手,迟疑的脱下他的上衣,用帕子一点点的擦拭伤口,原本想给他些苦头,可见了那伤,却半分都不忍心。
“我本就是做生意的,没道理做赔本的买卖。”她端起血水,转身离开。
他的唇边,笑意浅浅,刚刚,她红着脸的样子,难不成害羞了?他看看自己的衣裳,艰难的抬起手重新整理了一下,叹口气,明明花了银子,待遇属实算不得好。
他这一住,便是数月。
她叫微生末,他便唤她末末,她不许,他却迟迟不肯改口,他喜欢看她每每羞红脸的女儿态。
他叫慕红错,她便唤他红儿,他不干,她偏大声喊他名字,她喜欢看他气到不行却又拿她没办法的无奈。
常来酒肆的人常打趣,最近老板娘终于有了些许烟火气,甚至连买酒也会多添二两。
有些人,不在预料之中,一旦出现,原本的步子就乱了。
她不再是烂醉花间的白衣女子,他也不再是怒马鲜衣的红衣少年。
东风起。
又绿江南岸。
“末末,同我一起,去瞧瞧金陵可好?”他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转向身旁的白衣女子,笑意浅浅。
“我吗?”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却又片刻躲开,“红儿,怎想着去金陵了?”
“因为,想和你一起。”他突然就俯身过来,吓得她愣在那。
“那个,我先让小二准备着。”她忙借故跑开。
他的目光随着她,眼中却有淡淡哀伤。
末末,若你再逃,我怕,你不会随我走。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只这金陵,比之长安,低调有之,热闹有之,富丽堂皇也毫不逊色。
“我有十年未来这城了。”微生末轻声道。
他侧过头,“为什么?”
“因为没有可念的人。”她看向街边卖桃花酪的铺子,“所有的念想,都在酒肆。”
他从未听她提及过去,他也从未想过,她多害怕不安定的漂泊。可是,金陵一行,他知道了。
暑伏难耐。
傍晚,风起。
小二刚刚说,貌似,她又醉了。
他唇边泛起笑意,这好酒的性子,真不该是个女子。
他寻到她,她正靠在躺椅上,手中还拿着酒壶。那样子,惬意的很。
见他来,她坐起身,理了理衣裳,“红儿,莫不是睡不着?”眼中波光流转,如暗夜的星,如远处的光。
他轻踱过去,挨着她坐下,良久无声。
近来,他的信件颇为频繁。
她知道,借月留云,终有离开的一天。
那晚,他避开小二,闪进了她的房。
“末末。”他低声唤她。
她吓了一跳,从认识他开始,他从未这样莽撞,也从未这般认真唤过自己。
“怎么?”她站起身,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要不要同我一起,离开。”他一步一步走近她,眼中有哀,有愁,一步一步,带着他的一腔孤勇,走近她。
她慌乱的退后,直到退无可退,靠在柱子上。“红儿,容我想想。”她有些怕,右手紧紧握住柱子,指甲陷进红木,细小的刺,扎得她手有些痛。
“来不及想了,告诉我,你愿不愿意?”他俯身在她耳侧,“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江湖路远,她早知道,他不会长留。却从未想过,来得那样快。
现在,他环住她,轻轻问她,愿意否?
有一种蛊,叫陪伴。初食无味,回甘无穷。一旦失去,再也耐不住从前年岁。
早知如此,当初,断断不会用一百两,让如今的自己,这样难过。
指甲中微微泛红,不知是血,还是木上的红漆。
她看着他,失魂落魄离开。
只他一辈子都不知道,她多怕,再遇不见他。
“老板,慕公子怎不在?”小二有些奇怪,以往这个时候,他应坐在这,一同用早饭才是。
“走了。”她淡淡应着。
“怎走了?”小二不解,不是待得好好的?
“伤好了,还留做什么,白吃白喝不要银子?”她颇不快,连语气中,都带着些许怒气。
小二不敢再问,今天的老板,好像又变成很久以前的样子了。
至此以后。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不是我不愿,江湖险恶,你一人已难立足,若带着我……
不能做你的铠甲,那便不能成为你的软肋。
红儿,我很想你。
从此,金陵城没有我的念想,酒肆也没有了。
未至年关。
酒肆的老板换了,听说是原来的小二。而那总是醉酒的白衣女子,不知去了何处。
只那块招牌,一直没换。
文案:
寻好梦,梦难成。
有谁知我此时情。
枕前泪共阶前雨,
隔个窗儿滴到明。
聂胜琼《鹧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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