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我坐在老宅的墙角孵太阳,午后的初夏安静,除去靠在里间床头的外公,“妹啊妹”地哼着他那四五十年代的曲子。
歌词翻来覆去的就这仨字,调子倒是抑扬顿挫得很。
外婆颇有些无奈往里屋看一眼,但显然已经是习惯了这样的一个午后插曲。她笑笑,塞了一把剥好的核桃仁在我手里。
虽然核桃是在我最不待见的坚果中长期占据首位,但因为有偏头痛的毛病,似乎家里的核桃仁都由我一人做了承包。
我勉强吞下舌尖带涩的苦味,对外公哼的小曲有些好奇。
“外公唱的什么?”
“谁人晓得他唱什么。”
外婆爱笑,话里也带笑,虽然外公总戏称之为“戆熏熏”。
她拍拍围裙上的核桃衣碎屑,又拍拍我新剪的短发,然后才转身走进了里屋。我只隐隐听到她几句细语,压低的声音,意思都是听不清晰的,唯有外公一句“嘿”格外响亮。
我掩嘴偷笑。
外公脾气犟过十头毛驴,年轻时候是个书堂先生,有着那一代文人独有的硬气和倔强。但嘴巴略显尖刻的先生每回也都要在自己的夫人手里吃瘪,而吃瘪的最大信号,就是一声,“嘿”。
我把手里吃剩的几个核桃仁放进密封袋里,拍去手里细屑,一头就窝在摇椅上。脑海里还是外公那抑扬顿挫的调调,配着初夏正午暖暖的太阳,甚是催眠,我仿佛惬意地下一秒就要困过去。
但家里有懒散如我,必然有些个勤快的长辈在一旁张罗。老宅子被几位姨妈舅妈操持着打扫得窗明几净。父亲和几位舅舅、姨父则是承担了劳力,搬动着一些古早的家具。
母亲作为幺儿,被任命为外公外婆的贴心小棉袄,陪着说宽慰体己的话。
到我这一辈,大表嫂最有精神,才和大表哥采买了晚上的菜品又要吆喝着带领大家去农家地采几篮新鲜的草莓。
我忙不迭就要装睡,结果还是被她抓起来。最后实在推脱不过,只得跟外婆告了缘由,被一道起载去了那农家地。
路倒是不远,就是春困没过秋乏已至,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于是才进大棚,就险些跌进了个小泥坑。
还好大表哥眼疾手快还力气大,一把拎着我的连帽衫,把我扯到了一旁的干地。
我嘿嘿几声,随手采下了脚边一颗最大的红草莓献给他。大表哥嫌弃地看我一脸傻样,追着表嫂走到了大棚的另一头。
当天外婆的七个子女家都分得了一大篮红艳艳的草莓,我大约为其中奉献了半篮的人力,倒也不是技术不娴熟。年幼的时候我也同外公外婆一起去草莓地里采摘,那时没有暖棚玻璃房,草莓就露在地里,地上倒是会铺上一层塑料膜。
外婆总是耐心,教我辨别草莓成熟。外公就在一边“旁听”,也以防我因为胖娃娃的身材栽倒糊个满脸泥尘。
那个时候,一个草莓就有我手掌心大。
晚间的大餐整整分了四桌。大姨二姨生育早,没赶上独生子女政策,后来几个表哥表姐各自成家,又碰上了二孩政策。
我作为唯一一个尚未成家的孙辈,免不了就要被问几句婚姻的事情,好在外公虽然略带病容,但积威犹在,眉头皱皱,喉咙一清,大家便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我偷偷向外公挤眼睛,外公假装看不见,外婆掩嘴对我笑笑,饭后凑我耳边说,妹妹以后要旅行结婚。外婆又点名几个七大姑八大姨,“他们,烦。”
晚餐过半的时候赶来了一位外甥的女朋友,好几年没好意思叫我一声小姨的大外甥别扭地介绍了我这个低龄的长辈。小女朋友看看不自在的男朋友,乖巧得喊了我一声。
这是一天如同往常任何一次无差的家庭聚餐,外公外婆坐在家主的座位,几个子女一起坐在主桌,说着十几二十、甚至是三、四十年前和更久的往事。他们历历细数,好像要把再聚100次才能说完的话全部搜刮。
那天临行前,外公又将他的藏书都赠予了我。那些陪他走过了大半辈子的古旧书籍,封面发脆,书页开裂。外婆不爱笑了,她说,这些都是外公的宝贝,从来不舍得送出。
我翻出一本,是水浒,出版的书龄就超了我数倍。
又是一天。
又是普通的一天。
生生死死也不过又成为平凡普通的一天。
我和外婆坐在老宅的墙角孵太阳,午后的初夏安静,除去风刮过树梢发出沙沙声响。午后的里屋也安静,床头柜上是外公的照片,一张黑白的,一个严肃清秀的年轻人。
埃里安/Helian
MISSY.L-STORY|BRILLIANT UNIVERSE|WONDERFUL 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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