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油茶村要去县里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爬五里的山路到长春。长春有一辆三轮货车直达县里的老莲花水泥厂;一条走十里的大路到官桥。官桥有三四辆七座的面包车,来来回回不断地往县里的水市停车场跑。我们附近的村子大多选择走官桥,车费便宜,大路好走,车坐得也舒服,哪怕多走几步路也无所谓。
官桥是一个镇,有超市,有学校,有卫生院,有几百户人口,附近大大小小一二十个村庄,其中有一个村庄是周子先祖故居。我没有进去过那个村庄,只在路上看见牌坊上写着那几个大字,那些面包车司机就在牌坊下等乘客。我与他们认识渐久,熟了。他们都是官桥本地人,年岁三十以上,早早结了婚,有了小孩。他们原是在南边打工,后来为照顾家里回来做了司机的营生。他们性格直爽、为人热情,在牌坊下卖力揽客。
“到县里,到县里,五块一个,上车就走。”
无论大人小孩,车费一律五块。有些人会为小孩收费问题争吵不干。他们争归争,绝不在放心上。这样的口角他们经历多了。有时他们心情好,可怜同情别人不容易,也就不收了;有时他们遇着蛮横的、说话难听的人,也绝不客气地赶下车。收与不收,他们心中有一杆称,无规则可言,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黑车”。
有一年,他们的队伍里来了位女孩,二十多岁,刚从南边回来,我坐过她的车一两次。她的车崭新,座椅上的包装都没拆。女孩不爱说话,从不招揽客,因此她的乘客少,每次要等上一两个小时才满座。男司机们告诉我她这样,怎么可能做得长久。
有一次,我难得听她开口和她副驾上的人说话,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中年人脸色腊黄,高高瘦瘦,头发白了不少,他手里夹着烟,烟放在车窗外的风里。我假意地闭眼睡觉,无意听了他们的谈话,才知道他们是父女。开始,他们只谈了些家里的琐事,女孩的表情有点忧虑,男人倒是乐观地笑着。
可是没过多久,他们莫名地争吵起来。他们说的是平话,本土方言,我不会说,听得懂一些,大概是女孩的婚事。她的父亲给她找了一个家境好,工作好的男人,希望她能接触接触,而女儿觉得自己还年轻,可以打拼一份事业,不想嫁人。他们争到最后红了脸,忽然发现后排还有一个人,也就休战了。
她父亲先用平话试探我,我说我不会平话。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随后与我扯些家常。他们家不在官桥,在一个叫兴旺山的小村子。女孩头些年在南边的电子厂工作,赚了些钱。今年,女孩一回家就买了这辆新车。父母本意让她的钱存着,她不肯,冒险做了女司机。
她父亲问我是哪儿的,我告诉他我是油茶村的。他说他知道那个地方,接连说了三四个人名,我一个也没听说。
女孩一路开得很慢,似乎很在意我和她父亲的对话。我在车里的后视镜有意无意地看清了她的脸,不算好看,只是认真的眼神,凝重、精致的脸庞,白白净净的皮肤,天然的一张瘦脸,乌黑的头发在风中飘散着,不得不让人留下印象。
我和她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但没有一句是聊婚姻。到了水市停车场,我刚要离开,她父亲叫住我,说是让我留下一个女孩的联系方式,我一头雾水。她父亲说以后需要包车,随时打电话。女孩不说话,默默塞了张名片给我。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印着:张梅。
我只看了名字,余者也不关心。
过了没多久,我在司机中再也没看见那个女孩。男司机们也再没见过,他们只得意说:“看吧!我就知道她做不长久。”
他们太得意忘形,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们也做不长久了。没过一年,官桥新通了一条公交路线,从官桥出发,穿过整个县城,只需要两元。
我坐过最后一位面包车男司机的车。他的车有一个窗户升不起来,冷风一直往车里灌,冷得人的双腿直哆嗦,车内的座椅皮也破了好几处。我问他还准备跑多久,他说下个月去南边。他说的下个月,正是公交车通车的时间。
多年后,鬼使神差,我搬到了富民小区居住,离官桥只有三里地。我时常去赶那里的集。我在集上遇见了那位司机女孩,不,她不是女孩了,她手里牵着个小女孩。她正在跟一个商贩讨价还价。我从她身后路过,心跳加速,我希望她认出我,又害怕她认出我。幸好她并没有认出我,她根本不记得我。我悄悄地瞥了她一眼,还是那般地认真的脸,只是添了风霜。
我很想问她:张梅,你嫁给了谁?
我也很想问她:张梅,你父亲的病好了吗?
官桥的集市不大,人来人往,我们总能遇见!我留着下次再问吧!
我还能遇见一个女孩一生长河中的一个影子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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