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翠兰】
来香楼里,说书的唾沫飞溅。
“……却说那父母官拿了上任的公文,才出京城不久,就遇上了一窝山寇,那十来人骑着烈马,直从山上冲下来,护卫尚来不及反应,领首之人横刀就是一劈,正中那父母官的胸口,可怜那父母官苦撑多日,却还是等不及赶回故地就闭了眼……”
“翠兰,走吧。”斗笠下传出一道女人的声音,温婉而不娇弱,明明年轻却又隐约带了些沧桑。偷瞄几眼这个从进来就带着斗笠上完菜都没摘下的女人,邻桌几个人在心里念了一声“怪人”。
桌上的菜一口未动,翠兰结了帐,跟着夫人走出来香楼。
正午的太阳有些毒,街上行人透着疲惫,来去匆匆,翠兰正想着是否先劝夫人回去,前头原先漫步走着的夫人却突然停下来,斗笠下的视线隐约指向右前方,翠兰望去,是一座楚馆。
故事【夫人】
人生太过匆匆,十年不过一瞬,我这一生平凡而跌宕,路人,你们有没有时间,来听听我的故事,我怕啊,我怕十年百年后,我连骸骨都不曾留下,笑谈也全部淡去,这世间我所有的错付,我所有的隐忍,我这堪比一生的十年,就真的一点印记也无,就……真的不存在了……
五岁【夫人】
我的父亲是一个长史,六品官员,我并非长女却是嫡女,上头还有一个嫡姐两个庶姐好多个哥哥,这是故事背景,但是都不重要,真正的故事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
我五岁生辰的时候,来了一个看着像骗子的云游道士,这道士怎么说呢……挺神棍的,他给我的生辰礼就是一个带点血腥的故事,说很久以前,有两个国家在打仗,一方失败了——战争嘛,总是有输有赢——失败的那个国家城池被破,敌军长驱直入,有一个战败一方的人,怕族人受辱,就鼓动全族自杀。
后来地府多出了一百五十二条人命,于是这些命就全部背负在了他身上。重点来了,那人生前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但也没有什么为全人类做过什么突出的贡献,就是有一次他外出游历,途中见一个小女孩饥饿,就随手施舍了一块薄饼,那块饼让那个女孩多活了一天。
前世多活了一天,今生得还。个疯癫道士还硬塞给我一个小名——如期。
十五【夫人】
父亲去南郡办事的时候发现了一名才子,吟诗作赋,才华横溢,在这个官与民几乎不通婚的时代,父亲大人深陷平民才子的才华无法自拔,破例让他入赘我家。
对他来说,儿女生一个多一个,才子见一个少一个。于是他拐来那个才子,用多出来的我留住了他。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年我十五岁。及笄婚配。
你觉得故事开始了是吗?
呵,故事,其实已经结束了……
在我尚且天真的日子里,十年已过。我没见到故事的开始,又恰巧错过故事的结局,故事里的十年与我毫无干系,却要我用自己最好的十年为这场故事收尾……
凭什么?
未名【夫人】
我不介意我的夫君是入赘的平民,相反的,我有点开心,在这个三妻四妾男尊女卑的时代,我曾经做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法门寺的高僧曾解过我的姻缘签,签上说我的夫君是一个专情的人,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惊喜的时刻。
我见到子世的第一眼,就恍然如梦境。他有一双温润的眼,注视着我的时候,会让我有一种自己就是全世界的错觉。我会看眼,只需一眼我就可以断定,那双眼的主人是专情之人,但我不会看伤,因此错过了温润下压抑着的伤痛。或许他看的,从来就不是我。
我的身上被迫背负着一条人命,这是子世在一次醉酒后告诉我的,当然,他的原话里没有“被迫”这两个字。
那天晚上,他的眼依旧温润,只是那水泊里透着让我心惊的危险,还有……恨意。他箍住我的腰,狠狠地进入我,丝毫不理会我的求饶和挣扎。床上的血浸透了衾被,生生吓晕了第二天最先进入这个屋子的人,彼时我早已半入地狱,没能看见子世的神情,这几乎成为我一生的遗憾。
那是婚后的第三年,也是我失去第一个孩子的前一天晚上。
醒来后我什么都没有说,父亲以为是夫妻之间的不节制,训了子世一顿,我没有辩解。
这以后卧病将近一年,期间子世对我愈发的好。他曾经的好是因为夫妻之礼,后来的好可能是因为愧疚,谁知道呢。
他的眼里真真确确满是悔恨。可我不信他,或者说,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一年后我差去南郡的小厮终于把消息带了回来,是关于一个妓子的一生,也是关于才子佳人的凄美爱情。妓子从楚楼一跃而下的时间,是子世来到我家的第二天,也是我和他成婚的三个月前,亦是子世喝醉酒的那天的三年前。
名妓徐婉和我尚没未成形的孩子死在同一天。
妆残【夫人】
不管怎么说,我才十八岁,到底是年轻,我的病最终还是好了。那一晚的事我和他都闭口不提,依旧是从前的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不管怎么说,斯人已逝,到底未来可期,我最终原谅了他。身子底子好是假,病好是真。
婚后第五年,一口人参吊着我的气,我去鬼门关溜了一圈,以三天生不如死为代价,换回了我孩子的出世。只是从此以后,无论夏冬,我的身体都是冷的。年轻救了我一次,救不了我第二次,我的身子,彻底垮了。
法门寺的高僧将平安符系在我儿身上的时候跟我说,这孩子是我从鬼将手里生抢的,他活的是我的寿命。
我抱紧孩子,告诉他,无事,把我所有的命都给他都没有关系。我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高僧看着我,眼里是一贯的悲悯,他说,我的命数有限,孩子,活不过三载。
我的世界,突然暗了。
染墨【夫人】
此后的日子,我的生活多了一分希望,也多了一份不安。我儿开口学会的第一个字是“爹”,第二个是“娘”。他刚出生时异常瘦弱,但几年来我将他好生照看,许是上天终于怜悯了我一回,我儿身子不再如往昔孱弱,渐渐与平常的孩童无异,他的眉眼间隐约带出子世的温润,是我最爱的模样。
与此同时,子世在入赘我家以后经我父亲暗中操作而破例入官,在政治上大展才能,事业渐渐步入正轨。
高僧预言的第三年终于到来,我日日活得提心吊胆,看着我儿睡梦中稚嫩的脸庞会忍不住流下泪来,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夜晚难眠的日子里,我夜夜抄送佛经,子世为了安抚我,就算平日里再疲惫,亦会拖着疲惫的身子陪我。对于子世,过往种种我再不追究。我那时只求上苍慈悲,饶我儿一回,只要我的孩子活着,从此一家三口,长伴一生。
只是,高僧的预言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在第三年还剩下三个月的时候,我儿……突然病了……
与此同时,邻县的瘟疫突然爆发,子世被任命前去稳定民众的惶恐。这场瘟疫在涉及一个县的传染后被强行控制住,被困在县内的人在惶恐中开始暴动。但是应对瘟疫的药已经找到,安抚民众的情绪就异常简单。这是政治上的一道送分题,此次派子世去,是为了提拔他。
可我不愿让他去,我儿生病,虽然大夫说是小病,可我还是怕,怕他万一连父亲的最后一眼都见不着。
子世说,至多一月,他就回来。
那日我几乎是跪着求他,他只是安抚我,却不愿改变决定,那一刻,我仿佛预见了我儿孤单死去。
徐婉与他相好十年,身为一个妓子,一生入幕之宾仅他一人,后来为了让他不要回头而甘愿身死。
我尖叫着问他,是不是恨我的存在阻碍了他和徐婉的姻缘,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恨不得我死去,是不是日日夜夜看着我想着徐婉,是不是对我所有的好是为了弥补对徐婉的愧疚,是不是……
子世的眼中再不复以往的温润,他看我的目光越来越冷。我早已疯魔,管不得这许多。
疯癫止于我带着颤音的最后一句——你是不是,故意害死我的第一个孩子?
风停树静,我和他都愣在原地。他大抵没有想到我会这样猜忌他,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口不择言到如此伤害他……我明明曾经那么爱他,我明明已经决定了过往不计,未来可期,却原来,都是自欺吗……
子世恨恨一挥袖,只冰冷地指出一个事实——你疯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疯了,我早就疯了……
将烬【夫人】
我病了,昏睡三天,再也不想起来。可是不能,丫鬟急匆匆跑来,告诉我少爷咯血了。
我病了三天,好了。
我儿病症来得急,之前说是小病的大夫欲言又止,不得已只能告诉我,病怪,学浅,难治。
我淡然地回答,只管治。许是脸上太过风平浪静,全无一个母亲该有的悲戚,大夫写下药方的手抖了两抖,大概觉得我没理解好,又哆哆嗦嗦地解释了几百字。我没有打断他,只是一遍一遍听着,听到心痛至麻木,依旧是三个字,只管治。
我儿走的那天,是那些日子里难得的艳阳天。所有的人都被我赶出了屋子,小小的孩子依偎在我怀里,含糊不清地问我:娘,爹呢?
我抱着他彷佛快要破碎的身体,一遍一遍安抚他:乖,爹马上就到了。
我儿闭眼的时候,外头闯进一个小厮,是贴身跟着子世的。他大喊着喜讯。
邻村的瘟疫在子世的治理下终于解决,原先患病的一百五十二人都好了,上头的公文直接下来嘉奖子世。小厮最后说,少爷让他传话,明早就能到。
到明天为止,刚好一月为期。
小厮说完才看到我手中抱着的我儿,他以为我儿睡着了,又放低声音加一句,少爷一定会很开心。
我没有理他,抱着我儿走出了屋子。耳边隐约想起很多年前一个疯癫道士的话——
……地府多出了一百五十二条人命……全部背负在了他身上……有一次他外出游历……随手施舍了一块薄饼……女孩多活了一天……
前世多活了一天,今生得还。
昊大的血日遥遥挂在天空,照得我儿满身是血,红色刹那消失,这个世界……太黑了……
耳边传来翠兰焦急的呼唤,可是这个世界上,我找不到再度睁开眼的意义。
子世,我还清了……
开败【夫人】
醒来的时候子世就坐在我旁边,满脸憔悴,眼圈微红。见我睁开眼他有一瞬的愣神,接着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他紧紧抱住我,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声音里是明显的哽咽。
婚后第八年,我失去第二个孩子,子世说对不起。
很久之后,我终于环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叹息般地说道:对不起,我不原谅。
这一次,我不原谅。
婚后第九年,我用饭时咯出一口血,大夫说我得了肺痨。子世很冷静,只是他的怀抱有点用力,紧得我呼吸不畅。我告诉他,我想去南郡。
子世说:好。
他丢下如日中天的官途,只要了一个小小的地方官职。陪我前往南郡。
路程颠簸,我身体差,行程被无限拉长。后来遇到山寇,子世帮我挡了一刀,伤口感染。
那是我和他成婚第十年,我以为我会走在他前面,可惜天意再次弄人。
最后一个月,他断断续续说了他和徐婉的过往。他所有的才气,都是徐婉给他的,遇到徐婉之前他默默无名,遇到徐婉之后他是南郡才子,十年相知相伴,徐婉十五到二十五岁的年华都给了他一个人,他喜欢过徐婉。子世亲口承认。只是来不及言说,就遇见了我父亲,父亲将我许给他,他拒绝了,因为不能辜负徐婉,离开南郡前,他对徐婉许下承诺——他会回来。徐婉说:好。几日后,子世来到我家,徐婉自杀。
子世的眼中有泪光,他说或许他当初不该离开,这样徐婉就不会为了不让他回头而跳下妆台,我也就能一生无殇。他说他当初随我父亲离开南郡,就算是抛弃了徐婉。刚开始他确实是恨我的,如果没有我父亲许下的婚事,徐婉不会自杀。他说他自欺欺人,他胆小懦弱,所以把恨意发泄在我身上。
他说对不起。他还说,他爱我。
絮絮叨叨一大堆,我在旁听着,不发一语。他最后说他庆幸自己当初离开南郡,虽然辜负了徐婉,但是能遇见我,和我羁绊十年,他很开心。
他说就算再痛,也一定要遇见我,与我成婚。今生如此,下辈子亦是,他眼里温润,明明是苟延残喘,却出口狠戾。
他咽气时南郡仅几步之遥,就像我儿没等到他。这一刻,我突生快意。直到翠兰大胆上前,抱住我,一点一点抹去我的眼泪。
这是自我儿走后,我第一次落泪。
楚楼【翠兰】
夫人还在望着不远处的楚楼发愣,翠兰连忙走上前,正午日头太毒,夫人身体又弱,受不起这折腾。
斗笠下恍惚传来声音:“翠兰,我走遍南郡了吗?”
“是的,夫人,这是最后一处。太阳太大,不如我们明早再来这附近走走。”
“嗯,我们回去,不来了,南郡……不过如此……”
第二日开始,夫人就不曾出过门,她整日里写着什么,眼中痴醉疯魔。翠兰看着那画面,心中莫名难受。她劝不住,也不愿劝,她知道,夫人在用她最后的生命,书写她的一生。
坠落【夫人】
我这一生,虽不是有意,但到底伤害了一个女人。
我的第一个孩子和徐婉走在一年里的同一天。
我的第二个孩子和徐婉走在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
徐婉用十五到二十五岁造就子世的才情,我用十五到二十五替她看子世的惊才艳艳。
她在二十五岁送子世离开南郡,然后送自己离开这个世界。我在二十五岁送子世回南郡,又替他重游南郡,后来病榻缠绵半载,二十五岁的末端,我终于要把自己送走了……
徐婉,我失去孩子和丈夫,今生也不再欠你。
翠兰,别哭啊,人总是要走的,我这一生把债都还清,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所以你别哭。
子世,来生遇见或不遇见你,我都不欠你了。如果……如果真的遇见了……我们好好过……我们好好过……你说好不好……
无有【书生】
落魄书生落榜多次,他知道这辈子,大概是与仕途无缘了。
落魄书生靠帮别人抄书为生,偶尔替说书人写写故事。
落魄书生嗜酒,他抄着抄着忍不住喝了点酒,书还抄进了火堆里,里面有什么来着,他想啊想啊,想得脑壳疼。
徐婉……宁子世……还有什么……
他趁着酒意,半真半假地编造——
“南郡名妓徐婉卒于永和七年,时年二十有五。傍晚自妆楼跃下,血染青石,粉身碎骨。路人掩面不忍视。同年,南郡才子宁子世赴京殿选,高中状元,留京任职。徐婉虽负艳名,然一生入幕之宾仅一人,却未得从良婚配。相传徐婉同宁子世多年相交甚密,究其如何,不得知。”
其实【后人】
“永和虽为东晋年号,然隋唐之后方有科举,秦淮之胜,亦在宋明。故非东晋逸事。徐婉、宁子世皆创作故事中人物,无有其实。”
【完】
注:
无有【书生】中引用部分摘自野史。
其实【后人】中引用网易云叙世歌曲评论。
本文写于2018年8月,是早期文章。
(开始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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