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蜗牛

作者: 咸蛋螃蟹 | 来源:发表于2023-08-22 12:58 被阅读0次

本文参与品|故事小说伯乐联合征文第二期主题:盔甲

1.

戴明飞体内住着一只蜗牛。

在王医生的帮助下,很久他才明白那是幻觉。可是它确实在他身体内沉睡,王医生不知道的地方。偶尔它会出来游走,他不害怕,也无法控制。

快下班的时候,戴明飞正弯腰整理货物,把东西按编码码到架子上,手机震动了两下,是信息。接班的人来了,他一边走向自己的储物柜一边掏出手机看信息,信息是他中学同学小周发的,叫他看这两天的淡城晚报,上面有他父亲戴良得的讣告。

戴良得死了,那个生他的男人死了。

他站住了,张着嘴,耳朵里响了一下闭住了,外面的世界和声音都遥远起来。他身子微微颤抖,他的胃他的心和肺都被一只手捏住了,疼痛窒息的感觉,那只蜗牛就爬出来了。

它透明泛着一点乳白色,左边长触角往上伸一下,右边长触角左右晃了一下,便蠕动起腹足,沿着他的脊梁骨往上走,凉的湿的黏的。

戴明飞站了很久,那只蜗牛缓慢地爬着,他的脊柱是棵木瓜树,他坐在树下托着腮跟看母亲唱着歌。

“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往上爬……”

蜗牛伸长它的两个长触角眼睛朝上看着他。他朝下看着它,它慢慢收了它的触角和腹足。

“啊!”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戴明飞像刚刚醒过来,稍稍转身,擦去泪水。他凝神看看,它不见了。戴明飞掏出钥匙打开柜子,拿出他的黑包,挎上,走了出去。他像吞了铁条一样直挺挺地,走到车站旁报摊前,在包后面的小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在手里排了一下,塞回去一个,剩下的放到大爷的手上。

卖报大爷十分苍老,可见之处都是皱纹,全身像蒙着一张网,身边放着单拐,他一手把硬币收到旁边一个袋子里,另一只手拿了一份晚报向上递过来。

他双手接过,说声谢谢。

戴明飞把晚报打开又快速合上,报纸的上角颤动着嚓嚓响着。他捏紧了报纸,耳边传来绿灯的哒哒声,他跟着人流走过去,对面是个公园,公园深处有个公厕,公厕外廊柱之间是石凳。

他倚着廊柱在石凳上坐下,发现自己浑身酸疼,双手有点痉挛。把包放下,搁腿边放好,双手把报纸打开,报纸的第一版已经破了皱了,他翻到后面几页,那几页都是讣告,男男女女的黑白照片,在倒数第二版,他一眼就就在下方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四方的黑框,戴良得的黑白照片在框内正上方,微微露齿笑着。

他直直地看着照片,照片上的戴良得面部线条柔和,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他不相信他是这个样子,这样的慈眉善目。可是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在心里念着框里的小字:先堂先严戴良得君于本月七日十八时寿终正寝,孝亲随侍在侧,亲视含殓,尊礼成服,拟于十一日中午出殡火化,现每晚为停灵亲友探丧时间。爱妻刘翠玉,孝子戴明望,孝女戴羽……。

别人的夫,别人的父!

后天,他就灰飞烟灭。

刘翠玉是他的爱妻,那个女人。他站起来,两只脚麻酥酥的,后背上的汗沿着一个个凸起的脊柱骨往下淌,冷的湿的。

天开始暗下来,公园里灯亮了,一盏盏一个个光晕,一些蚊虫在光晕里扇着翅膀不停地朝灯泡扑去。戴明飞站了很久,然后放下报纸,拿起挎包,走进厕所。

戴明飞扯过两张擦手纸把洗手台擦干净,又拉了两张纸铺在上面,打开挎包,拿出压得服服贴贴的短袖衬衫和内衣,拿出一把小梳子,一个刮胡刀和一个塑料瓶放在洗手纸上。把手机放进包里,顺手把里面的东西又理了一下,把餐巾纸压结实,把衣服的皱纹抻抻,卡、小本子、笔、药瓶一一捋顺。

这个厕所一般白天有人逛公园用,现在人烟稀少。他把东西都拿着走进那个无障碍厕所,很快冲洗了自己,然后把衣服拿到外边洗手盆那里沾着洗手液搓洗,在烘手机下方烘了一会儿,搭在外面石凳上,拉得没有一丝褶皱才罢。

2.

戴明飞坐在石凳上,看着夜幕慢慢从树梢从花丛上围拢过来,路灯是夜幕上缀着的一只只孤独的眼睛。

膝盖上塑料盒里是他的晚饭,椰浆饭加一个苹果。身旁是手机还有报纸。

同学小周的信息后面问戴明飞要不要他陪着一起去。他掏出手机再次看看信息,借着廊柱上的灯光看着他的照片。

报纸上他微笑着,他的微笑更柔和了。戴明飞伸手把报纸翻过去。

去他那里?他早就不认自己了。

六年前,戴明飞从精神卫生中心出来,听了王医生的话,他决定回去找他,找父亲认错。王医生希望他能够建立良好的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

他先去小周家,小周的父母在家,说小周刚刚结婚,搬出去了。他拿到了小周的电话。

问小周借了一点钱,戴明飞买了一身衣服,买了一个背包,背包里是他仅有的个人物品,他的笔和本子,本子里夹着王医生的名片和他的就诊卡。

包里还有他每日需要服用的药物,他的洗换衣服和牙刷牙膏水杯。

走上以前熟悉的道路,戴明飞把帽子拉低了些。站在楼前,他深深吸了口气,那栋楼已经换了外观,刷成了渐变蓝,蓝色,是妈妈喜欢的颜色。

楼前的草地上摆了几盆花草,粉红的黄色的小花,从盆里努力伸出来,他不知道是什么花。以前的木瓜树香蕉树不见了,大大的手臂手掌一样的叶子,蜗牛爬过的,没有了。

他又把帽子压低了一点,屏气朝婷婷家快速一瞥,那一刹那,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她门口用绳索拉了晒衣服,花花绿绿的。他抬起头,停住脚步又仔细看了一眼,晒的是格子的沙笼和长袍,那里住的是马来人。

婷婷家搬走了。他舒了口气。

戴明飞朝那个门里看了几眼,门里坐着一位肥胖的老太太,戴着头巾,门楣下还吊着一溜小彩灯,婷婷真的搬走了。他伸手按住鼻根,低了头往电梯那里走。

电梯从上面下来了,在七楼停住了,他的心跳了起来。他闭着眼睛在心里数着数,有人进电梯,门关上,电梯咣咣下来了,门开了。

他闪到一边,眼睛盯着电梯旁的布告,九楼十号正在装修,如果打扰,请原谅。

有人推着车慢慢走出来,看看戴明飞的帽子,后车轮还没有出电梯,屁股就坐上去了,右脚搭过去,踩车离开。戴明飞伸手按了按按钮,电梯门迟疑地开始关突然又打开了。戴明飞钻了进去,按了七,又使劲地按关门按钮。

电梯门终于关上了,他看着一层层的楼道闪过去,然后电梯抖了一下,停了。

他站在家门口,眼睛亮了,铁门木门没变,木门上贴着一对男女宝宝,手里分别举着鞭炮和条幅:招财进宝。

母亲过年的时候喜欢贴大红剪纸,大写的喜字上是喜鹊登梅图。这个,一定是那个叫刘翠玉的女人贴的。

戴明飞的眼睛暗淡了,前前后后好几年,这里是刘翠玉和那两个孩子的家了。

木门后搭扣咔嗒,戴明飞低头往楼梯口走去。木门很沉重,开了又啪地一声合上,一双鞋啪丢在地上,戴明飞微微侧身,一个男人正一边换鞋一边看过来,不是他。

他看着蓝色的墙,海水一波一波地往上涌,咸涩的味道从他心里往上涌。

他站住了,伸手在口袋里摸索,然后看着那个男人穿好了鞋子站起来,转身又站住,看过来,戴明飞立刻抬脚下楼了。

身后喂了一声,他走得更快了。

站在楼后檐的水泥地上,阳光正从西边射过来,水泥地上热烘烘的,地上有鸽子粪便和水流的痕迹。他站了一会儿,走了。

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走了,这几年,他一定也恨死自己了。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这个样子要回家。

我要自己一步步往上爬。

他匆忙找了份简单的工作,挣钱吃饭,看病吃药。没有钱租房,没有家,他住大桥下、地铁站里,住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公共厕所。

戴明飞不再担心他来撵自己,有时候晚上他看着来往行人,内心里有一点火光闪烁着,遇见他。

有了一点点积蓄,凭着改造中心的学习经历,戴明飞报名兼修工教学院的课程,现在快完成大专课程了。

3.

我还是一个LOSER,你不想要这个儿子的,反正有孝子孝女随侍在侧。

LOSER这个词,是他刻进了自己的心里,每一次想起就痛,就恨,也气馁。自己确实很失败,一无所有。

戴明飞吃了干面包,吃了药,刷了牙,躺在廊柱的石凳上,包枕在头下,平时他就是这样睡的。现在他把报纸捂在胸前,戴良得君的照片伏在他的胸口,戴良得君,你看得见这里有只蜗牛吗?你知道蜗牛怎么来的吗?

有那么几年,他盼望父亲出现在面前,向他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拉着他说:“飞飞,走吧。”大多数时候,他质疑有过这样的时刻,也许那是自己的幻觉。

戴明飞在改造中心的时候,按规定每个月都可以和家人联系,或者让他们定期来探视。但是,戴良得君从来没有出现过。最初,他不希望看见他,在他获得继续学习的资格后,他心里慢慢萌生了希望,他希望有人来看他,像以前一样鼓励他。很小的时候,他取得好成绩,父母亲是很开心的。

然而,他像个孤儿一样,没有任何人来探望。

四年,漫漫的岁月,写字睡觉都在地板上,快要出去了,他有些茫然,不知道去哪里,甚至不知道怎么跟人说话。他被家人遗弃了也被世界遗弃了。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一些书本,两套衣服,一个短柄牙刷一支牙膏,透明的刷牙杯透明的拖鞋,一切都是透明的,还有他的过去,透明的,人们一眼就能看穿他做过什么,从哪里来。

这比他骂自己是LOSER更可怕。

夜是黑的是静的,这里不容许有一点声音。他躺在席子上看着看不见的天空,模模糊糊的一片。闭上眼睛就是那座楼,楼下有香蕉树木瓜树,树是婷婷家的。

妈妈带着他经过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蜗牛往上爬,黄色带螺纹的壳,有点透明的白色软乎乎的腹足蠕动着,前面两只触角似乎在东张西望。

妈妈教他唱歌,还有婷婷,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女生。

他烦躁起来,他怕见到她,他是坏人。

她肯定会原谅他的,他不是坏人,他只是太饿了,一时失控。

夜越来越黑,然后会越来越亮。他睁着眼。

他看见一只蜗牛,他差点惊叫起来:它在他肚子里,白色透明软软的。它两只小眼睛向上看着他,似乎有一点光,他屏住气看着它拖着壳慢慢蠕动,湿湿的,温润的,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唱着母亲的歌,它伸长了脖子和眼睛,它一定是那只听过歌的蜗牛。他大声唱起来:阿门阿前一棵木瓜树,阿嫩阿嫩才开花,蜗牛背着那……

铁门上小窗被打开了,一束光照在他脸上,一声呵斥:“507室的!不许唱歌!”

蜗牛咕噜滚下去了,他趴地板上仔细地摸索着每一块地砖,天渐渐亮了,起床的灯也亮了,他把墙壁和屋顶都仔细看了,没有蜗牛,便池里也看了,只有清水,戴明飞绝望地哭叫起来。

他没有回家,被安排去了心理卫生中心。他告诉王医生,他身体里住着一只蜗牛,会在没人的夜里出来,它怕陌生人,也怕王医生,它喜欢听妈妈唱的儿歌。

王医生不管蜗牛,跟他聊天,让他看画,问他许多问题,然后说他太累了,需要休息,这样蜗牛就会出来。

吃药之后,蜗牛就很少看见,王医生慢慢地告诉他,他病了,蜗牛是他的幻觉。

今天它又出来了,他想了想,掏出手机在精神卫生中心的网页里,留言要求提前预约和王医生见面。

4.

这个晚上,戴明飞睡得不安稳,做了一点残碎的梦,他像个旁观者,看着那个屋子和母亲,母亲甜美的微笑不见了,变成了呆滞冷漠的面容,还有她躺在楼下,画面不断变幻,醒来,已经是清晨,他的背是湿的冷的,报纸在地上,戴良得君的脸朝下。

他捡起报纸,仔细端详了戴良得君的脸,他的脸起了皱褶,有点潮湿。

洗刷、服药、换衣,然后把干净衣服收起叠好,戴明飞看看报纸,把它叠好,都放进包里,然后去附近的车站吃早点,打包午餐去上班。

午餐时间,王医生来了电话,问他为什么把预约提前了。戴明飞赶紧捂着电话跑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说昨天那只蜗牛又出现了。

这世界最了解戴明飞的人就是王医生了。单位的人都叫他安德鲁,上学时候的英文名,不知道他叫戴明飞。上班时他是安德鲁,穿着整洁,安静地工作。下了班他是戴明飞,住在街头,吃药睡觉。

但是王医生什么都知道,知道的比他自己还要多,许多事情,他一时记不起来,想起来的事情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现在,戴明飞明白蜗牛不应该出来,不应该有幻觉。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死了。”

“谁?”

“戴、戴良得,我父亲。”

王医生问了一连串关于他父亲的问题,而这些问题以前也问过的,王医生就像面试官一样一个个问题射过来,温柔坚定。大部分问题戴明飞不知道怎么回答,戴良得只是个久远的故人的名字,以前也不太熟。就是他死了,还是别人告诉他的。

那头王医生找人要报纸,窸窸窣窣的,然后问戴明飞去不去告别。

“不去,他说过我没有出息不要见他。”

“我觉得你在纠结,是吧?你觉得应该去,可是为了母亲你觉得又不应该去,是不是?知道那只蜗牛是谁吗?”

“王医生,你不是说没有蜗牛?说是我的幻觉吗?”

“那是你自己,每次你不愿面对的时候,它就出来了,然后你就病了,潜意识里,你在躲避不愿面对的事情。看到蜗牛你就想起母亲,你对母亲的爱记忆深刻,希望母亲在你身边,护着你,你也护着她。”

这个有点复杂,他只知道父亲不爱母亲,也不爱自己。

“可能只是过于严厉。”

“不,母亲死后,他很快带了别的女人回来了,还有小孩。”

母亲走后,父亲把他托付给大伯,自己又出去了。大伯有时间就晚上来看看,白天,戴明飞常常背着书包在外面游荡,去公园湿地看蜗牛,看着它们慢慢地一步一步爬着,他不知道它们要去哪里。他只是又听见妈妈唱的儿歌。

大半年后,父亲带了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回来了,孩子比他小不少,女人叫刘翠玉,戴良得君叫戴明飞喊妈。

刘翠玉比母亲白,看着也年轻漂亮,头发很黑。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他扭着脖子咬着嘴唇不做声,那天,他把嘴唇咬破了,一个字也没有蹦出来。

戴良得脸渐渐红了,脖子上青筋一点点地往外跳,刘翠玉说不要紧,把他推回房间。

晚上父亲走进他的房间,说以后刘翠玉照料他,让他好好读书。

“不要以为我不在家就不知道,你那个成绩都是F。要留级了,你对得起你妈吗?”

他倏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好意思说她!我现在知道我妈是跳下去的!她自己跳下去的,因为你,我恨你!”

戴良得君一个巴掌扇过来:“滚!”

门砰地摔上了。他站在灯下,灯光在泪水里朦胧了,脸上火辣辣地抽动着,他恨戴良得,他不配做父亲,不配做丈夫。

他背着书包,胡乱拿了校服就出门了。父亲听着门响,打开朝他吼:“你就是个LOSER!有本事就别回来!”

他背着书包,跑过明明暗暗的几个街区,在一个小贩中心外的铁椅子上坐下来,头顶上一辆地铁正咣当咣当飞驰而过,两束光照着黑夜里两条幽深的隧道。

他在椅子上坐着,身子慢慢下沉,最后蜷缩了下去。

第二天放学后,他饿着肚子在小贩中心溜达,小贩中心除了菜摊水果摊杂货店,还有许多家卖各种各样的食物,母亲喜欢吃她家乡的椰浆饭,他喜欢肉骨茶。那些食物冒着丝丝缕缕的香气,客人们停着筷子在那里谈笑风生,热气没了,有人没吃完就拿去倒了,他吞着口水,看着肉、面、饭、汤一股脑进了那个脏脏的桶里,还是香,他吸着鼻子。

晚上,他捡到了一个烂苹果,咬去坏的地方,顾不得洗就咔嚓咔嚓吃了。

后来一天傍晚,父亲在阳光广场一家面包店的屋檐下揪起他的耳朵,把他往回拖。戴明飞的鞋子都掉了,他双脚的脚趾勾着,试图勾住地面,手够着什么就紧紧抱住,父亲劈头盖脸打他,他贴着地面不动,父亲把书包拎回去了。

他开始了日夜流浪,父亲还在夜里来找过他,那时候他虽然瘦了,跑得相当快,捡来的拖鞋他扔了出去,赤脚啪啪打着地面,飞奔着。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他们的嘶吼。

5.

王医生说:“去和他告别吧。”

“不,我不想见他。他也不想见我。”

“这是你心中的症结所在。你一直在怀疑自己,希望达到父亲的期望值,没有达到那个目标,你就否定了自己,不愿意见他。”

戴明飞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父亲对他有什么具体期望,他不会朝他期望的去努力,他恨他。这些年,自己像蜗牛一样,慢慢地往上爬,几年才爬了一点点。绝不是他期望的。

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往上爬

“你是不是考虑该卸下那个壳呢?我建议你先去,然后我们约个时间谈谈,我觉得内心里你在纠结。你考虑考虑。”

电话挂了。戴明飞坐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去看他?

眼泪流了下来。

戴明飞记得戴良得君最后一句话是:你怎么不去死!你也去死吧!

那时候父亲浑身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眼里的怒火恨不得烧了他,他也浑身颤抖,眼里只有绝望。

他被抓入狱,因为擅闯、盗窃、伤害等罪被送往青少年改造中心。

之后,他没有见过父亲。他盼望过,后来想,父亲肯定恨自己像自己恨他一样。

在外流浪时,流浪汉也是有地盘的,他经常连吃的都找不到。暗中他转回自己家附近,怀着一丝丝希望。

楼前,草还是那样茂盛,有香蕉树班兰叶,木瓜树更高了,婷婷家的门是关的,灯光从门楣下的玻璃片里散出来,散漫的微弱的。

门口,是婷婷的校服,白裙子真漂亮。婷婷和他小学同学,后来考上了排名前十的女子中学,他上了邻里中学。

一次在邻里超市门口遇见,他看见她的校徽和漂亮的白裙子白袜子,立刻垂头就走。

“哎,戴明飞。”

婷婷追上来,把一个面包放在他臂弯里,说:“给。”

看着面包,喉结动了一下,他垂着眼皮把面包往外一推,扭身走开。

婷婷追上来把面包塞回他手里快步离开,她的白裙子在身后散开像一朵花。

他捏着面包,脸上发热。

附近就是他就读的中学,一些参加课外活动的学生放学了,白短褂白长裤,整齐帅气。他们三三两两地背着书包散入了那些高楼里。

他也有书包和校服。

放学时间,他站在楼道里等了一会儿,看见刘翠玉两个肩膀背着两个书包,两个孩子蹦蹦跳跳跟在左右,叽叽喳喳的。

戴明飞站在楼梯口一米远的地方,刘翠玉笑容消失了,快速开门,那两个孩子好奇地看着他,门一开就被推进去了,还回头看,刘翠玉把两个脑袋按了进去,那个小女孩还叫了一声“坏人”,刘翠玉急急进了门,门,重重关上。

春节将近的那个月,雨水多,戴明飞有些冷又经常挨饿。他不自觉又逛到楼下。

婷婷家里静悄悄的,从窗户看进去,她家桌上有苹果橘子。他看看没人,转到后边,从厨房窗户里翻了进去。

厨房里有一盏小灯,隔壁厕所里面有哗啦哗啦的水声,他轻轻走过去打开冰箱,冰箱门上有一盒牛奶,他开了盖子就往嘴里倒,醇香浓郁,人间美味。他闭着眼咂了一下嘴。

吱呀有门开了,一个女孩子叫了一声,是婷婷的小妹妹。

戴明飞走进客厅,顺水把桌上的苹果抓了个一个。

小姑娘高声喊叫起来:“妈!有坏人!”

水声停止了,婷婷妈的声音:“什么?”

“坏人!”

坏人,戴明飞脑子里嗡嗡地响,看着她又张开了嘴,把手里的牛奶盒砸过去,她尖叫一声,他又拿起桌上的塑料果盘丢过去,她尖叫一声停住了,他看也没看夺门而出。

后面是婷婷妈的尖叫声。

戴明飞浑身热烘烘的,手脚不听使唤,他闪到楼后的暗处,听着婷婷妈哭叫,楼里有人啪嗒啪嗒地去问候,然后救护车鸣笛警车鸣笛,他瑟瑟发抖,跑到对面组屋下垃圾屋后黑暗角落里蜷缩着。

他只喝了一罐牛奶而已,还砸了她的妹妹。他真不是想去偷东西不想伤害人。

我不是坏人。

一切无济于事。

外面人声鼎沸到渐渐寂静,街上不时有车疾驰而过,戴明飞像雕塑一样纹丝不动,一点点声音都是惊心动魄的。下半夜雨又沙沙来了,一闭眼,就看见小姑娘一头一脸的血躺在那里。他怕,其实让父亲打一顿也没什么。

他抱着肩膀缩着头走回去,推开门,父亲和警察在客厅等着他。

父亲腾地冲过来,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他脸上,浑身颤抖,声嘶力竭地叫着:你怎么不去死!你也去死吧!

很长一段时间,戴明飞脑子里都是这个声嘶力竭的吼叫声。

6.

他们之间只有恨吧。

但是,改造中心的医生说,父亲是爱自己的。王医生说,恨,是因为彼此有期待,只是期待落空了。

王医生建议自己去看他,这是最后的机会。

去?不去?

下了班,戴明飞整理好东西依旧按昨日的路线去公园吃饭、洗澡,把衣服在烘手机上使劲吹,吹,嗡嗡的声音让他又烦躁。

他把衣服中间夹了擦手纸折好又用纸隔好,放进包里,把包里东西理一遍。

他站着看着外面的夜空,鼓起腮帮子然后重重吐了一口气,王医生说建议去就去一下。他从包的隔层里掏出一个鸭舌帽,扣在头上,返回厕所,对着镜子看看,下巴以上都是阴影,挺好。

坐地铁转公交,在西部一个组屋区楼下下了车。夜风里,佛音缭绕,纸钱散落,纸灰飘扬。戴明飞觉得喉咙里哽住了,他曾为母亲守灵。

想起母亲,他心里又有了愤恨。他沿着人行道慢慢走。

十五岁的时候,戴明飞的身高直往上窜,超过了母亲,母亲笑着说,我儿子是大人了。那天快放学后,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去附近的商业中心玩游戏,楼下就是购物中心,离家只有五分钟的路。

他玩得正欢的时候,手被人按住了,那个人喘着气说:“快回去,家里有事。”

他看见一张严肃的脸,不容置疑。

家里有事?他想不出什么事情要他回去,妈妈生病了?妈妈生病也只是在家自言自语,说些荒诞不经的话。有时候侧耳听着,一个人在那里喜怒哀乐。

母亲生病,这也让他烦,放学他和同学使劲玩,想忘掉烦恼。

他从组屋下抄近路穿插过去。远远地看见自家那栋楼下有很多人远远地站着,都站在草地上。有警察还有警车救护车,近些,他看见有一个黑色的小帐篷罩在楼下水泥地上,正上方是他家阳台,晾衣的地方。

邻居们看过来,都是哀怜的神情。“佳明啊,你儿子回来了。可怜的孩子。”前面出现一个豁口,有老人流泪对着帐篷说。

他明白了,明晃晃的世界暗了下来。

他抬脚往前跑,左脚绊了右脚,摔倒了,他趴在地上抠着泥土蹬着腿哭叫着,地上热乎乎的,还有草腥味。

他被人架了起来,有医生和警察上来,轻轻问他的名字还有母亲的名字。但是他们没让他看母亲的脸,直到告别的时候。

那时候母亲脸还有一点肿,像有时候哭过睡着了一样,母亲走了,他一直无所适从。他一直认为是父亲的错,王医生说,母亲的病有环境因素有心理因素,更主要的是基因。

环境、心理因素,就是戴良得君造成的。

罄响了几声,佛音停住了。

路边大铁床上,纸灰里还有红色的火焰,廊柱间拉着大横幅,横幅内就是设的灵堂。

从空隙里看见里面还有人在上香,有人围在一起说着话,应该是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接待吊唁的人。

戴明飞绕着这一片慢慢走了几圈。

夜深人静,灵堂里只剩两个人守夜,戴明飞拉拉帽子走了进去,挽幛挽联、电子花圈不停地闪烁着,他目不斜视地朝里面走去。

在灵台前,他拿下帽子,对着他的大幅照片凝视了几秒,他还是微笑着,永远是微笑了。双膝一软,跪在了垫子上,梆梆梆磕了几个头,戴明飞伏在地上几秒钟,然后起身。

那边守灵的人已经站起来了,他把帽子戴上,双手合十对他们做了一个稽首的动作,然后离开了。

夜风真凉,街灯璀璨,天上有乌云也有白云,还有一弯残月,发着淡淡的光。

戴明飞在灵堂附近找了一个石凳,把包做枕头躺了下来,他伸展着手脚,侧身看着横幅下透过来的光,眼睛慢慢模糊了。

我来了,我还是不能原谅你。

7.

王医生问:去了吗?

“是的,磕了头。可是,我不能原谅他,也许,不恨他了。”

王医生曾说,恨,是因为有爱有期待。母亲对父亲有爱有期待,她却不恨父亲。

“那你仔细想想,童年最快乐的回忆是什么,往前想。你们三个人的。”

记忆里父亲在邻国做生意,不常回家。母亲在附近小贩中心做助手,帮人家卖菜。下午下班早,去幼儿园去学校接他。

小时候,记得母亲最开心的是父亲快要回来时,买了很多菜在家里煮、烧,热气腾腾的,她一边做一边唱歌,教他唱歌。

楼前草地上有一楼人家种的各种花草、香蕉、木瓜还有班兰叶、红薯藤,妈妈常常带他看。雨后的地上有蜗牛,木瓜树上有一只大蜗牛,顶着黄色的壳,壳上有几条棕色的条纹。蜗牛拖着长长的腹足往上爬,四个触角不停地伸缩摇动。

他的同学婷婷跑过来:“戴明飞,你们看什么?这是我家的木瓜树。”

他指指蜗牛。她欣喜地叫了一声,蜗牛迟疑地把头转来转去,他们一起笑起来。

“你们会唱蜗牛的那个儿歌吗?”

他们摇头。

“我教你们。”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妈,没有葡萄树,是木瓜树!”

“好好,木瓜树。”

阿门阿前一棵木瓜树

阿嫩阿黄地才开花

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往上爬

……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他看着上面的黄色的木瓜花儿笑了起来,蜗牛,你也太性急了吧。他伸手一碰,蜗牛就咕噜摔在草地上。

不知道从时候开始,父亲回家少了,母亲的笑少了,然后话也少了,自言自语。

后来,母亲在楼上晒东西摔下去。戴良得君,那时候自己叫他爸爸,他怪爸爸对妈妈不好,他恼羞成怒:“她是自己跳下去的!跳下去的!”

他凝视着父亲涨红着脸,脖子上青筋暴起,他闭着眼睛叫着不信不信。

“她有病,你不知道吗!你外婆也是有精神病的。”

他甚至不愿相信母亲死了,他奔下楼去,蹲在地上,水泥地上隐隐约约还有一点深颜色的痕迹。他母亲生命的最后一点印迹,他用指头抠着,抠不到一点点哪怕灰尘,洗得太干净了。

也许是跳的,戴明飞抹着眼泪。王医生跟他说了几次,母亲应该是病了,因为有家族病史,另外父亲长期在外,可能有感情危机、孤独、生活压力等因素。

戴明飞不愿意承认母亲是自己跳楼的。王医生说还有深层的原因是,戴明飞不愿意承认母亲最后撇下了他,那时候他处于叛逆期也给了母亲压力,重要的是他自己忽视了母亲的病情。

“原谅不原谅对你对他们都无所谓了,他们都不在了,你有自己的生活,要放下,卸下蜗牛的壳。”

记住,这是他们希望的,尤其你妈妈。她看到你比她高的时候不是很高兴吗?

就像蜗牛,一步一步也要往上爬。

从王医生那里出来,他坐车去了坟地,母亲坟前插着一束白色的菊花,还没有枯萎。

花瓣后面的石碑上镶着母亲生病前的照片,年轻的她偎着花笑着,嘴唇微启的模样。嘴只要再张开一点她就会说:“明飞呀,爸爸快回来了,猜猜这次他会给你什么礼物?爸爸回来了,你想他带你去哪里玩?”

妈妈,对不起,那一天我作业又没有交,考试又烂,老师说要给你打电话,所以放学后我又没有回家,我怕你生气……

母亲依旧微笑着,嘴唇微启,倘若张开,她一定说,没关系啊。

妈,以后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就像那只蜗牛,会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等待木瓜成熟。

母亲唇边的花瓣微微颤动着:飞飞,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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