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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九八年,这一年,全国人民都知道,中国的江河突然惹事,搅的中南海不得安宁啊。还什么水利专家的判断,坚信不疑的讲,三年之内长江流域,安稳如家,绝对不会发生洪灾。
哪谁知道,天公拒绝“作美”,一入夏,就搅得长江中下游连降暴雨,水患成灾。
倒塌六百八十多间万房屋啊,近两千万人痛失家园啊!
你们可曾记得,水面上四处飘荡的浮尸。
可曾记得,副市长保证过的”大堤稳如山”啊!
谁说不是呢。
“所以我一直说,中国人......”
“国人你个头,大彪子,你丫挺能耐啊,天天拿九八年的梗来骗这帮小孩,有出息不,有能耐不?国人骨子咋了,我告诉你,国人骨子善良着呢。”
老范,大众脸,框架眼镜,黑色水泥队服,配一安全帽,典型的农民工形象一目了然。
他一把将我提溜出来,扔在别处,讲:我告诉你大彪子,你那点花花肠子,天下谁人不知,不要把烂杂志上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拿来,冒充国家,这还没到两千年呢。”
教训我?
你也配?
2
一九九六年初。
《实话实说》可算是在西北火了个透天亮,崭露头角的崔永元用一句“西北人敞亮”,就把这偏远西北带到央视。
那时候,巷子口,弄堂外,无一不聊崔永元,聊他的嘴皮子。
那隔着窗口外密密麻麻的电线杆,终被承受不来的重量压倒,砸了弄堂口的老鼓楼。
听我爷讲,这鼓楼,可是乾隆老爷子留下的。
这下可是闯了天祸咯。
当时那年久失修的柏油马路迎来一阵骚动,电线杆倒地,马路上就像毕加索的裂痕般有韵味。鼓楼下的“性用品”店的女人,吓得躲进屋内,门口撒了一地的性用品,触目惊心。
鼓楼坍塌了,巷子口逮着四辆自行车都可以横着过去。
老范就是事发后的三天,混在搬砖队里出现的。
其实他就是搬砖工人,那段日子里,他常蹲在巷子口嚼着干馍,饭后去对面的豆花店要一碗浆水汤下肚。
他常戴一顶黄色安全帽,上面写着“勇昇水泥队”,眯着眼,续一根五块钱的烟。
他有辆老摩托,搬完砖,无人喊话时,他就骑出去,径直骑到城东口,钻进小吃城,一会的功夫,各式快餐盒架在车尾,不忘朝老板娘喊句“得了您呢,保证送到!”
之后他骑进师范,刷一张卡,上了男生宿舍。
下楼时,怀里篡着一把零钱。
午夜露天啤酒场的那个人,也是他。
河东啤酒广场,一到夏季,最闹腾。为啥?
就指着那一点绿荫发财咯,最关键的,它靠近师范附近,学生成了最牛的消费人群。
“老范,七桌来一打啤酒,外加五十串烤羊肉!”
“好嘞,马上就来!”
逢着人讲,都夸他。我和老友聚会时,碰着隔壁桌的就在那讲:你们别看老范,现在老实巴交的,搁前年,他还是鼓楼下卖过套套的呢,哈哈!”
啥?他卖......?九十年代啊,居然有人在西北,开了店,明着来卖这些,这真的是,啪啪打脸。
我抬头望去,很正经的眼睛,很正经的鼻子,老实巴交的外在形象,丝毫和套套这种污秽的词联想到一起啊。
他的面孔,比北方夜晚的冷风都彻骨。
他的背影,就像夏季的蝉鸣声般纯粹。
3
十八岁,一切生物都是美好的,包括男性荷尔蒙。
九十年代的荷尔蒙,就像草莓奶茶被冻住的瞬间,乍冷。
那个年代,世人对“性”这词相当不友好,光天化日下,谈起性,往往不会落得好下场。
我本不打算和曝光之人打交道,街道电影院处,我第一次和老范正面交锋。
明明票价写着:《食神》9.6元。
别小瞧九十年代的9.6元,在西北,相当普通员工的半月工资。当然,这钱是我榨干老友,得来的一笔。
可眼前这货,他居然要我19.6元,真他妈想上前踹他两脚。
他则不说话,也不与我正面交锋。站在柜台前,对了,此时他扮演的则是电影院售票员。
他的脸发黑,骨瘦如柴,我看不到别的,只认得“猥琐”二字。
“19.6元,你咋不去抢银行,明明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是9.6元,大叔!”
“不好意思,抢银行犯法,上面那个是工作人员的失职。”他低着头,弄着手头的工作。
“犯法?哟呵,卖那啥就不犯法啦?啊,也对啊,法律可没这条规定,对不对,大叔?”我这样调侃的说。
我这话,让他怒了。他显得焦急,额头的青筋快要爆炸,他突然站起来,一把推开隔在当空的玻璃,扔给我两张票,他的眼神空洞,他的动作有杀气。
我愣在那,不敢发声。
女友推我:到底看不看星爷的电影吗。
看看看,老子这就买。挨着女人在,要面子,我扔了他钱,拿了他攥在手心的票。
那晚我下了一结论:这他妈就是诈欺犯,活生生的诈欺犯,比卖避孕套还恶心的诈欺犯!
4
再次遇见老范,是我大四毕业那年。
一家情趣店。
那时候,还是九十年代,可是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那闪着红光的黑屏,上面写着:性用品店、男士用品店,抵抗疲劳,缓解肾能力等字样。
整条幸福路,都可算做红灯区。
老板娘左三右围坐一团,手拿毛线疙瘩,开始唠嗑,坐在那闪着红光的字样下,红光洒在脸上,丝毫分不清,是脸红,还是红光。
遇到中年小伙子逛店,她们卸了围裙,红唇齿白,点头哈腰的介绍她的产品:这款是冰感的哦,很刺激的。”
脸不红,口不结巴,说的铿锵有力。
像极了窑子里招揽生意的风尘女子。
所以说这样的场景,是我想象不来的,以至于这么多年,我从不在实体店买这些玩意,原因你懂得。
我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就在恍惚间又见老范。
他驮着背,穿一马甲,胳膊露外,汗流浃背的模样。没错,真是他。
他进了情趣店,从头到尾杵着头,五分钟过后,他拿了一包,出了店门。尔后,拐进隔壁那家店,也是五分钟,手拿的包,装得鼓鼓的,他拐了幸福路,靠右边走。
我尾随他,来到旧工地旁。
“嗨,哥们。”
老范很有意识的转过身,回头,望着我。
我尴尬一笑,指指他怀里的包,“啊,我知道,你那包是偷的。”
“你要干什么!”
他的语气告诉我,他显然不认得我了。这就好办了!
“你刚才进了店,示意老板娘你随便看,哥们,那老板娘是幸福路出了名的眼瞎,你去隔壁那家店又逛,老板以为你出来时装的,都是别家店的。”
“你要干什么!”他咬唇许久,总算崩出这几字。
空气里是,工地上刺鼻的甲醛味,呛的恶心。
我蹲在地上,抬头,看他。他的下巴发青,脖根处有咬痕,呵呵,老了老了,晚上还骚动的不行。
他的马甲散发的,是长年累月未见清水的刺鼻味,就像山间清泉里的水,恐被污水沾染,却终被沾染。
我试探的问他,“不干嘛,我二十出头,女友最近发骚的不行,可我不好意思进去买它,你拿那么多,借我几个呗,有空?还你?”
他二话不说,伸手在口袋摸索半天,扔给我一盒,天然橡胶牌。
“我靠,可以啊哥们,口袋都被你霸占了!”
“不用还!”
我说话的空当,他已走远。
他的面孔,比北方夜晚的冷风都彻骨。
他的背影,就像夏季的蝉鸣声般纯粹。
5
暑假那几个月,我亲眼目睹了老范被人差点打死的场景。
还是啤酒广场嗨起的夜,幸福路,靠北,午夜十点。
老友租了一地,也来经营这啤酒场,他讲,趁着暑假挣点小钱。
果然,别人的经济头脑,我学不来。
那是某手机品牌店赠送遮阳伞的初日。我和老友帮着弄赠送品,马路对面,宽敞的地界。
眼睛能望到的,就是时尚情趣店,喏大的字样,由红变紫,再由紫变红。
老友架起烧烤摊,在一辆老牌自行车后座就开始操作,起初,食材紧张,缺乏肉类,只得烤些羊肉和皮筋,尔后陆续添了新料。
我靠着椅子,欣赏过路的美女,他们有的露背,有的露腿,有粗有细,抓一把扔床上,体验感应该不差,哈哈。
然而此时谈论其他事显然是多余的。
对面我看到的,是老范,绝对是老范!
他被一棍从情趣店击得滚出了门,瞬间,玻璃破碎,划破午夜十点的夜。
他浑身发黑,衣服破落不堪,满脸通红,五十出头的男人,被店里老板,当街骂了,“贼货,我让你偷!买不起,就别去睡!”。
路是通口的,左拐是幸福路,右拐是富田路,来往的行人,在夏夜里,显得越发诡异。
紧接着,从那玻璃处冲出来三大汉,拿了棍子,向他身上砸去,胸口处,流淌的是黑血,不处六十秒,已血肉模糊。他双手撑地,用尽全身力气,翻身,爬在柏油马路上,那棍声,铿锵有力,一声一声,落在背上。
他的眼,四转,突然,盯着我,一直盯着我。
我的上半身猛的脱离椅子,我待站在那,我的灵魂,像一根俨然待烧的木头。
他在说,救我,求你!
救我,求你!
救我,求你!
这是一个灵魂,看着另一个灵魂的对话。
我翻过栅栏,穿过柏油马路,上前拦住棍子的击落,那棍子,隔空,落在空中。
“你要不要脸,这种事,是天天干的吗?有意思吗?这么多年啊,你活该你犯贱啊,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都成什么了,五十多岁了,别丢人了好吗?”
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他背上,他歪过头,看着我,从未见过的眼神。
我掏出五百元,递给老板,”两清了,人,我带回家!”
“咳,来了个管闲事的,你们啥子关系啊?”
半响,我嘴里崩出两个字。
我爹。
6
他叫范德海,他三十岁时,生了我。
他三十岁时,和我娘,经营一家情趣店,卖性用品。
那是年幼岁月里的一抹污垢,就像刻在木舟上的字,清晰可见,不曾磨灭。
挂在店面内五颜六色的各种,从我初一时,就被伙伴暗自取名,“荷尔蒙”、“肾功能强大”,那咄咄逼人的话语,一夜夜,反复重演。
而对范德海来讲,这生意,得做。
迟早会被接受。
这生意,比那水果摊来得实惠。咱家穷得太地道,你幼时,你娘养猪,猪死了。我索性种地,地也荒了。孩子,只有这行,能养家糊口。现在,被别人说三道四,可以后,咱西北能跟上时代了,也就好了。
好个屁,哪里好了,怎好了。
我不想被戳一辈子脊梁骨。
他抬头,望着西北的天,那时夏季,依旧格外的冷。
也是那年夏季,他赖以生存的店,被村里支书砸掉,他的所有钱财,一分不剩,全随着杂碎,消失不见。
我娘自那日,一病不起。
没熬过第二天春,埋了黄土。
而范德海,成了我一辈子的仇人,那些个人情冷暖,在我心里丝毫不剩。
我和他讲:往后,你不犯我,我不犯你。
他答:嗯。
7
我带他去了402号。
他的新家。
护士讲:最近状态不错,可还是不认得人。那个......把那个给他吧,不然,他又该翻了墙,到处去偷了。
好。
那黑色包里,装着他的一生,也装着他的人情冷暖。
他的后背,血流不止。
等到止血住时,他没了念想,再也不想套套。
整日整日,反反复复,望着天花板发呆。
那是那些年月里,我的罪过。
他的面孔,比北方夜晚的冷风都彻骨。
他的背影,就像夏季的蝉鸣声般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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