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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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太夹着购物袋，出现在小区的门口的时间，越来越晚了，直到太阳爬上最高的那栋楼顶，超市里排队的老头老太太都提着菜各回各家了，她才抬脚走出转门。

她走路向来大步流星、风风火火，老头子年轻时就说她没个女人样，一辈子都像被狼赶着一样。五个孩子张嘴等吃饭呢，跟人家的女人一样温柔，西北风都喝不到，张老太后来是这样怼他的。

这会她没精打采的晃悠出来，坍塌的眼皮，把一双浑浊的眼睛包裹成了拖着长尾巴的小蝌蚪，她抬眼看向对面二楼几个醒目的大字“惠民超市”，开始有了些六神无主的神情。

老头子这会在院子里晒太阳了吧？往常她看到太阳就高兴，可以撒开膀子干活，挑水、浇粪都不在话下，老头子只管在旁边看着，抽烟叶，偶尔从喉管里面咕哝两句，只有她俩才能听懂的应和声。现在看这太阳，她就心里发怵，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狗窝，她开始羡慕老头子起来，去自留地里溜达一圈回来，应季蔬菜，有啥吃啥，也不需要考虑。

在城里，买菜是每天的大问题，也是她的头号任务，带着这个大问题，她走向了“惠民超市”。

张老太挪步到了电梯口，手先搭上传送带，试探着把脚放在电梯的一格中间，依就着往楼上去了。

蔬菜区经过方才庞大的老年采购团掠夺一空，此刻员工们正推着拉车补货，左挡右阻的过道显得拥挤不堪，张老太不得不把拉篮像护孩子似的，拽在自己身边。

寻了一圈，拉篮里空空如也，她眼睛盯着蔬菜上面的价格标签，愤愤地想，黑心的菜贩子，小青菜到了城里就这么金贵了？4.5元一斤，抢钱呢，家里那一片青菜喂鸡喂鸭恐怕都吃不完了，掐尖吃过嫩芽，还可以长成油菜籽，这圆鼓鼓的菜帮子还不好吃。

装荠菜的箩筐上面用纸箱壳写着：12元/斤，如果不是儿子这里的家务缠身，去野外找找，一会功夫就可以挖这么一箩筐了，加点肉泥包饺子，连挑食的小孙子都能吃上十个，这价格，啧啧，还是等降价了再买吧。

随着一排排的逐个扫视，张老太的眼睛停留在了莴苣上，心里瞬间舒坦了一些，莴苣不光价格便宜，2.98一斤，主要是买了以后，还可以心安理得地从货架下面那一筐莴苣叶子里面，挑一些鲜嫩的，回家加鸡蛋炒上一盘，清香软嫩，是张老太最喜欢吃的菜。

莴苣贵的时候，她就直接从筐里抓一把菜叶子，塞进塑料袋，工作人员也不会说什么，只是那样抓起来的一把里面，能吃的嫩叶太少，张老太牙不好，硬一些的菜都咬不动了。

张老太这么算计，倒并不是儿子家里穷，完全是多年的生活习惯的影响，儿子是中学老师，每个月餐费都给她两三千，就四个人吃饭，哪能用的完呢？用不完她就悄悄存起来，人老爱财，存这钱比老头子都强，老头子种烟叶，卖点钱还不够他买酒喝。

心里这么想着，该买的菜还得买，张老太拿了两棵莴苣，去掉老叶子，又挑拣了一大袋嫩叶子，袋子快要装不下了，就那样敞着放在拉篮里。转身去买了儿媳爱吃的西蓝花和孙子爱吃的青豆，儿子只要有肉吃就行，张老太去肉食区买了一块好牛肉。家里人都得照顾周到了，张老太犯愁的是，这样的食谱已经保持一周了，儿媳妇明显有了些不太乐意的态度。

哎，我一个农村老太太，能变出什么花样呢？比老家好多啦，那穷山窝窝里，青豆可不是想吃马上就有的，西蓝花也没见有人家种，吃牛肉还得到镇上去买。出了超市，张老太嘴里这么咕哝着，手里的菜也跟着有些不知所措似的，来回晃荡。

她走得有些吃力，额头的皱纹像一陇陇鼓鼓的红薯地，褐色的皮肤上，还有鄂西北的太阳和大风亲密关怀的气息，袋子把和手指接触的部分，压成了黄白色，白色里清楚地显出一道道黑色纹路，是多年务农的痕迹，老茧布满的双手，触感也不甚灵敏，像个草耙子，紧紧抓住装洗衣液的购物袋。

张老太把窗户打开，太阳正好打进来，窗外有一片绿油油的草坪，就像老家荒废的田地，似乎还能看到一些昆虫在野花间飞来飞去，张老太有些羡慕这些昆虫，不像她，每天都在屋子里转悠。

她有时也出去，但是是跟儿子、儿媳一起带着孙子，去她一点也不喜欢的繁华又嘈杂的市中心，儿子颇感骄傲，以为是带她见了世面，跟她介绍这街道的布局，她看到玻璃橱窗和里面花花绿绿的商品就头疼。

在服装店里，服务员给她试了件新款春装，立领对襟扣子，样式挺洋气，一看价格，这衣服足够买好几袋大米了，她不愿意了，儿子非要买上，她开始在店里跟儿子吵起来，后来突然想到这衣服穿回老家，可以跟隔壁王老太炫耀一下，就不吱声了。

王老太总爱显摆她儿子给她买了金银首饰，她想这衣服就算平时压在箱底，也得拿着，就收下了这炫耀的筹码。

儿子问她想吃啥，她选中了一家面馆，思虑着不能吃亏，狠劲放了些辣椒，谁知那辣椒闷着劲儿辣，一口下去眼泪直流，忙跑到柜台问了可以加汤，加了汤又加醋，酸得牙都哆嗦，一碗面吃得吸溜吸溜的。这顿操作在安静的面馆里很是刺眼，儿媳嫌弃她丢人，吃了一半就不吃了，冷冷地看着她。出了面馆，还是辣得直嗦嘴，儿媳买奶茶的时候，儿子给她递过来一杯果汁，她喝着喝着举了起来，身上、衣服上泼得到处都是，儿子赶紧掏出纸来擦，儿媳领着孙子已经走远了。

从那后，她们出去玩，再不问奶奶一起去不了，儿子有些犹豫地看看她，欲言又止，她忙说，你们去玩吧，我来烧水泡茶，保证你们回来就有喝的，把孩子带好。转身却有些失落，倒不是想跟着出去，只觉得融不进去这个家，城里不是那么好待的呢。

她可是跟王老太吹过牛，说孩子们孝顺她，不让她走，她可能要在这里一辈子了，在这里的生活比老家好多了。王老太儿子在县城打工，王老太去一趟县城，隔天就要回来了，因为儿子租房，地方小，住不方便，因此王老太很羡慕她的城里生活。

张老太在这里的早饭可以吃得饱的，她起得很早，吃过饭，他们都还没醒。她关着厨门，悄悄地打火、下面，吃好洗干净锅碗，就轻轻地出门了。

等他们起床，出去买早饭，全部出门要到九点以后了，她在小区里面转悠到了八点，才去超市，可以赶在九点后回去。

她现在在每个房间里转悠，收拾要洗的衣服，拿去洗衣机里洗，刚来时，说好了待洗的衣服会放洗衣机边上的筐里，可是他们总忘，跟她说一声要洗了，她就去寻，习惯了，干脆也就不说了。

她把莴苣叶子拿到阳台，又跑去厨房拿来沥水篮，坐在阳台的小凳上，边看着外面，边分出一部分中午要吃的。太阳正当头，那片绿草地反着光，几株黄花在当中摇头晃脑，一群蝴蝶飞来飞去。

她掐着时间，烧好最后一道菜，儿子媳妇就回来了，她把菜摆上桌，一个西蓝花炒牛肉，一个莴苣叶炒鸡蛋，昨天吃剩的土豆丝也热了端上来，还有一个紫菜蛋汤。

她只拿了自己的碗，经验告诉她，儿媳的拿了也没用，刚开始她说要自己盛饭，张老太还以为她是担心自己累着，就把碗拿出来跟筷子一起摆好，后来发现，儿媳是要把碗筷拿进厨房再洗一遍，洗了很久，好像那碗用过，又放了几天没洗一样，抹布与瓷碗面的摩擦声吱吱地响。

张老太伤心了一阵，只好劝慰自己，以后只拿自己的碗筷，还省得跑几趟厨房呢！只是儿媳的碗不拿了，儿子的饭，也盛不了了，不然，偏一个向一个不得闹矛盾吗？

儿子、媳妇洗过手，盛好饭就过来坐着了，儿媳边吃饭边打开手机，一只手划拉着，头也不抬。儿子开始还跟她说说话，问问她今天都去了哪里？是怎么过的？后来也是拿着手机划拉，两个人看视频的时候，会突然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她听着也挺好笑，看不到画面，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一个人默默吃饭。

张老太最近难过的心事，她现在又想再印证一下，于是她连叨了两筷子莴苣叶炒鸡蛋，接下来，她伤心地看到，儿媳本来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夹了一筷子莴苣叶炒鸡蛋，快速在嘴里嚼着，接着又夹一筷子放在碗里，眼里还夹带着一股怨气，张老太明白了。她开始吃昨天剩的土豆丝，儿媳妇就低头刷手机了，张老太把土豆丝换到自己面前，不再吃莴苣叶炒鸡蛋了。

这以后，张老太就只吃剩菜了，她刻意多做一些自己能吃的，软和的菜，后来，每顿菜竟都能被吃光光，没有剩菜了。

儿媳妇眼里的幽怨，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她吃着白饭，心里想着老家，想到老家的冬天，没有新鲜菜的日子，突然就有了一个办法。

那天，张老太去菜场买了三斤酸菜，炒了一大盘，每顿分出来一点，就着饭，倒也能吃，儿子说她吃酸菜这么多年，看来是改不掉了，喜欢吃，就多买点吧，还托同学从老家寄来了正宗的郧县酸菜。

张老太胃不好，酸菜吃多了胃疼，她只能少吃点，少吃点酸菜，也就少吃点饭。

张老太越来越瘦，走路越来越慢了，去幼儿园接孙子回家，孙子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不上，累得气喘吁吁，又担心孙子过马路的安全，回到家，已是一头的汗。

张老太感觉头晕，有一天，她从厕所出来，晕了一会，扶着桌子，儿子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她连忙摆手说，没事，过一阵就好了。

她开始在儿媳妇不在家的时候，煮面吃，或者做些简单的饭菜，却味同嚼蜡，吃着的时候，泪也流了下来。

五一放假，儿子说要回老家玩一趟，儿子连鸡鸭牛都不认识，回去见见新鲜。

张老太开始收拾东西，心早已飞回去了，倔了一辈子的老头子，这回很听话，在地里种上了番茄、黄瓜、韭菜、西葫芦，说是已经可以摘了，他每天浇水施肥，长势喜人。

儿子买的衣服，她开始不想带，后来想想，就装上了。

儿子开车，很快就到了村口，邻居们围上来问长问短，王老太说她瘦了，张老太说，每天都跳广场舞，减肥减的。

老头子一看她那样，眼圈就红了，孙子上来喊他爷爷，他慈爱地抱着，提了箩筐去菜地了。

那晚的饭是老头子做的，老头子做饭的时候，用上了这辈子最大的耐心，腊肉炒黄瓜，西葫芦炖鸡烧得软趴趴的，西红柿炒鸡蛋，生菜炒肉沫，还有几条河里钓的罗非鱼。

老大一家也来了，说妈气色不错，都是托了老二的福。

张老太忙前忙后顾着孩子们，孙子没吃过炒黄瓜，说黄瓜不是凉拌的吗？老头子慢慢地说，凉拌的黄瓜是生的，你奶奶咬不动，儿媳妇突然顿了一下，张老太夹了一块土鸡肉在儿媳妇碗里，满足地对着一家人说，吃饭！

那天，张老太吃了这一年中最舒心的一次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