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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震落了夜幕,雨越下越大,窗外模糊成一片,灯光晦暗,车辆还在无聊地穿梭,陈易不喜欢这个城市,他不喜欢任何一个城市,这个嘈嘈杂杂的年代,很累人。
雨打玻璃噼噼啪啪,这让陈易很是不安,她还没回来。
结婚三年,她变了,也许她早就变了,早就不是陈易珍藏在心底的那个人了。那雨声的衬托下,房间里安静极了,陈易不由得回想起从前——
八九十年代的北方农村,大多都是土坯房子,只有新婚娶媳妇儿的人家会盖砖瓦房,这也是阔绰人家,如次些的则在土坯墙上裱一层砖,外头看去一样光鲜,村人称此结构为“里软外硬”。
陈易家的房子就是“里软外硬”,隔壁的全砖房姓杨,他家有个女儿,大陈易一岁,名叫巧妙。那时候村东头的四五个孩子玩“过家家”,大人们就说笑:“巧妙长大了嫁谁呀?”
“嫁小易。”
“为甚?”
“小易没鼻涕!”
大人们哈哈笑起来,孩子们继续摆弄他们的“锅碗瓢盆”。
陈易十一岁那年,家里的黄牛产下一头小牛犊。每天放学,陈易都去地里拔草,用一辆“飞鸽”自行车驮回来,他个子小,只能从大梁下面掏着骑。有时候杨巧妙也跟他一起去拔草,回来再一起喂小牛。陈易这个农村孩子,在庄稼地里摸爬滚打惯了,对这黄土地是有感情的,他用旧裤腰带做了个笼头给小牛戴上,说:“别嫌不得劲,将来啊,你还得跟我犁地呢!”小牛倒也乖,跟陈易像好朋友一样,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撒欢儿。
可是有一天陈易上学不在家,村里来了辆农用车,几个人点头晃脑就冲小牛走过来。小牛看到一个人手里拿着绳子,那不是陈易做的笼头,撒腿就跑,可四下都是人,它惊慌中跳上了那辆停在坡下的农用车,直到车子走远,它也没有看到陈易。
陈易放学后,没吵也没闹,他看着用小牛换来的八百块钱,淌下了两眼泪。他种不了地了,这八百块钱不允许他种地了!全村的人都说种地没出息,陈易学习好,父母这是要让他去城里上初中了。
那个暑假,杨巧妙每天都来安慰他,只有她,知道陈易的心情。渐渐地,陈易开始盼着巧妙来,只要一天不来,他就感觉空落落的。巧妙把家里的小录音机偷了出来,俩人到西头的土坡上坐着,录音机唱起了那时他们还听不懂的山曲——
双山梁梁高来呀
双呀么双山梁梁低
双山梁梁圪楞楞呀圪洼洼
哥哥我等过你
……
巧妙问陈易:“你去哪念书呀?”
“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后来他们就分别了,同年,陈易的父母也进城做了农民工。直到高中,他们在市一中相遇,陈易瘦瘦的,个子长得挺高,巧妙亭亭玉立,眉眼带笑,正值青春年华。
那一眼,陈易看醉了,醉他的是十八年的女儿红,十八年,已不只是香浓,有品不尽的风韵,那无尽的风韵,就在巧妙的一颦一笑间,而那一颦一笑,又尽在陈易的思思慕慕中。
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陈易送给巧妙一个彩色的玻璃坠子,上面嵌着四个字“听雨尘心”。
不久,巧妙回赠给他一个笔记本,扉页上写了四个字“听雨尘心”。
在这个朦胧的年纪,他们心照不宣地了解对方的情谊,四目相对时,一双脉脉含情,一双怯怯达意,心切切,口难开,“听雨尘心”四个字,承载着朝朝暮暮、万千心思,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已赋予了它太多的深情。
但是,高三那年,巧妙不见了,陈易寻不到半点她的消息。杨巧妙没有留下一句话,就像当年失去了活奔乱跳的小牛,陈易万分沮丧。
杨巧妙离开后,陈易久久不能平静,开始写他们的故事,Candice问:“你在写什么呀?”
陈易只是笑笑,不说话。
Candice是陈易高中的同班同学,是个南方人,陈易并不了解她的家庭。至于名字嘛,给自己取过英文名的人很多,大概只有Candice被大家叫习惯了。
高中毕业后,陈易报考了离家很远的学校。火车穿过无数个山洞,终于走近了这座陌生的城市,树木葱葱,河水潺潺,陈易欣喜,将在这里度过他美好的大学时光。
陈易下车就奔向了学校,他打量着这学校的几幢教学楼,中心处那一圈爬山虎吸引了他,盘枝错节,如瀑布一般层层泻下。他把目光停留在绿荫下那位姑娘身上,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而是……那不是Candice吗?
陈易赶紧把头转过去,内心多少有些不淡定。这时候一个瘦猴似的秃头小子出现在Candice的身旁,一脸二流子式的笑:“同学,一起吃个饭呗!”
“什么就同学!你哪个系的啊你?”陈易跳到Candice的面前,那瘦小子直溜儿一下就不见了。
Candice苦笑道:“你干什么呀?人家不就说吃个饭嘛,真是!”
“你很乐意啊?今儿他还真不行!”陈易盯着她,“你看到我不惊讶吗?”
“哈哈哈,惊讶个屁!是你报考了这里,我才来这里的!”
陈易无奈地瞥了一眼,问:“报名了吗?”
“没有。”
“都快中午了,你傻坐在这儿干什么?”
“这破学校,必须交了学费才给分宿舍,我没带。”
“你不知道上大学自费吗?你这不着调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
“哎呀,你别数落我了,我打电话给家里了,我妈在借呢。”
Candice喜欢陈易,同学们都看得出来,但是那时候陈易心里装的是另一个女孩子,这事Candice清楚,但她还是故意跟陈易报了同一所学校。以前,陈易很少关心她,到了陌生的城市,她明显能感觉到他的好,Candice心中窃喜,嘴上却还是傻呵呵的。
陈易用自己带的生活费给Candice交了学费,俩人安排妥当之后,一起去吃了午饭。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也经常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出去兼职赚钱。
陈易的班里没有女生,他天天跟Candice在一起,一年以后,Candice如愿以偿,做了他的女朋友。
一次偶然,Candice发现了陈易写的一部小说《听雨尘心》,她记起来曾经见过的,只是当时不知道陈易在写什么,这一次她一口气读完,才知道那是高中的故事,是他们青春的故事!
Candice嘟着嘴问陈易:“原来你那么喜欢她啊?”
“那是小说,又不是真的。”
“那真的是什么?”
陈易深情地看着Candice,没说话。
窗外的雨下得凄凄沥沥,一声门响惊动了陈易,杨巧妙推门进来,身上却滴水未沾,她的薄纱裙子格外漂亮,除了表情,她依旧动人。
“回来了?”
杨巧妙哼了一声,换上拖鞋,进了卧室。
“雨儿呢?”
“送到姐家了。”
“你少出去吧,多在家带带孩子。”
只听得拖鞋“哒哒”逼近,杨巧妙盯着陈易:“我嫁给你就是带孩子的吗?好歹我是大学毕业的,我不甘做个家庭妇女。”
“等孩子大一点……”
“孩子大了,我就是黄脸婆了!”杨巧妙打断陈易,摔门进了卧室。
这样的争吵近来频频发生,陈易是有些自卑的,心心念念的大学不再包分配,工作一直也不是很顺利,经理每天都在催业绩,他真的很累了。
毕业那年,陈易来到现在的城市实习,这也是他读高中的城市,Candice还留在学校,她学的是口腔医学,要晚一年毕业。
感情这东西谁能说分明?女人的善变大概是天生的吧!异地不到半年,Candice就提出分手,她说毕业了要回南方去。这真是个绝佳的理由,她知道的,陈易不会离开北方,他的父母在这里,他的理想在这里,他的根也在这里。爱情里常有的,你付出的真情越多,她就越能把你拿得死死的。陈易是哑巴吃黄连,那天,他只在街头猛灌下一瓶啤酒,城市那么大,渺渺孤身只影,没有人知道那瓶酒有多苦!
命运总是在捉弄人。如果不是那次同学聚会,陈易怎么也不敢奢望再与杨巧妙重逢。他们回到母校市一中,那些懵懂的往事历历在目,杨巧妙告诉陈易,她看上了一款戒指。这意味着什么?陈易的心一路上“咚咚”乱跳。
第二天,当陈易把戒指戴在她手上的时候,巧妙拿出了那个嵌着“听雨尘心”的玻璃坠子,在陈易看来,这个坠子比戒指更重要,这么多年她还保存着,她的心没变。陈易深深地把巧妙拥入怀中,在市一中的操场上,他吻上了巧妙甜甜的唇。
那时候都说城市户口吃香,陈易家里七凑八凑在市里买了房,一年以后,他们结婚了。
新婚晚上的巧妙,美得若仙女一般,她的爱流淌在纤纤指尖,滑过陈易的胸膛,衣衫一件件褪下,巧妙柔嫩的肌肤像剥了壳的鸡蛋。那一夜,陈易滴酒未沾,却酩酊大醉。
第二年春天,沥沥的雨夜,巧妙生下了小公主,就叫雨儿。母女平安,陈易乐坏了。
一样是雨夜,今天的雨竟这般没有章法,搅得人心坎里满是泥淖。陈易推开卧室的门,语气平和,说:“我们去把雨儿接回来吧。”
“自己去!”杨巧妙面朝窗户坐着,头也没回。
“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别闹脾气嘛。”
“受不了是吗?那你争点气啊,我跟你过这苦日子不开心!”
“我一直在努力啊。”陈易有点激动,“你得给我时间,不要逼我!”
杨巧妙往梳妆台上一挥,瓶瓶罐罐跌落了一地,“听雨尘心”摔成两截,在灯光下晃啊晃。
杨巧妙下了楼,陈易追出去,在雨中几番争执,她上了曹沐阳的桑塔纳,陈易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车灯闪了闪,像是冷眼嘲笑。
曹沐阳是陈易高中的班长,他没有上大学,早就走上了社会。从那以后,杨巧妙再也没有回来!
这世上哪有爱情!也许生命中注定要失去些什么,比起爱情,更该去追寻自己的初心。陈易辞职了,他决定回到家乡,扎根农村。
日子一天天过去,雨儿转眼间长成了大姑娘,那模样跟当年的杨巧妙活脱脱一个人。厨房里有个女人在洗菜做饭,雨儿叫她妈妈。
雨儿就在市里读大学,专业也是口腔医学,她说学好了要给爷爷治牙。
这二十年日新月异,只是城市变得更加嘈杂了!如今的农村再没有土坯房屋残垣断壁,红砖瓦房整齐划一,那“里软外硬”也都进行了加固维修。水泥路通进了村里,自来水和网络宽带也都通进了村里。陈易粗布短衣,在基层搞扶贫工作,他背抄着手走在乡间,村人谁见了都亲切招呼。他还真像个地道农民。
冤家路窄,陈易在乡政府开完会竟碰到了曹沐阳。看那行头,已不及当年那般阔绰,陈易只当做不认识走过,那人却叫住了他。
“我包了今年危房改造的剩余工程,今后免不了还要打交道的。”见陈易停下了脚步,他又说,“我对不起你啊!”
“没什么对不起的。”陈易转了转眼珠子,“嗯——她,怎么样?”
“不知道。”
“嗯?”
“你都留不住的女人,我能留得住吗?”
陈易扫了一眼曹沐阳凄惶的表情,叹了一声。
“对了,你跟Candice联系没?”曹沐阳问。
“没有。”
“她后来读博了。”
“哦。”陈易点点头。
“听说当年因为父母离婚,她选择了回广州读研。你大概不知道吧?”
陈易怔了怔,说:“时隔多年,还提她做甚!”
曹沐阳转到陈易对面,说:“弄俩菜坐坐呗?”
“改天吧,我还有事。”
别了曹沐阳,陈易一个人徒步走出十几里,只听得后草地传来放羊汉的山曲,叫人心里好不是滋味——
三苗苗白菜两苗苗那高
人里头咱就数妹妹你好
满天天的星星一颗颗那明哎
哥哥咱就看对妹妹你一人……
脱贫验收工作结束后,陈易终于可以休息几天,他开车返回了市里。女人做了一桌好饭,说雨儿去学校听讲座,也快回来了。
雨儿进门看到陈易,便兴奋地叫起来:“爸你终于休息了,这回可以带我出去玩了吧?”
“当然可以。”陈易满脸喜色,“学校办什么讲座?”
“来了个教授讲牙体牙髓,这个教授真是个怪人,取个英文名,我还以为是老外呢。”
陈易和女人都笑了,雨儿招呼爸爸妈妈到饭桌前,又说:“不过我挺喜欢这个教授,还赠我们一本小说,她说不是她写的,但每去一个地方都会赠,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雨儿拿出那本小说给陈易看。
陈易看着封面上“听雨尘心”四个字,表情变得僵硬,他匆匆站起,意欲动身,又看了看身边的女人和雨儿,才重新坐下,自言自语道:“为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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