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枣

夏天的正午是无比炎热的。太阳从早上一直烧到了中午，早就看不出是什么形状了，只有白色的火焰在天空中肆无忌惮的跳跃着。偶然有一股细风划过，也被瞬间蒸腾的支离破碎了。所有的生物都悄悄地躲到了阴凉处，等待着黄昏的到来。只有知了伏在树叶下畅快的叫着，"刺啦刺啦"的像是在锯木头。

母亲把这时候的太阳叫做"毒日头"。也许母亲是觉得在地里刨食的农民，日子本来就苦，太阳还如此的不近人情，多少有点狠毒。小亮子则以为是太阳有毒，刻意的将胳膊伸出窗外，试了几次却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也就不在理会了。

但是，母亲依然不让小亮子出去玩耍。母亲说中午就和半夜一样，不是人活动的时间。小亮子想说自己睡不着，就是想出去玩，但他又不愿让母亲担心生气，只好乖巧的躺在土炕的一角，不说话，不敢动，眯着眼假装睡觉。

小亮子睡不着是因为小军子。

小军子和小亮子是邻居，也都在村小学读书。小军子虽然比小亮子只大了三岁，但是个头却比小亮子多出一大截，身板也十分的强壮、威猛，浑身上下有数不清的疙瘩肉，活脱的一个银背大猩猩。而小亮子就是一只给大猩猩抓虱子的猴崽子。

在这个以种地为生的小山村里，劳动力就是资本。谁家的劳动力多谁就能把土地给侍候好了，谁能把土地侍候好了谁就是村民心中的模范，也就是村里最富有的人。这个方面小军子明显要比小亮子强很多。村里人见到小军子的时候都会夸赞小军子壮实，将来一定是一把好手。小军子听着无比的舒坦，小军子的家人也是一脸的骄傲。当村民们见到小亮子的时候就会嘲笑:"你是从哪个山上跑下来的猴子呀!吃玉米还是吃土豆呀?"小亮子也不生气，只是嘻嘻的笑。

小亮子有个绝活:摔包子。包子是用纸做的，两张大小相同的纸交叉在一起，将四个角折叠起来扣在一起就成为了一个正方形的包子。摔包子靠的是包子落地时的风力，所以摔包子的时候胳膊和手腕都要用力。还有就是叠包子的纸越硬实越好。为了增加包子的力量，往往还要在包子背后的兜里再装上一些硬实的纸片。小亮子的包子都是用教科书最外层的书皮做的，一个个身形健硕，威风凛凛，就像是冲锋陷阵的将军。小亮子摔包子时会仔细的观察对方包子与地面的缝隙，然后手腕一抖，风儿便像长了眼睛一样钻到了对方包子的身下，小亮子赢了，对方的包子也就变成了小亮子的俘虏。小亮子的摔包子技术是全校第一，无论是低年级的学生还是高年级的学生只要遇到小亮子都会败得一塌糊涂。同学们中间流传着一句话:"摔包子看亮子"。不过小亮子虽然总是赢，但拥有的包子并不多，因为他都把赢来的包子还给了同学。这更让大家对小亮子肃然起敬了，同时也让小军子无比的嫉妒和憎恨。

放学了，小亮子和同学们一样，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欢快的飞出了教室。小军子追上来，说要和小亮子玩摔包子，小亮子本来不想和这个总是输包子还总是趾高气昂的家伙玩，但小军子说赌注是一瓶"酒枣"，小亮子便兴奋的答应了。

酒枣是用米酒将上好的秋枣泡起来，密封腌制一个冬天才能吃的一种食品。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酒枣还是相当的稀罕的。小亮子也就是在很久以前尝到过那么一颗，那种香甜和美味一直萦绕在小亮子的脑海中。小亮子早就知道母亲也腌制了一瓶就埋在地窖里。小亮子叫嚷了好几次，母亲都说要等父亲回来才能吃。

夕阳拖着长长的尾巴落山了，天边的云朵披着赤色的烟霞也慢慢的隐退了，远处的山路上，耕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劳作了一天的老人们回家了。小亮子和小军子的战斗也结束了。

小亮子输了，而且输的特别惨。"将军们"虽然都变成了小军子的俘虏，但是以后还可以培养新的将军。要命的是母亲的酒枣怎么办?那可是自己偷来的。

看着小亮子无比的失落和伤心。小军子轻蔑的看了小亮子一眼，将赢来的包子当着小亮子的面一个一个的撕的粉碎。最后举起小亮子的酒枣，在空中轮了两圈一下子摔在了石头上，"啪"的一声，一片艳丽的红像被春雨打落的花瓣一样纷纷扬扬的落下。

小亮子的眼泪不争气的在眼眶里打转，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子怨气像一头被囚禁的小野猪在小亮子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最后来到了喉咙的位置，又被小亮子硬生生的堵了回去。小野猪气的"咕咕"直叫。

不久，小军子以毫无悬念的战绩横扫了整个校园。在赢得了一片羡慕的同时也引来了大家的唏嘘和怀疑。后来，还是小亮子发现了端倪:铁将军-------小军子的包子背后的兜里装了一块厚厚的铁片。小亮子感觉到了一种狡诈，一种带着仇恨的奸猾。

夏天的炎热总是那么的浓烈而绵长。当夜色将轻柔的晚风悄悄的带来的时候，人们便会走出家门享受这难得的凉爽。老人们端着饭碗聚集到一个地势开阔的地方，边吃边聊。孩子们就在老人们中间跑来跑去的抓萤火虫。等到电视机里响起《西游记》的主题曲时，老人和孩子们就像听到了集结号一样换了个地方重新聚集。

那个时候的电视机是相当稀缺的物件，整个村子除了大队部有一台已经看不清人影的电视机外，就只有小军子家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了。听到《西游记》开始了，小亮子不顾一切的冲进了院子里，左冲右突的挤到了第一排，坐在了地上。

"小亮子，出去。"小军子厉声呵斥。小亮子站起来满脸的哀求。小军子一把抓住小亮子的衣服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把小亮子拖到了大门口。看着小军子一脸的横肉，小亮子只好默然地离开了。却不料，刚转身就被小军子从背后猛踹一脚。小亮子一个跟头沿着青石铺成台阶滚了下来。背后还传来了小军子妈对小军子的训斥:"小军子，你把人踢坏了怎么办，他家那么穷，还不讹上咱们呀!你个傻孩子，回去看电视。"

小亮子没有哭，而是慢慢的爬起来，找到一个被弃用的水槽。因为前几天刚下过雨，水槽里还有很多的水，只不过水已经发绿，还有许多小虫子浮在上面。小亮子赶走虫子，捧起雨水把脸上的血迹和泥土慢慢的洗掉，他不想母亲看见自己受欺负的样子。

毒日头还在炙烤着大地，知了还在"刺啦刺啦"的叫着。小亮子慢慢的爬起来，每一个动作都特别的轻，生怕把身边的母亲给惊醒了。小亮子出了窑洞，没敢走大门，而是直接踩着厨房的窗台，像一只灵巧的猴子一样翻过屋檐上了屋顶。

这是一个古老而神奇的小山村。山村坐落在两山之间，所有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而且是一排一排，一层一层的。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用石头做的。如房子啦、院墙啦，大小道路啦、厕所啦、猪圈牛圈鸡窝啦。而且是用整块的，巨大的，方方正正的青石做的，就连喂鸡喂猪用的食盆都是用整块的石头雕刻而成的。

穿过自家屋顶，小亮子轻而易举的来到了小军子家的屋顶。向下张望，院子里除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苹果树，一个干巴巴的石磨，角落里卧着一头年迈的黄牛外，一个人也没有。小亮子沿着院墙上被雨水冲刷出来的缝隙，慢慢的爬到院子里。屏住呼吸再仔细的听，只有屋子里传来的像拖拉机的马达一样的呼噜声和苹果树上的知了"刺啦刺啦"的叫声。小亮子大着胆子猫着腰来到地窖口，掀开盖子轻快地钻了进去，他知道那里就是小军子藏酒枣的地方。

小亮子将酒枣挖出来，一瓶一瓶的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小布袋里，然后快速的躲到地窖口，再次细听院子里的声响，确定没有任何变化后，慢慢地走出了地窖。哼，这些酒枣都是我的了，让你再狡诈，让你在瞧不起人。想到小军子发现酒枣没了时的表情，小亮子就不由的笑出声来。"谁?"屋子里突然有人粗声粗气的问，小亮子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看着院子的大门是半开着的，小亮子赶紧从大门溜了出去。小亮子心还在“突突”的跳，要是被抓住了，就凭银背大猩猩的身板，胳膊一轮就能把自己这只猴崽子扔到屋顶上去。

小亮子侧身跨出大门，看看已经烧的面目全非的太阳和跳着桑巴舞的烈焰，一切都还正常，小亮子的心情放松了很多。"亮子，你。。。干什么?"上厕所回来的小军子看见小亮子从自己家里出来，疑虑重重地问。

"没干啥。"小亮子的心就像一个加满了油的马达，一个劲的“突突”。也没再理会小军子接下来要说什么，转身就走。现在，逃是首要的。小亮子努力让自己显得和平常一样，快步来到房屋的拐角，也不管小军子跟没跟来，撒开腿就跑。直到再次回到自己家的屋顶，又沿着厨房的窗台返回了院子，快速地钻进自家的地窖，心才算是安定下来。小亮子稍稍平静了一下，打开一瓶酒枣，也不用筷子，直接倒进嘴里，嗯!好吃。

秋天到了，天空变得特别的蔚蓝、高远，白云像一只羽翼丰满的母鸡在天空中踱步。大雁排成了大写的"人"字从山顶飞过，从白云的身边飞过，又从从小亮子的头顶飞过。此时的小山村变成了一片金黄和火红。大人们开始忙碌地里的活计，小亮子则忙碌着照看自己的枣树。他盘算着等枣成熟了以后，母亲就可以腌制明年的酒枣了。

小亮子的院子后面有上下两块地，上面是小军子家的，下面是小亮子家的。小亮子家的地里长着一棵枣树，每年秋天枣树都会挂满了红艳艳的大枣。小亮子放学后就会坐在地边上，等着从树上掉下来的枣。倒不是掉下来的枣有多么的好吃，而是他舍不得去摘树上的枣。母亲说，上了霜的枣才最好吃。

就在小亮子遐想着酒枣的美味时，大猩猩拿着一根两米长的棍子和一个肥大的口袋走了过来，站在自家地头朝着枣树就是一顿横扫。红艳艳、脆生生的大枣就像下冰雹的一样噼里叭啦的落了下来。小亮子急了，冲上去夺大猩猩的棍子，却被大猩猩扔出去两米多远，去抢夺大猩猩的口袋，又被大猩猩扔出去两米多远。没办法，小亮子只好忙着将红枣捡到自己的衣服兜里，尽量不让大猩猩带走。

小亮子看见自家地里还有好多，就一个飞跃从上面跳了下去，却不料，大猩猩也跟着跳了下来，直接踩到了小亮子的腿上。小亮子的腿骨折了。

后来，父亲背着小亮子到城里接腿，绑上夹板打上石膏又把小亮子背了回来。走在路上的时候，父亲问小亮子为什么要和小军子争抢。小亮子一脸倔强的说:"咱家的枣树，小军子凭什么去打枣。"父亲爽朗而无奈的笑了。这时候小亮子才知道那棵枣树本来就是小军子家的。

再后来，村里重新划分土地的时候，父亲用一亩上好的河滩地把那棵枣树换了过来。小亮子才知道母亲腌制的酒枣要比小军子家的好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