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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钻心的痛,把王友吉从梦中拉了回来。医院惨白的灯光让他感到十分恐惧。四周静悄悄的,门外过道上甚至都没有护士轻轻路过的脚步声,只有靠窗的墙角边简易的收折椅上,一个人和衣蜷缩在那里,身体有规律地起起伏伏,给这个黑夜带来了一点点生气,那是他的老婆霞霞。
王友吉从枕头下艰难地摸出手机,一看时间,还不到凌晨3点。
每天这个时候都会醒来,每天这个时候王友吉都会特别孤独,他害怕自己被朋友遗忘。入院几个月来,王友吉总是靠给微信好友发信息和发布朋友圈来排遣病痛的折磨和孤独,每天凌晨朋友圈里的好友都会收到他狂轰滥炸似的早安问候和不知真假的链接信息。今天却没有。他拿着手机躺在床上,眼睛痴呆地望着屋顶,两行泪珠从眼角流出,滴落在枕上。
老婆听到王友吉这边有响动,就从收折椅上爬起来,走到床边。看男人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知道心里又有事了,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伸手把他握手机的枯枝一般的手移到胸前:“该发朋友圈了,问朋友们早上好啊!”
“不发了!从今天开始我不再发了!”
王友吉心里明白,每天这样发朋友圈是得罪人的事情。许多朋友给他发信息过来:“老王,你不要再发了吧,注意休息!”有实在忍不住的朋友干脆把他的微信屏蔽了。
王友吉用手肘撑着床,费力地挪了一下身子:“发了也没得用,真想不到我以前这么强大的圈子现在竟然没有人理会我了……”
“你也是那么认真!”老婆敷衍着。
老婆虽这么说,心里却特别难受。王友吉一辈子喜欢混圈子,是个特别爱交际的人。退休前在法院工作,朋友三四的忙没有少帮。圈子里面谁遇上了麻烦或不好解决的事情,都会有人说,去找王友吉试试吧。王友吉见朋友有求于他,心里也格外高兴,觉得很荣光。不管能不能办到,总是胸口一拍就答应下来。可就在半年前王友吉检查出来得了绝症住进医院,来看他的人就慢慢变少,越来越少。
唉,这人情啊!老婆心里叹息着。
王友吉眨巴了一下眼睛,呆滞的目光却没有转向老婆,两片大大的嘴唇微微动着:“我做了一个梦……”
“哦。”
“我梦见了赵政其。”
“你梦见了赵政其?”老婆惺忪的睡眼突然间睁大起来,望着病床上时日无多的老头子。莫不是……
赶紧走到窗口,窗外有稀疏的灯光。夜空里,一颗流星无声地划过。
差不多了,老婆心里念叨,鼻子发酸起来。
少顷转过身来,回到床边:“还是发个朋友圈,给朋友们报一下平安嘛。”
“你看天花板上那些纹路......”王友吉不说朋友圈的事,呶呶嘴:“画的都是赵政其哦!”
“你还想他干啥,几十年都没有联系过了。”
“唉,当初那杯酒,我怎么就……”
“过去了的事就算了嘛!他和你本来就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老婆说。
王友吉没有再说话,此刻他只想能够再见赵政其一面,当面给他说声对不起。
一连几天,王友吉都闷闷不乐,也不再发朋友圈,只是神情疲惫地盯着天花板,说那上面画有赵政其。老婆实在不忍心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打算去黄桷垭找赵政其。
这天早上医院查房后,老婆给王友吉说要回家去打理打理,又拜托做护理的阿姨多关照一下,就急急离开了医院,然后去到黄桷垭南山路。她跟王友吉和赵政其从前都在那里长大,故乡一定会有赵政其的消息。
好多年没有去黄桷垭了,这里早已经物非人非。当年南山路边那一长溜的木板房呢,怎么没有看见了?还有屋后那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河沟又到哪里去了?王友吉和赵政其小时候总喜欢用撮箕去河沟里捞鱼。赵政其捞了鱼全喂了他家的猫,王友吉总是把捞的鱼送给霞霞,霞霞就送一个甜甜的笑。
霞霞和王友吉结婚后就离开黄桷垭。没想到家乡变化这么大,让她茫然失措,到哪里去找赵政其?
一个婆婆告诉她,这里十多年前就开发了,原来这里的人大都迁到静园小区了。“你到那里去看看。”老婆婆指着不远处的一片黄色高楼说。
在静园小区一家麻将馆里,霞霞终于打听到了赵政其的消息。打牌的老人告诉她,赵政其几年前就去了成都,在女儿家带外孙女,并告诉了他一个手机号码。“你打这个电话试试,他走之前用的这个电话,不知道换了号没有。”
离开麻将馆霞霞就迫不及待拨通了电话,对方刚“喂”了一声,霞霞就哭了。是他!虽然几十年没有来往,但从前的记忆特别难忘。霞霞呜咽着,泣不成声。对方急了,连连追问“你是谁啊?怎么不说话?”
“其哥,我是霞霞……”
“霞霞!霞霞你怎么啦?”赵政其也听出来了霞霞的声音。
“其哥,我替友吉给你道个歉,当年那事情……”霞霞还在哭。“真的对不起啊……”
电话那边一直沉默。
“其哥……”
“其哥,你咋不说话呢?几十年了,你就不能原谅我们友吉了吗?”
“霞霞你说些什么啊,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娃儿,谁生谁的气啊!”
“那好那好,这样友吉也安心了……”
“友吉呢,他还好吗?”
听赵政其问起,霞霞越发哭得凶了起来:“友吉他病了,在医院天天看着天花板发呆,说你就在天花板上面。他想你啊……呜呜……友吉怕是没有几天日子了哦。呜……呜……”
又是一阵沉默。
之后,赵政其很无奈地说道:“我在成都的,每天接送外孙女儿上幼儿园。友吉是在哪个医院?”
“在肿瘤医院……”
赵政其没有再说话,把电话挂了。
傍晚霞霞回到了医院,她没有给王友吉说有了赵政其的消息。如果王友吉知道赵政其挂了电话,一定会走得不安。与其那样,不如把事情隐瞒过去,免得在友吉心灵的伤口上再去撒一把盐。
王友吉继续在病床上煎熬。不发朋友圈了以后时间更难打发。入冬以来天气一直晴好,初冬的暖阳总在窗口撩拨着他,可他却没有办法享受。网络上最近流行了一首歌,正好成了王友吉陪伴。他把手机放在枕边,音量开到很大,一遍一遍地重复播放。痛苦的时候就哼上几句:
“可你不辞而别还断绝了……”
咬紧牙关,忍过一阵痛,接着哼——
“所有的消息……”
几只麻雀飞来,唧唧鸣唱着停在了窗台。王友吉抽搐的脸慢慢松弛了一些,似乎有了一丝笑容。对霞霞说:“天上都飞来了金丝鸟,莫不是赵政其要来?”
“你想嘛!他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
说话间,一个瘦削的老人背着包,出现在病房门口,正探头向里张望。
“赵政其!”
霞霞一眼就认出了门口那个瘦老头,激动得抓住王友吉干柴般的手,对王友吉道:“友吉,赵政其!赵政其来了!”
赵政其走到床边,看着王友吉不说话,他怎么也不相信床上这个骨瘦如柴的人就是从前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禁不住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友吉啊!你是怎么搞的哟……”
王友吉躺在床上,早已经老泪盈眶,把手慢慢伸向赵政其。艰难地问道:“其哥,真的是你啊?我看你一直在天花板上……”
又双手抱拳,抽泣着说:“其哥,你还恨我吗?我给你道个歉!那杯酒,我不该泼到你脸上啊!”
赵政其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眼泪,握住王友吉双手说:“你还提那件事干啥啊!其实那次我也不对,不该在你朋友面前说那些话,过后我想起好后悔,怎么就这样不懂事!”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因为两个老人的重逢而再现。
那时,王友吉还在法院工作,赵政其在一家工厂当一个修理工。那年王友吉办40岁生日宴,席间,赵政其醉醺醺地走到王友吉身边给他敬酒。
“友吉,我们两个人喝一杯。我祝你生日快乐!春风得意,步步高升!”
扬起脖子,自己先把酒干了。
“先干为敬!”
王友吉笑着也站起身来,拍着赵政其的肩:“干了!”
然后在赵政其耳边小声说:“我们换个时间再喝,这不是你混的圈子。”
“什么圈子!”赵政其一听就冒了火。借着酒性,拿了桌上的酒瓶,给王友吉和自己又倒满了酒,提着酒瓶指着桌上的客人:
“你我穿开裆裤的朋友,就不如他们?”
王友吉气得脸红筋涨,自己陪坐的人全是他最好的关系网和顶头上司啊!
赵政其端着酒杯还愣愣地看着王友吉:“你喝不喝!”
王友吉突然手往前一挥,“啪”地一下,把一杯酒泼在赵政其脸上。
宴会场面一片哗然。
......
“其哥,喝点水……”
霞霞从门外进来,拿着几瓶矿泉水:“医院条件不好,只有喝这个。”
赵政其这才松开王友吉的手,接过霞霞递过来的水。
“其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这么多年了你们还好嘛?”
赵政其转眼看了眼霞霞,回头给王友吉说:“还好。我们现在都住在成都女儿家。”
弯下身把丢在地上的背包捡起来放在屋角收折椅上:“我已经把屋头安顿好了,过来来陪你,一起慢慢摆老龙门阵!”
听赵政其这么一说,王友吉又哽咽了。
“其哥,你真的是……”
几只麻雀还在窗外私语。初冬的天空下,那唧唧声听来像是一首甜美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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