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作者: 红柳_3291 | 来源:发表于2023-02-13 21:4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最后一个草把子塞进去,烧得通红的火叉头拨弄三两下,灶膛里的火更旺了。伸头看了一下大锅,锅盖缝隙处丝丝缕缕的白色热气,圆了,蒸腾了……她立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走到锅台边,掀开半边锅盖,把烧开的水灌进水瓶里。

    秀银——秀银——

    听到声音,她回头看去。他浑身是血,鲜血正沿着灰白的头发流到脸上,流到下巴,点点滴滴往下落……

    秀银,我跟你……告别来了……往后,你……一个人要……保重自己……

    滴着血的胡须微微颤动,声音里满是不舍。说完,他转身向门外走去,身体佝偻,一瘸一拐……

    文义——文义——

    听到母亲大声呼叫,汉生从堂屋里走了进来,“妈,怎么啦?”吴秀银睁开眼睛,额头、鼻翼两侧满是汗珠,脸颊出现了反常的红晕,苍白的脸有了一丝血色。

    几点啦?

    九点半。汉生答道,问,你做梦啦?

    你文义叔怎么还没来?

    他家里可能有事吧,汉生说,妈,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你给文义叔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做什么。

    汉生正要出房门,大门外有人喊,汉生大哥,汉生大哥!汉生走到门口往外一看,春生骑在电瓶车上。见到汉生,春生说,你家文义叔被车撞了,撞得似乎不轻的呢,现在拉到镇医院去了……

    汉生——汉生——

    见母亲焦急地喊他,汉生忙不迭跟春生说了声谢谢,重又回到房间。

    我听见了,吴秀银挣扎着要起身,快带我去医院!

    你都这样了,还能去医院啊?汉生伸手按着母亲。吴秀银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巴掌打掉汉生阻止的手,坚定地坐了起来。她用双手拢拢头上的银丝,颤颤微微穿起了衣服。

    孙子开车,吴秀银在汉生的搀扶下坐上了后座。汽车飞快向医院方向驶去。汉生紧张地拥着母亲,妈,你行吗?连早饭都没有吃!秀银摆摆手,说没事。

    汽车停在了医院停车场,孙子下车背起奶奶向医院大门走去,汉生跟在后面。找到病房,吴秀银让孙子把自己放下,扶着孙子的手,走了进去。

    她径直走向病床。病床上的他,头上绑着绑带,脸上带着氧气罩,穿着病号服,挂着水,不省人事。

    汉生问,为什么不把他送到市里的医院?

    你好意思问!柏文义的二堂侄阴沉着脸,说,我大伯不就是每天要去看你妈才被车撞了吗?

    大伯伤得非常严重,医生说送市医院已经没有必要了……柏文义大堂侄低声说。

    吴秀银坐在病床边,抓起柏文义的一只手。他的手没有血色,指尖冰凉。她用她满是皱纹的一双小手包裹着他满是皱纹的大手,摩挲着,然后把满是皱纹的脸贴上去……

    柏文义的指尖似乎渐渐有了一丝热气。

    秀银,你来了啊?

    氧气罩里响起了嗡嗡的声音。秀银抬眼看过去,柏文义的一双眼睛正盯着她,含着笑。

    泪水涌上了秀银的双眼,她哽咽着,文义,你吓死我了!

    2

    柏文义慢慢把手抽出,抬起,抹上秀银的眼睛,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

    你来得正好。他在氧气罩下面说,非常吃力。他缩回手,打算拨开氧气罩。

    不可以——汉生、他的堂侄们同时出声阻止。

    还是尊重他的意愿吧——小护士走了过来,帮他拿开了氧气罩。

    谢谢了……姑娘……他顿觉敞亮了,轻松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看向秀银,吃力地说,对不起,我……得再……一次跟你告……告别了……

    他们的第一次告别发生在六十年前。那时,他二十岁,她十七岁。文英在路上递给她一封信,说是哥哥给她的。秀银回家躲进房间,偷偷把信打开。秀银只上了小学三年级,但信上的大意她看懂了。文义跟她说抱歉,父命难违,他要去上海结婚了。

    文义的父亲在上海,文义和文英跟母亲在乡下生活。文义跟她说过,他不想认他的父亲。父亲常年在外走南闯北,把母亲、他和妹妹扔在乡下。日军占领柳城后,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一日,日本鬼子进村,母亲没来得及在脸上抹上锅灰,被日本鬼子发现了,两个日本兵轮奸了她。母亲想要跳井,邻居救下了她。想到两个年幼的孩子,母亲屈辱地活了下来。不料父亲听说此事,再也不进家门,在上海另外娶了妻生了子。

    文义说,他不会像他那样无情无义的父亲,他要跟秀银白首不分离。他俩藏在一片油菜花下,文义轻轻拂去秀银头顶的金色花粉,双手捧着她的脸,温柔地吻上她的双唇,情意绵绵地说。

    寒露过三朝,过水要寻桥。寒露一到,夜晚就有了寒意。月色昏暗,河边小树林寒风阵阵,她丝毫感觉不到。她要当面问他,为什么?这才过了夏季,说过的话怎么变卦了?

    半个时辰过去,远处才出现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身影慢慢近了,她看清了,是他!

    一见到文义,秀银的泪水不争气地哗啦啦往下流,她抽噎道,你,你,你不要我了吗?

    他伸手想要抱她,可猛地又将手收回,垂下,在裤缝处摸索,喃喃说道,夜深了,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多不安全啊!

    为什么?秀银擦了一把泪水,问,你不是说你不会像你父亲那样吗?

    我妈身体不好一直吃药,妹妹还在读书,包括我以前读书的钱一直都是他提供的。他说,倘若我不去上海跟他相中的女子结婚,他说就给我们断了一切供给。

    又是一阵寒风刮过,衣衫单薄的秀银,此时突然感觉到了寒冷。不是身体表面的寒冷,是心寒,由内到外……

    我恨我的父亲,更恨他为我安排的这门亲事!我为什么要跟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婚?文义恼怒地说,可我更恨我自己,如果我有能耐解决这些,就不会……

    文义去了上海,一年后,听说他生了个儿子。再一年,秀银跟邻村的一个小伙子结了婚。

    3

    再次见面已是十年后。

    我们砖瓦厂要换新厂长了。翠芳说。

    嗯,我听说了,老厂长年纪大了。秀银说。

    听说谁来做新厂长了吗?翠芳问。

    管他呢,我们上好我们的班就行。秀银边回答,边解开棉袄,脱下搭在胳膊上。

    四月中旬,气温渐渐上升,走几步路后背就会冒汗。田埂上的野草都已开花,紫的二月兰,白的七里香、黄的野菊花、红的酢浆草……就连那贴着地皮长的婆婆纳,也点缀着点点紫色的小花。

    秀银无心欣赏。她夹着棉袄,穿着姜黄色的毛衣,脖子上围着条绿色的围巾,疾步走在这田间小路上,引得田间还在劳作的村民纷纷议论。

    这个女人是谁啊?妖里妖气的!年轻女人说。

    人家哪里是妖,是漂亮,是洋气!男人说。

    她啊,老吴庄的,别看她长得细皮嫩肉的,可命苦……另一个女人放低声音说,可声音还是传到了秀银的耳朵里。

    要你们乱嚼舌头!翠芳扭头狠狠骂了一句。秀银一把拉过翠芳,快走吧,你不要回去做午饭吗!

    猪圈里的猪嗷嗷叫,鸡在咕咕啄食,瞎眼婆婆坐在后门口,有贵坐在院子里择菜。见秀银回来了,有贵说,饭已经做好,等会儿我来炒菜,你喂猪吧!

    有贵身子骨不好,上工回来还做这么多的家务事,就不能早点回来吗?婆婆阴沉着脸说。秀银的脸色一变,正要回敬婆婆一两句,听到了小汉生的声音。

    妈,我回来了,午饭做好了吗,我肚子饿了!儿子天籁一般的稚嫩声传入耳朵里,秀银胸膛的郁闷之气立即奇异地消失了。汉生蹦跳着到了妈妈跟前,秀银揉了揉他的头发,理了理他歪了的红领巾,说,乖,妈妈先去喂猪,你帮爸爸择菜,菜烧好了就吃饭。秀银去了厨房间调猪食。过了一会儿,她拎着满满的一桶猪食,向猪圈走去。

    有贵看她斜着身子拎猪食桶,很是吃力的样子,眼神里充满抱歉。重体力活本该是男人干的,可自前年从电线杆上摔下来,伤了腰部,就再也干不了了。许是因工负伤,队长让有贵做了生产队的会计兼保管员,不用再去田里劳作;让秀银进了大队办的砖瓦厂,可以有点工资收入。去砖瓦厂上班,一个生产队才轮到一个名额,队长把这个名额给了他们家,有贵和秀银心里对队长感激不尽!

    吃好饭,收拾好碗筷,把已经晾干的衣服叠好放进柜子,秀银急匆匆地去上班了。组长说,今晚可能有雨,下午干完活后要把生砖移到室内,所以,下午的工作得抓紧干。

    除了制模和烧窑,砖瓦厂里的其他活,女人和男人一样干。捡生砖、推板车、码砖头,这些强度很大的工作,纤细的秀银干得一点也不比别人差。

    可能是新厂长来了!

    跟在秀银后面的翠芳说。她俩正推板车把生砖送到窑口。

    你怎么知道?秀银问。

    你看,窑厂门口突然热闹起来了,该是新厂长来上任了。翠芳说。

    到了窑口,把生砖卸下,她们推着空板车返回。空板车停在生砖堆旁,秀银抽下脖子上的毛巾,拍打着头发和衣服。

    你真是穷讲究。翠芳说,一会儿身上还得落一层灰。

    秀银不接话茬,掸掉灰尘把毛巾重又挂上脖子,弯腰把生砖搬上板车。

    秀银,是你吗?

    秀银直起腰身,撩起一绺遮住眼睛的头发,定睛一看,是他!

    4

    老婆,对不起,对不起……有贵满头大汗,从秀银的身上下来,歪在一边,无力地看向蚊帐上的亮斑。月光穿过窗户上的窗条,把一条条黑色的影子投射在白色的蚊帐上。秀银侧过身去,背对着有贵。有贵想了想,伸出胳膊,要去搂秀银的后背。秀银嗖地一下,把身子挪到了床边。

    你不要对我这样,我心里也很难受!有贵软弱地说。那次从高处摔下来,本来只是以为干不了重体力活,却不曾想,从那以后,他就行不了男女之事了。秀银过得有多苦,他都知道。在砖瓦厂干着男人的活,回到家除了缝缝补补还得像男人一样挑水浇菜、喂猪打狗……这样一个漂亮的老婆本该搂在怀里好好爱的,可自己……

    秀银用拳头抵着嘴巴呜呜哭着,低声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去找医生看,你就是不肯!

    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去找医生?

    那你就一直这样?

    不会的,这只是暂时的,肯定会好的……

    清晨,天还未亮,老吴庄有贵家的烟囱就冒烟了。有贵的妈眼瞎心不瞎,躺在床上就骂开了。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煮早饭不是女人做的事吗,让有贵一个男人干女人的活!

    有贵从锅灶间出来,走进母亲的卧室,说,妈,你能不能不要说了!难道我就什么活都不干,做个废人吗?

    什么废人?母亲拍着床沿说,你是男人!男人是一家之主!你死去的爸爸煮过早饭吗?一辈子都没有!

    从屋外担着水的秀银一进屋里,就听见了老太太吵吵嚷嚷的声音。她走进厨房,把两桶水倒进水缸,走到堂屋里,提高了嗓门,说,我是铁人吗?是不是家里所有的事就让我一个人做你才称心?

    反了你了!我说一句你回一句,有做媳妇的样子吗?

    你有做婆婆的样子吗?

    有贵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他劝不了自己的妈,也不敢劝秀银。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汉生醒了。

    妈妈,奶奶,你们在吵架吗?……

    天蒙蒙亮了,村子热闹起来了:鸡鸣声、猪叫声、狗吠声……村子中间老槐树上的老钟也被敲响了。队长大声吆喝着,招呼人们出早工。秀银做好家务,匆匆吃完早饭,出门去上班了。

    为了节省路上的时间,秀银抄小路去砖瓦厂。秋天,露水重,小路上的野草沾满了露水,露水很快湿了布鞋鞋尖,湿了袜子,脚趾头顿感冰冰凉凉的。秀银只管埋头赶路,她知道,再过一会儿,脚就适应了。

    秀银——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没有回头,继续赶路。她知道,是他,尽管声音比以前浑厚了。

    秀银,你为什么一直不睬我?他说。见秀银还是不说话,他又说,其实,我五年前就回来了。如果不是来砖瓦厂做厂长,我就不会见到你……见到你,我,我很开心!

    你做你的厂长,我做我的员工,秀银冷冷地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5

    秀银——翠芳站在主干道上等她,说,听到声音我就知道是你。

    秀银小跑起来,跑上了主干道,与翠芳并肩而行。翠芳再回头一看,才看清刚才秀银后面的人,赶紧恭敬地说,柏厂长,早!

    早!

    柏文义冲翠芳温和地说了一声,迈开步子,大踏步往前走去。尽管秀银和翠芳的步子也不慢,但哪里比得上男人的大长腿呢?没一会儿,她们就被柏厂长甩出了一大截。

    柏厂长的家好像不是这个方向,他怎么从这里来的呢?翠芳心中有了一丝狐疑,问,我看他刚才跟你说话,你们过去很熟吗?

    之前跟你说过,我跟他只是认识。秀银说,我不知道他怎么从这个方向过来。

    翠芳压下心中的狐疑,笑着说,我们这个厂长够帅的啊!……你听说了吗?

    什么?

    柏厂长的老婆儿子在上海,五年前他从上海回来了,跟他妈两个人过!

    为什么要从大城市回乡下呢?这么多年秀银从来没有打听过柏文义的事,现在听翠芳说起,禁不住问道。

    说明他非常不喜欢他老婆。翠芳说,听说,前两年他妈也去世了,现在家里只剩他一个人!

    不过——停了一会儿,翠芳又说,你说这样正当年的男人,他就不寂寞吗?哈哈哈……

    怎么,可怜他啦?可怜他你去陪他啊!秀银也开起了玩笑。

    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啊,被我家那位知道,还不把我打死?

    砖瓦厂热气腾腾,各种声响此起彼伏。啪啪啪——制作生砖的师傅们正把坯土摔进模子里;让一让——让一让——推板车的人们在吆喝;哈哈哈——嘻嘻嘻——光脚踩泥打砖坯的人们在说笑……

    柏文义平时在办公室办公,偶尔到车间里转转。现在,他被打砖坯那里的气氛吸引了。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踩泥巴的有男有女,难怪这么热闹!

    哎,你行不行啊?柏文义过来时,一个踩泥巴的男人差点摔倒,一旁的秀银伸手扶住他,说道。

    那男人重新站稳了说,行,我怎么不行?他想起来什么,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继续说,吴秀银,你男人腰摔伤了,行不行啊?

    呸,你少给我胡说八道!秀银恼了,伸手一推那个男人,他就摇摇晃晃起来,差点摔倒泥堆里。众人不由哄笑起来。

    咳——咳——

    柏文义见状,故意咳嗽了两声,那些嬉闹的男女回头一看,连忙变得正经起来,开始专注于脚下的泥巴,认认真真一脚一脚地踩起来。

    砰砰砰——车间门口的铁门被谁用力拍着,接着响起了一阵喧闹声。

    门口涌进了一群人,他们统一身着绿色衣服。其中一人高声嚷嚷,谁是柏文义,给我站出来!

    柏文义走了过来,说,你们是干什么的?这里是工厂!

    那人围着柏文义转了一圈,说,你就是柏文义啊!你这个狗崽子,有什么资格做厂长?

    他向身后的人一挥手,命令道,把他抓起来!

    谁敢!门外又冲进来一群人,他们挡在了柏文义的前面。这群人统一穿着蓝色衣服。

    绿衣服领头的说,想要抢我们地盘啊!告诉你,这个柏文义的妈是日本人的姘头,他的爸是上海滩流氓大亨黄金荣的狗腿子!这个人我们抓定了!

    放屁!蓝衣服领头的说,柏文义的妈是被日本人强奸的,是受害者!他爸跟他妈早就离婚了!

    你放屁!你想保护狗崽子?绿衣服说,弟兄们,不要怕,把柏文义抓起来!

    蓝衣服说,大家一起上,保护柏文义!

    两群人大打出手。车间里的东西都飞起来了,草帽、毛巾、板车、泥巴……甚至砖头!

    工人们本想要拉架,一看情况不对,瞅准机会向门口跑去。

    啊——混乱之中只听一声惨叫,原来一块飞来的碎砖砸中了柏文义的前额,顿时鲜血直流。

    跑到门口的人们听到这一声惨叫,都停下了脚步,转头望去。突然,蓝衣服从口袋里拔出了一支枪,对准屋顶砰地放了一枪。巨大的响声吓得大家抱头鼠窜,工人们,绿衣服们,瞬间没了踪迹。

    蓝衣服把枪收起来放进口袋,看了一眼柏文义,对手下说,弟兄们,撤!

    柏文义忍住剧痛,一只手捂住流血的地方,鲜红的血液渗出指缝,流向手腕,染红了白衣袖……

    你,赶紧去医院吧——秀银从门外走了进来,走到柏文义的跟前,小声说。

    6

    是你,你怎么没走?柏文义睁开一只眼睛,看着秀银。秀银轻轻拉开文义捂着伤口的手,把一块软软的东西贴了上去,让文义按着。

    什么?

    手绢。

    难怪带着点温热,带着点肥皂的清香。

    车间里一片狼藉,秀银左一脚右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向车间里面跑去。

    你干吗?文义问。

    用板车把你拉到医院。秀银一边答道,一边走到了靠墙边的板车旁。

    不用,不用,还没到那个地步!文义连连说。

    秀银,吴秀银!翠芳惊慌失措的声音由远及近。待到进了门,看着门口的柏文义,翠芳心虚地脸红了,说,柏厂长,看你伤得蛮严重的,要不要去医院啊!

    翠芳,你来了就太好了,我们俩一起把柏厂长送去医院吧。

    两人搀扶着柏文义到了镇医院。经过检查,前额被碎砖尖锐的部分划伤了,并未伤到脑颅。但是伤口比较深,需要消毒、缝合、挂水、消炎,医生建议需要留院观察几天。

    留院观察?秀银和翠芳听了医生的话,两人对望了一下,说,那他一个人行吗?

    肯定不行啊!医生说,他家里人呢?得有人给他送饭送住院的东西啊!

    那……翠芳说,秀银,我们俩轮流来吧!

    待到柏文义伤口处理好挂上水,已经十二点半了。秀银和翠芳出了医院,急忙往家里赶。到了村口,见有贵在门口紧张地张望。

    一见秀银回来了,有贵迎了上来,说,你没出事太好了!发生在砖瓦厂的风波已经传遍了,有贵听到了风声,怕她出事,跑到砖瓦厂去找她。没找到,又想着汉生中午回家吃饭,只好先回了家。

    回到家,少不了又被老太太数落几句。吃好饭,秀银打包一份,准备带到医院给柏文义送去。当听说厂长年纪不大,老婆不在身边时,老太太沉下了脸,说,这合适吗?不是让别人说闲话吗?

    有贵说,妈,不是秀银一个人,是她跟翠芳轮流送。

    那也不妥,他就没有亲戚吗?

    有贵示意秀银先出去,由他来应付老太太。

    秀银赶到了病房,病床边的年轻女子站起了身,笑盈盈地说,秀银姐,太感谢你为我哥做的一切了!

    秀银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了,说,是文英啊,大姑娘了啊!

    什么大姑娘啊,我孩子也已经六岁了呢!

    文英早就嫁人了,嫁的地方离娘家比较远。今天文英回来办事,一回家就听人说哥哥受伤的事,急忙赶到了医院。文英知道哥哥和秀银之间过去的事,现在见秀银还能这样照顾哥哥,感动不已。

    秀银姐,我哥住院的这几天我来照顾,就不麻烦你啦!

    柏文义在医院,砖瓦厂照常开工,秀银依旧在砖瓦厂和家之间来回奔波。只是她的心里多了一份牵挂:不知道柏文义的伤口恢复得怎样了。医院近在咫尺,可自己找什么理由去看他呢?

    7

    1975年春天,三月下旬,连续几天天气晴朗,油菜花在温暖的阳光照射下,竞相开放。田埂边,田野里,农户家的菜园子里,到处处都是金灿灿、明晃晃的,浓郁的花香招惹得蜜蜂嗡嗡飞舞。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会撞上一只蜜蜂,嗖地从耳边飞过,留下急促而短暂的风声。

    秀银远远地看到村口油菜花旁、老槐树下,似乎立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弯腰驼背,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走近一看,竟是婆婆!漆黑底子的牌子上用粉笔写着几个白色大字:打倒地主婆周桂芳!周桂芳是婆婆的名字,名字上打着鲜红的叉。

    尽管秀银对婆婆没有好感,但看到婆婆被如此对待,还是又急又气。她走上前去,要把老太太脖子上的牌子摘下。老太太哆哆嗦嗦地往旁边退,说,不能啊!要被训斥的!秀银又要拉太太回家,老太太说,他们让我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秀银回到家,有贵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埋头哭。家中冷锅冷灶,屋后的院子里吵作一团,嘎嘎声,嘶鸣声,鸡和猪肚子都饿了,着急地等待喂食。

    才半天不在家,家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秀银边淘米边说。

    他们一群人冲进家门,不由分说就在妈脖子上挂了牌子,拖出去示众了。有贵说着又抽泣道,妈眼睛看不见,身体又不好,怎么扛得住啊!

    第三天的中午,秀银到了村口一看,老槐树下空空荡荡。她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老太太今天不用示众了。快到家门口时,却见不少人从她家里进进出出,面色沉重。屋里传来了有贵的哭声,妈啊,你怎么就丢下我们走了啊!

    秀银走进家门,堂屋正中摆着铺子。老太太躺在上面,弯了几十年的腰终于伸直了。身上盖着崭新的被面,面容安详。

    家里支起了灵堂,村里的长老安排着一切。有贵、秀银、汉生披麻戴孝,跪在老太太的铺前,不时向前来奔丧的亲戚致谢!

    屋里通宵亮着灯,陪夜的人在堂屋里打起了纸牌,秀银一家三口躺在老太太铺子旁的稻草上守灵,几乎一夜未眠。

    夜里,有贵说上腹部有点疼,秀银想可能是太伤心了,就让他躺着好好休息。可到了黎明时分,有贵脸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脸上表情渐渐扭曲,身体蜷缩起来满地打滚,大声哭喊,疼死了,疼死了!

    打了一夜纸牌的人正待回家休息,见此情景,惊恐地围拢了过来。一个身强力壮的人背起有贵,出门就往医院方向奔去。秀银、汉生一步不拉地跟在他的身后,担忧着,恐惧着。

    值班医生把他们带进了急诊病房,让有贵躺在病床上。刚躺下,有贵就呕吐起来,吐了一阵又一阵。病床上、衣服上满是呕吐物。吐完后有贵又蜷起身子,嘴巴嗤嗤抽着冷气。经过一番检查,医生说,可能是急性胰腺炎。乡里医院医疗设备不行,得赶紧转院去县里医院。救护车把有贵拉到了县医院。可是,不到三天,有贵就断了气。

    一周后,铺天盖地的油菜花渐渐凋谢了,油菜梗上长满了细细的长条,长条里面包裹着嫩嫩的菜籽。

    本就纤细的秀银更瘦了!晨光里,柏文义看着秀银带着黑袖章,从高高的油菜下走来,不由鼻子发酸眼发热。他深吸一口气,说,秀银,你干吗现在就来上班?在家里多休息几天啊!

    8

    上了主干道,秀银刻意走在路边,与文义保持一定的距离。文义走在路的另一边,眼睛余光扫到了秀银的鞋子,黑布鞋蒙上了一层白布。文义说,秀银,你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说,我——是厂长,关心员工是应该的!

    秀银的眼圈红了,说,还真有一件事情得麻烦你!汉生今年就要初中毕业了,按照我家成分,他上不了高中。

    汉生今年十五了吧?柏文义问。

    秀银点点头。

    大队支书找我谈过话,说砖瓦厂效益不错,让我考虑再办一个五金厂。柏文义说,如果厂子办起来,汉生可以进厂学徒!

    那就太好了!秀银瘦黄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谢谢你啊,柏厂长!

    呵呵,柏文义苦笑一声,低声说,客气什么,于公于私,都是我该做的啊!

    五金厂厂址选好了,在砖瓦厂南面一片空地上。柏文义抽调几个人组建了一个建厂工作小分队,吴秀银也在此之列。厂里的会计本来是一个初中毕业的姑娘,几年前,姑娘外嫁了,能识文断字的吴秀银就被培养成了会计。组建新厂,当然少不了会计。

    建厂房、买设备、请师傅、招新员工……小分队几个人各司其职,厂长总体负责,秀银负责财务。大队要求在年前要把所有工作做好,年后直接组织人马开工。现在已是九月底,到年底也就三四个月。任务多,时间紧,小分队的工作经常加班加点。

    晚上,热闹了一天的砖瓦厂,分外寂静。小分队办公室窗户透着一丝光亮。办公室里只剩下厂长柏文义和会计吴秀银。柏文义在写报告,秀银一手扶着账本,一手紧张地拨着算盘珠。过了一会儿,秀银脸上的神情放松了下来,说,这下总算对上了。柏文义从另一张办公桌边走过来,笑着说,估计不把账核实好,你今晚准备干通宵了。现在都快十点了,快回去吧。

    两人走出砖瓦厂,沿着主干道向南走去。月亮挂在幽蓝的半空里,把她的清辉洒向大地。路边的树木,田里的稻子,稍远的村庄,披上了月色,清晰可见。四周分外安静,除了呢喃的秋虫和远处的几声狗叫,除了他俩的呼吸声。庄稼人劳累了一天,早已进入了梦乡。

    十字路口,秀银向东转去,文义停下了脚步,立在原地。秀银觉得奇怪,每次加班晚他不是都要把自己送到村口的吗?这样想着,她却没有停下,继续向前走着。

    秀银——柏文义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丝颤抖,说,去我家吧!

    秀银的脚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柏文义几步上前,一把扶住秀银的胳膊。秀银回头看着柏文义,秀气的眼睛里秋水盈盈,嘴唇微微颤动。柏文义用力一拉,秀银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秀银,我不想送你回去再一个人回家!柏文义双手拥抱着秀银,喃喃地说,去陪陪我好不好?

    不好。秀银把头埋在文义的怀中,说,你不是有上海老婆吗?

    我哪里有老婆?柏文义抬起秀银的头,说,我已经跟她分开好多年了。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

    9

    凌晨,秀银被公鸡的啼鸣声叫醒。她拉了床头的线绳,哒的一声,灯亮了。起床后,秀银利落地烧早饭,扫地,洗衣服,喂好鸡和猪。一切收拾停当,此时已经六点半了。秀银推开汉生的房门,说,汉生,妈叫你几遍了,你怎么还不起床?再不起床要迟到了啊!

    被子里的汉生依然一声不响。秀银提高了嗓门,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懒?上班不是闹着玩的!

    那我就不上班了!汉生大吼一声,把头闷进了被子里。

    秀银被汉生的吼声吓得一激灵,长这么大,汉生从未对她这样大声说过话。

    不上班?不上班那就回来种地!秀银生气了。

    种地就种地,我又不是不会种地!汉生把被头掀开又是一声吼,吼完又迅速把头蒙上。

    秀银火了,走上前去,掀开汉生的被子。你不得了了,翅膀硬了是吧,敢跟妈这样说话!说完,用力翻汉生的身子,准备给他的屁股来几个巴掌。可是汉生毕竟是十八岁的小伙子了,有的是气力,秀银怎么翻得动他倔强的身体?

    汉生重新把被子蒙上,把全身裹紧,任凭秀银怎么掀被子,怎么隔着被子打他,他就是不出来。

    你今天到底怎么啦,跟妈说说。秀银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说。

    说就说!汉生自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瞪着秀银,说,你跟柏文义究竟怎么了?

    秀银一愣,说话口吃起来。我跟……他……能、能有什么事啊?没、没有!

    看着秀银退出自己的房间,汉生的眼泪流了出来。看来,这是真的!

    昨天下班时,汉生跟厂里两个年龄相仿的伙伴,并排骑行回家。

    汉生说,培训的事你们怎么想的,我想去报名!五金厂打算引进新设备生产新产品,计划要送几名员工去城里的工厂培训。这样的计划对没有成家的年轻人来说,还是比较有诱惑的。

    汉生说完,见他们俩人相视一笑,十分诡异。你们笑什么?汉生问。

    你要去,还不是你柏爸爸一句话?其中一个小伙子甩下这句话,两腿一用力,自行车嗖地向前穿去,另一个小伙子也飞速地跟了上去。汉生心里一个咯噔,一捏刹车,两脚落地,自行车停了下来。

    自己是文义叔招进厂里的,文义叔一直以来对自己比较关心,妈妈和文义叔走得比较近……汉生原以为,文义叔和妈妈是厂长和会计的关系,这一切没什么奇怪的啊。可是,他们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难道妈妈和文义叔的关系真的不正常?

    砖瓦厂会计室里,秀银对着账本发呆。早上,她去旁边的五金厂,帮汉生请了病假。现在拿着账本,对着密密麻麻的数字,秀银的眼神无法聚焦。

    柏文义推门走了进来,想要跟她商量调拨资金的事情,却见秀银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我们……断了吧!秀银轻声说。

    什么!文义的心突突起来,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汉生大了,过几年要娶媳妇了,我们这不明不白的关系,我怕会对他有影响。

    10

    说断就断,吴秀银这个女人心真够狠!中层领导加班开会,她不再磨蹭到最后,而随着大家一起走出会议室;柏文义来会计室找她,她走到门口,把门大开;路上碰上了,她就走开,无法走开时,她就故意跟别人说笑……

    这怨不了别人,只能怪自己!是啊,自己跟秀银真心相爱,却只能偷偷摸摸。如果是别的女人,不可能这样无名无份地陪他好几年,而且,从不给他压力。他该知足了!

    可是,为什么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起?为什么胸口闷得呼吸不上来?

    二十岁的时候被迫跟她告别,难道现在还要跟她再经历一次分离吗?不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一定要守着名存实亡的婚姻?为什么一定要做柏家的媳妇?就因为他的父亲在上海那片区域曾经有点小名气?

    每年他都要去上海一次,去见见儿子海洋,那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尽管海洋对他比较冷漠,但会恪守着为人子女的本分,恭敬而疏离地叫他一声爸爸。他承认,那个女人教子有方,儿子看起来彬彬有礼。但他也知道,这是这个女人的处心积虑,基本不在儿子面前说他不好,就如同尽心伺候公公,直到公公生命的最后一刻一样。在上海那个家里,他是所有人心里的负心汉!

    负心汉就负心汉,他认了。可是海洋说,如果他跟妈妈离了婚,他就不再认他这个父亲了。难道他要跟自己的儿子断了关系?

    汉生二十一岁时结了婚,婚后跟妻子过上了蜜里调油的生活。看着妈妈乌黑发亮的头发渐渐失去了光泽,不到四十竟然长出了几根白发,汉生跟妈妈郑重谈了一次。他说,他知道文义叔对妈妈是真心的,但文义叔没有离婚。他希望妈妈重新找一个人,不要这么孤单下去。

    汉生的一番话,解开了秀银的心结。这几年,她一直害怕儿子怨恨她,担心儿子的婚事受影响。现在好了,儿子的人生大事完成了,生活上了轨道。只是,她不想找人了,等到儿子他们有了孩子,她就可以带孙子了。这个家会越来越热闹的,她应该不会孤单了。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着。过了一年,家里添了个孙子。汉生夫妻俩都在厂里上班,家里还有几亩责任田要种。秀银辞了砖瓦厂的会计,回家带孙子、料理家务和几亩地。

    海洋也结婚了,没多久生了个女儿。文义照例每年去上海一次,以前是为了看儿子,现在更是为了看孙女。海洋在饭馆里招待父亲,儿媳和孙女以及那个女人一起作陪。海洋让女儿叫爷爷,小姑娘就奶声奶气地叫一声爷爷,文义的心都要融化了,抱过小姑娘亲了又亲。可是,疏离感还在,儿子儿媳对他是一种客气,少了亲人的感觉。但他已经满足了。

    傍晚,夕阳掠过树顶,缓缓下落。秋收过后,谷物归仓,本来堆满稻子的门场,现在清清爽爽。秀银坐在门口纳着鞋底,眼睛不时向西瞄一眼小孙子,孩子跟小伙伴玩得很开心。脚边不经意间出现一个人影,她抬头看去,是文义!几年没见,他的脸上有了皱纹,头上也有了白发!

    秀银,我们结婚吧!

    11

    什么?秀银拔针的手一哆嗦,指尖被划破了。她急忙把手指送到唇边,吸了吸。

    我,我,离婚了!柏文义声音里抑制不住的高兴,说,我在上海办完手续就赶来见你了!

    离婚成功,跟儿子海洋有很大关系。海洋的婚事,也颇受了一番挫折。海洋与同一个单位的姑娘恋爱了,却遭到母亲的激烈反对,因为母亲早就看上了她小姐妹的女儿。海洋与这个女孩自小就认识,在长辈们看来,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知根知底,是多好的一段姻缘啊!可谁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海洋却看上了别人。

    不管母亲如何软硬兼施,海洋坚持跟自己喜欢的女孩结婚,他无法想象与一个不爱的人如何过一辈子。他也渐渐理解了父亲,对父亲的恨慢慢变成了同情。最后,他做通了母亲的工作,终于使母亲同意离婚。

    婚礼在柏家庄柏文义的家里举行。秀银说,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又是再婚,不要办婚礼了吧,领个结婚证就好。柏文义不答应,在他心中,跟秀银结婚才叫真正的结婚。他一定要给秀银一个隆重的婚礼,让柏家庄男女老少都来见证,吴秀银是他柏文义的老婆了。

    看着哥哥新置办的家具,床上的大红喜被和绣着鸳鸯戏水的一对枕头,文英抹起了眼泪。哥哥太不容易了,多年一人孤苦伶仃,现在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她抱着秀银,连连说,谢谢嫂子!谢谢嫂子!

    文义的堂哥堂嫂也感慨万千,近些年,文义几乎吃住在厂里,家里经常大门紧闭。现在,秀银进了这个家门,家前屋后会传出鸡和猪的叫声,门前空地会长出绿油油的蔬菜,烟囱也会跟别家一样,一天三顿冒出炊烟……

    文义正常上班,偶尔也会出差。回来时会给秀银带回礼物:新衣服,雪花膏,围巾,手套……还有各种零食。秀银说,我又不是孩子,你别总是买东西给我。文义说,我就要把你当孩子疼。

    文义和秀银,在村里活成了一对传奇。他们之间的感情,越老越好,越老越令人羡慕。八十岁的柏文义,骑着三轮车。头发花白的吴秀银,舒适地坐在三轮车里的专座上,那是文义专门为她打造的。他们俩有时上街买点东西,有时去汉生家帮助料理家务。看着老夫妻俩的背影,年轻的女人说,文义爷爷这么大年纪了,对秀银奶奶还这么疼爱 ,你呢?年轻的丈夫反唇相讥,秀银奶奶有多关心照顾文义爷爷,你做得到吗?

    去年,一向健康的秀银,吃饭时噎住了,半天下不去。文义和汉生带她去市人民医院检查,查出了食道癌,晚期。医生说年纪大了,就保守治疗吧。可治疗效果并不明显,文义又带着她去找中医。但,无论如何,秀银的身体还是越来越虚弱了。到了后来,进食十分困难。汉生怕文义叔年纪大,照顾母亲太累,就把母亲从柏家庄接回了家,自己照顾。文义每天一早骑着三轮车来看秀银,天快黑了才回家。

    天有不测风云。柏文义在来汉生家的路上,遭遇车祸。

    秀银打起精神,拖着重病的身躯,来到医院。抓住柏文义的手,想要留住他。柏文义喘着气说,对不起,对不起,秀银,我得先走了……

    汉生和儿子把秀银带回了家,秀银自此不再试图吃东西。汉生劝她,她说,儿子,你就成全你妈吧,让我少受点罪!其实汉生知道母亲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她想早点去见文义叔。

    秀银临走前,睁大眼睛对汉生说,妈求你一件事,我死了要跟你文义叔葬在一起!

    汉生私下里觉得母亲应该跟父亲葬在一起,见母亲如此坚决地恳求,汉生只得流泪答应了。

    一周后,柏文义的墓穴重新打开,吴秀银的骨灰盒与柏文义的骨灰盒放在了一起。墓碑头上放着一圈白色鲜花,鲜花下是他们两人的照片,微笑地,温情地看着彼此。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告别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sxcrk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