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九月已过,农村娶媳妇的多起来。四个轿夫哼哼嗨嗨,抬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有的也不哭,那不过是少数。英子就不哭。
英子一岁就没了爹娘,只有跟了舅舅过活。可偏偏四岁那年舅舅又死了,临死前他嘱托舅妈好好善待她。开始舅妈遵守诺言,把她和三个表姊妹,放在一起养活。
一个女人家拉扯四个孩子,日子自然一天比一天紧巴。开始饭桌上还时常见见荤腥,后来不要说肉了,就是素菜也由原来的四个变成了两。
再后来,英子当然受到了特殊照顾,开饭时只有远远地,眼巴巴地看他们吃。等他们打着饱嗝,抹着嘴,伸着懒腰离开了,英子才像一条饿极的狗一般,一下子蹿到桌子旁,筷子也不用,手抓嘴舔起来。
就是这些凉饭剩菜有时也吃不够。不过饿归饿,她还可以无限地享受到另外许多东西,比如:空气、太阳、雨露 。就是这些免费的养料,照样助着她成长。
两年时光匆匆过去了,她的腿开始长起来,胳膊也粗了,原来的衣服也遮不住她的身材。不过舅妈并不打算给她添置新衣服 。她也从没敢奢望要求过。
风凉了热,热了又冷,她照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物质上的缺乏丝毫阻挡不住一个小孩对生活的热爱,吃过饭她会偷偷地跑到村头的小河里,摸摸贝壳,捉捉鱼虾,同这些鱼虾说说话。
累了同骡马一样,躺在草窝,四脚朝天左一翻,右一翻。翻够了,看太阳、白云,听小鸟鸣唱、蜜蜂嗡嗡,闻小花野草。
当然她也不全闲着,有时她会被迫坐下“吱吱咛咛”当起纺织娘。她是野惯了,这些细致活她是做不来的。
每次纺花不是坏了车子,就是接不上线,惹得表姊妹在一旁跺脚拍手。自然会招来舅妈,少不了一顿臭骂,“你这个笨蛋,整天只会吃,你要把我的家吃光。”说着又把她推到门外。
不过这是好的。还有比这更坏的,是把她关在一个她舅舅以前曾住过屋子里,不准任何人靠近她,并饿她一整天。后来,她再不敢从那间屋子旁边过,即使过也是一路小跑。
日子就这样过着,棚子旁种下的南瓜,由稀疏变得稠密,再由稠密变得稀薄,当叶子完全泛黄时,一个个带着白绒的老南瓜出现了。
此时英子会从屋子里找来凳子,搬到棚子下,踮起脚尖摘起来。摘罢她又一个个把它们放到地窖里。这是她爱干的事。
地里的玉米也收了,豆子也碾了头遍,有了这些,她可以吃得更饱一些。脸也由原来的苍白色,逐步变得红润起来。
她享受着秋天的风,去野地里摘摘屙瓜、马不留。那些大自然的馈赠真是不错,味道甜甜的,酸酸的。
有一天中午,她正在山坡上玩,表姐去找她:“英子,我妈叫你回去。”英子玩得正得劲,并不愿回去。既然是舅妈要找她,她又不得不回去,只有一步三回头,很不情愿地跟着表姐。
回去的路上,表姐神神秘秘对她说:“媒人上门来了,我妈准备把你送出去。”
“送出去干什么?”
“你马上就是新娘子了。”
“新娘子,我不稀罕。”
“听说那家比较富裕,并雇的有长工。”
“那我也不稀罕。”
“稀罕不稀罕都得去。我妈由不得你乱来。”
英子心里开始是惊讶,不情愿。没走几步就想开了,反正这也不是我的家,离开说不定会比这里好。她能这样想,当然刚才心头涌上来的一点点不愉快,很快就过去了。
她脚步快了起来,腿也来了力量,步子也大了。表姐在后面喊道:“等等我。你这是急着回家当新娘子里。刚才还气乎乎的,一眨眼可变了,真搞不懂。”
英子的心完全被泛起的丝丝快乐所代替,只管一个劲往家赶。当她的脚迈进门栏,就听见舅妈喊:“英子快来我这屋一趟。”
英子后面像是被有个人推着一样,一下子就冲了进去:“你这个冒失鬼,从来就这样没教养。快向媒婆行礼。”
她这才看到桌子的另一端,坐着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头发挽了起来,两个鬓角插了两朵花,嘴唇抹得鲜红鲜红的。
英子看了看没好气地道了声安。接着舅妈说:“英子,你看舅妈一个人带你们四个孩子,实在是太难。舅妈决定把你送到王村的刘家,给他三岁的孩子当媳妇。刘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但手里也有上百亩良田,足够吃的。”
英子想送人也只有她合适,只有她是外人,因此她不哭,也不争辩,只不过是从一家送向另一家。
她正想回个话,偏偏瞅到了方桌上舅舅的遗像,她仿佛听到了舅舅的话,“我走了,你无论如何照顾好我的外甥女,她爹妈走得早,我又是她唯一的亲人。”说着使劲掐着舅妈的手。
“上辈子我造的什么孽,替你养活孩子还不够,偏偏还得替你养活一个和我不相干的人。你放心去吧!我答应你。”
英子想到这怒了,所以一反常态质问道:“我舅舅临走前怎么交待你的。”
“不要再提你舅舅,害惨了我。要不然我早成了富商的太太,怎么会在这受穷?”
“你背叛了你的诺言,会遭报应的。”
“拉出去,拉出去。立刻带她走。”
“不选日子了。”
“不选了。”
“今天就抬走。”
就这样一套新衣服也没穿,就被抬回了刘家,成了三岁孩子——明子的媳妇。说是媳妇不过是三岁孩子的暂时奶妈,等明子十八岁了再同房。
刘家是一家破败的大户,种百十亩地,有两个长工:狗蛋、拴子。
英子一过去,一下子由一个孩子变成了母亲。阿母算是一个比较温和的人,这一点让她很满意。她手把手教她怎样带明子,领明子玩。
起初明子对她这个外来的姐姐很生疏,自然不和她接近,即使见到她,也总是躲在阿母后头。后来,时间一长,明子和她渐渐熟悉起来,天天跟在她屁股后,成了她的孩子。她去哪他跟哪。
她去村后的小河里给他捡贝壳,然后再回来给他穿成串,做成项链套在脖子上,明子喜欢的不得了,连晚上睡觉都不舍得取下。
三岁的孩子,玩起来也很会玩,有时一整天都不哭不闹。有时又很烦人,哼哼唧唧的,左也不是,右也不对,这让她很头痛。发火又不敢发火,打又不能打,很考验她的耐性。
本来她也是个孩子,也需要父母疼爱,可偏偏上天剥夺了她享受的权利,让她当不成孩子。反过来还要她照顾孩子,她实在没法了,自己孩子的天性也完完全全暴露出来,会跟着明子“呜呜”哭起来。
这时三岁的明子却不哭了,懂事地跑到她身边,“嗨、啵”亲一个,“姐姐不哭、姐姐不哭。”看着眼前这个小大人,英子破涕大笑。明子也“格格”笑起来,于是他们又玩起老鹰捉小鸡,瞎子过河等。
明子也不只和她一个人玩,也会时常找长工狗蛋。狗蛋二十多岁,人长得不胖不瘦,健壮健壮的,感觉整天有用不完的劲,拉了庄稼,又去送粪,回来明子又让他给编蝈蝈笼。
他总是笑眯眯的,笑嘻嘻地偷偷瞟英子两眼。英子又总被他宽宽的肩膀所吸引。她也悄悄观察着他,感觉他心里总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
生活在快乐、乏味、单调中过着。英子与家人、长工都处得很好。这种好中又隐藏着一种祸端,她时常感觉有什么不好发生,但却又平静得出奇,这让她更加担心。
一晃六年过了,明子九岁了,早上了私塾。英子也十三了,头发长得乌黑乌黑的,胸前的小圆桃也越来越大了。没事的时候长工总有事没事往她跟前挤,今天说这破了,明天又说那烂了,总让她补补。
英子又不好拒绝,看他脱掉上衣,露出浑圆的胳膊时,心里又不停地咚咚乱跳。她时刻提醒自己是有丈夫的人,可狗蛋总又给她讲一些不知道从哪听来的黄段子。她表面很厌烦,可那些不靠谱的话,总又让她很好奇。
在一个夏天的下午,英子端起盆,去后面的河里去洗衣。狗蛋后脚也跟了出来,并对她说:“我暗恋你几年了。”又说:“谁谁家长工和童养媳好了。我发誓我不说去,没人知道的。”
英子问:“你果真不说。你能发誓吗?”
狗蛋说:“我发誓。谁说让他天打五雷轰。”英子上去捂住了他的嘴。
狗蛋顺势拉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抱到了怀里,走向了坡里的树林子。等他出来时,已经把英子由少女变成了妇人。
英子心烦意乱地回到家里,当看到明子时,明白自己错了,做了不该做的事。回到屋里,一个人偷偷哭起来。吃晚饭时明子见她眼红红的,关心地问:“怎么了?”
她谎称道:“刚才不小心,碰上了蚊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她有空时,就坐下来纺纺花,磨炼磨炼自己的心性,关键是将来有一天她会有孩子,要撑起一个家。
可她又感觉身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越来越能吃,并且特别爱吃辣。这让她很奇怪,原来她是不吃辣的。后来她明显感到肚子里有动静,她才知道这一下闯下祸了。
她害怕极了,那个时代做出这样的事,是要沉井的。要么再有人聘走,聘走也是很不容易的。
她第一个想到了狗蛋。那天在小河旁,她说:“我怀孕了,你带我走吧!”
“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总之呆在这也是死,不如趁早逃出去,留个活命。”
没想到狗蛋犯怂了,吱吱唔唔说:“让我仔细想想。”
第二天不见了狗蛋,一问拴子才知道,昨晚不知什么时候,就背着铺盖卷逃跑了。这让她又气又怕。原来看错了人,办自己时的英雄劲去哪了?现在出事了,撂下她一个人走了。
当天上午,英子就去了庙里,求了观世音菩萨,并抓了几把香灰服下。等她回到家里,心情也好了许多,但等菩萨显灵,香灰到烦恼除。英子又等几天,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又急了。
傍晚又跑到林子里,找到狗蛋睡她的地方发疯地哭。她想干脆死了算了,可她又不想死,她太年轻了,她才十三岁。于是她就两手拖着肚子,前跑跑、后退退,使劲向树上撞,肚皮都擦烂了,她才知足地摸摸红肿的肚子回了家。
那一夜,她没完全合上眼,合上了,睁开了,睁开了,闭上了。她想着、等着奇迹的出现。可一直等到大公鸡“喔喔”,鸭子“嘎嘎”,肚子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她彻底失望了,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着了。在睡梦中她一个人,光着脚,披头散发追着狗蛋。狗蛋背着铺盖卷比兔子还快,总是快追上了,又离远了。最后一着急醒了。
睁开眼时,她呆了,一个郎中正在给她号脉。接着转过身又对阿娘说:“恭喜妇人,要当奶奶了。”说完郎中背起药箱子走了。
家里一下子乱了,哭的哭,叫的叫。本来是给小明子下种的地,被别人抢先犁了地,播了种,并发了芽。此事只有通知英子的舅妈,她舅妈连来都没来,只回了个话,任由刘家处置。
最后当然是等着孩子生下来,如果生下来的是男孩,死罪可免。到了次年六月,天下着大雨,英子在草灰上诞下一女婴。这一下完了,唯一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刘家决定等孩子满月了,处死英子。
英子知道自己命不久也,精神惶惚起来,在孩子生下的第三个晚上,一个人跑到后坡的小河,跳河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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