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玉 第六十五章 出租款

孤玉 第六十五章 出租款

腊月十五，岁新他们回家来过年了。

塘里的鱼卖了，留下十来条七八斤重的草鱼自己腌，岁新和我蹲在门前的水井旁一起杀，打鳞、破肚、抠内脏、挖腮，我是信手拈来，一不小心鱼血冲上我的脸颊、鼻头，鱼鳞也不时跑到脸上占个位置，血水掺着黑泥水包裹我柴火棍样瘦枯的手。

“到屋里搞死也一年上头看不到钱，明年正月我们还是要出克的。”抠着鱼腮的岁新对我说。

“出克就出克吧，尽早把点帐还了就好了。”我手里正破鱼肚不抬头看她就回道。

“说得轻巧，不晓得好久才还得完。”她的声音里明显夹带着埋怨。

“人只要不懒，这点帐又值几何？”我抬头望向她没好气地说。

小曾坐在离我们两米的地方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只见他牙一闪，眼一翻，不料被我看个正着，他的眼仁左跑不是右跑也不是，眼皮眨得更勤了。

裂痕出现在哪里都不好看，尤其是在人心里。

次年，出门后的他们隔段时间会打电话回来，但热聊的对象不是我们，老许的手机总是寂寂无声，关于他们的消息都是从外人嘴里得知，这让我心里着实堵得慌。

二零一六年深冬，上午。

“玉婶娘，你们两老年纪大劳力跟不上了，喂渔也吃不消，租给我算了(之前他找我说过几次)，您看周围几个渔塘都租给我了。”一个三十开外的年轻后生跨进门来说。

我忙给来人让座，问:“哪么租的呢？”我曾屡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还在犹豫当中。

“我给人家好多您好多，不得外您的！”

他说话一本正经，不象是忽悠，再说我也反复思虑过了，所以决计定下心来，说:“那你克找中间人来我们把合同签了。”

“好，我打电话叫我哥哥明日来。”

次日上午，他带着他哥来了，我们叫了就近的从华。

租期三年，钱款一次性付清，黑笔落在白纸上，双方签字按手印，他付钱，我们确认，过程很顺利。

“玉婶娘，这六万块钱放在银行里也没几个利息，不如借给我哥算了，每年三千块钱利息，我担保，您看么样。”年轻人说。

“是的，您借得我不要紧的，我今年买了房手头有点紧，但是我保证您有急用随时会给，这有从华作证。”他哥紧接话头搓手嘿嘿笑着说。

都是乡里乡亲几个人伸手摸得到骨头，利息又在引诱着我，没作多想便把还没攥热乎的钱借给了他。

我放高利贷的消息犹如一记重磅炸弹落在了熟睡的村子里。

“你看，这个玉姐，做屋差人家那么多钱不还放了高利贷，也不怕人骂。”

“也是的，她指望儿女养她的，哪么不帮忙还帐呢？”

“我要是岁新我也要恼火，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啦。”

“两个老鬼清白人做糊涂事，要么把钱存起来还好点，放高利贷就有点过分了，钱往急处赶，水往低处流，未必做下人的就蛮不晓得好歹？”

“你们是吃藕粉管蛋咸事，人家两老就不留两个钱养老的？荷包的拿干净了再找他们要怕是也不好要吧？”

……

如浪的议论声在不大的村子里飘，令我一会儿耳热心跳，一会儿又镇静如水，错了或是对了我也拿不定主意了。

这许多年来，我与从华老婆交情甚笃，亲如姐妹，出门在外那些年回家就是在她家落脚，回村后亦是常会晚上去她家串门。

棉桃吐白的季节，人们总会拽了棉桃回家，晚上边剥棉花边闲聊，我也会去给从华帮忙剥，顺便快活嘴皮，关键是能打发难捱的时间。

那晚，圆月在头顶看着我，星星也都是欢喜的，我走它们也走。

从华的堂屋里扑出来两门宽的光，不用看也知道他们两口子在屋内剥棉花，或许是我走路的动响太大惊动了他们。

“从华，我脑壳不舒服，今日不剥了早点睡。”她声音有点高，不象是两个人正常说话。

正提起右脚准备上台阶的我不得不将脚缓缓放回原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满脸尴尬地问起身的从华:“今日不剥了？”

“嗯。”他一反常态左右手开始合门冷冷地回我。

我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五官一时不知道怎么摆，心、肝、胆一阵震颤。想问个究竟似乎显得多余，只得忍气吞声慢慢转身，但心一时转不过来，不得不使劲在脑海里倒带，试图找出那个足以让他们与我翻脸的细枝末节。

我抱臂低头，一脚挨着一脚拖着影子回了家。

有那么一刻忽然灵光一闪，莫非……？

小曾回家的头一年，从华骑电动车去我们家串门，几个人坐在门前闲聊。

“这做屋跑上跑下的好不方便，岁新，我们克买个电动车吧？”小曾眯笑着对正蹲在井边搓衣服的岁新说。

“买克啦。”对于他提的要求，岁新基本不会拒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我屋里有个崭新的摩托车你要不要？我跟我儿子买的，说买个好点的车给他骑，哪晓得他不要，我骑那么好的车又浪费，只有搁屋里了。”从华紧赶着说。

“好多钱呢？”小曾问。

“我买来克了六千，五千卖给你。”

小曾迟疑了下没再出声。

见小曾没表现出过多的兴趣，从华又追了一句:“钱随便你几时给，先拿克骑就是的，又不是别哪个，我还怕你跑。”

这显然正合他意，陡地眉开眼笑道:“您既然这么说我就先骑了，明年年底我下海也要摸钱把您。”

小曾欢欢喜喜地坐从华的电动车去取回了车。

一晃已是三年过去了，小曾的承诺象昨夜刮过的狂风了无踪影。

同年腊月十八的晚上，出门小解的我蓦然惊觉右手后方四五百米处岁新的楼房里灯火通明，遂拔腿直奔楼房，恨自己一双眼睛看得太短，苦于双脚不能踩滑轮。

急赶忙赶的我呼哧呼哧进屋，穿过堂屋闻得水声进了厨房，看见岁新在厨房里用炊壶接水，心放下了一大半。

她背对着我。

我放慢脚步躬身上前问:“你们——回来了？”

她一点也不意外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嗯。”

“哪么不事先——打个电话呢？我好烧饭啦。”

“哎呀难得麻烦，我们自己弄。”她继续回头接水。

我顿觉有事小声问:“往年不都是我烧火等你们回来，今年哪么就不一样了呢？”

“我坐车人不舒服，想早点休息就随便吃点呢。”她很不耐烦地说。

我不好再问低头哦了一声，再抬头看见小曾的左手臂在厨房门口闪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