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我又碰上他了,公园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他很消瘦,仿佛风中燃烧着的残烛,瑟瑟发抖。
他向我走过来时,已经踉踉跄跄了。
深陷的眼眶,脏得发亮的体恤和牛仔裤,使得他每往前一步,周围的人都退避三舍,掩鼻而走。
“他过来了,快走!”女友拉着我的手,小声嘀咕。
我回头,看着她华丽的晚礼服,看着她略微慌乱的面孔,半晌,我终究没有挪动脚步。
“怕什么?他又不会吃人!”
“你……”
女友甩开我的手,满面怒气的离开了。
他终于来到我面前,竟然笑了,说:“吴先生又路过公园了,今天您穿的这套西装真不错!”
“你知道我?”我有些诧异,让我更惊奇的是,他笑时露出洁白的牙。
“您就住在对面的公寓里,公园里头,大家经常议论,说您是大作家,很了不起!”
“大家乱说的,当不得真!我不会别的,闲着没事干,就胡乱瞎写一通,总得混口饭吃不是?”
他摇头,没有说话。
见状,我问道:“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再是摇头。
“那好,回头见!”
“我……”
他像是在考虑着什么,面色不停变换着,迟疑不决。
最终,他从腰间掏出一本书,满是汗渍。
一瞬间,我不由得低呼起来。
“我的书,一念原罪!”
“先生,我女儿喜欢您的作品,我想……想让您签个名,明天是她生日了,我想把这本书送给她!”
“这……”
“不可以吗?”
“你别误会,只是……我的书不是童话,不合适给孩子看!”
“不是的……我家丫头已经上高中了,她喜欢陈曦,她希望像陈曦那样,像初生的太阳,朝气蓬勃,她希望像陈曦那样勇敢坚强。”
我苦笑起来。
我不喜欢朝阳,因为朝阳升起后,很多人将面对一个个残酷而冰冷现实:房贷,车贷,还不完的债,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工作,看不到希望,寻不到未来。
我更喜欢晚霞,如同一个人过完了精彩的一生,行之将至时,释放出万丈光芒,绚烂而美丽,晚霞过后,可以看到美丽的夜空,星光闪烁,就像逝去的亲人,在看着自己,祝福自己。
我笔下陈曦美丽而善良,勇敢而坚强,何尝不是重重压力下逼于无奈的选择?何尝不是我心底呐喊一般那近乎于无的希望?
许久,我轻轻点头:“好吧,可是……我没带笔!”
“我有!我有带!”他急忙翻腾衣裤,从兜里拿出一只笔,热切地递到我面前。
却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我。
“和一个臭乞丐有什么好说的?再磨磨唧唧,聚会就迟到了!”
女友忍无可忍,从不远处跑过来,拉拽着我离去。
那一刹那间,我看到,那个男人僵在风中的双手,我看到,那个男人原本消瘦而变得惨白的脸,我看到那双浑浊的眼里现出的光瞬间熄灭。
那一刻,我想到新闻上报道的一个人,一个女孩。
据说这个女孩很漂亮,她贫苦却努力好学,在学校师生们都很喜欢她,直到某一天,一个老师借故给她补习而准备侮辱她,被人发现了,一时间,流言蜚语,很多原本喜欢她的人都纷纷退避,传言满天飞,说她勾引老师,肮脏无比,最终,女孩跳楼自杀。
众人皆说我有罪,却不知,说人罪者亦罪人。
有时候,一句话能杀死一个人。
言语的威力,甚至比刀锋更锋利。
吃瓜群众总是津津乐道消费着别人的痛苦,而后又表现施舍一般的同情,如同将一朵娇艳的玫瑰插在一具腐臭的尸体上,显得格格不入。
但我终究还是被女友拽着走了。
她对我很好,这次聚会,对她很重要,我不想让她失望。
越是往前走,我心里越是难受,心里有很多话,却说不出口。
我像是一个杀人凶手,任凭女友拖着走,亦步亦趋。
原来,我和那些人一样。
恍恍惚惚中,我们来到一家酒店,很宽,很亮,而我第一次发现,酒店的灯光如此的刺眼。
随着女友推开一个包间的房门,许多人立马迎上前来。
“哟!你今天穿的真漂亮!这晚礼服……”
“这是我老公给我订的,刚从巴黎运过来!”
“你老公对你真好,他是企业家吧!”
“我老公是个作家!”
“作家好,文化人呐……你看我老公,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能赚钱,这不?前几天刚刚在海边看了一套房……”
看着女友和她的朋友们红光满面地你一言,我一语,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让我窒息,不能呼吸。
他们互相恭维,相互吹捧,又不露声色地表现出自己比别人高出一筹,我仿佛掉进了一群豺狼虎豹之中,环顾四周,我孤立无援,想呼救,却喊不出声音来。
我逃离了,一下子跑进卫生间,不停用水冲刷着我的脸。
许久,女友来寻,从镜子里,我看到了她将要喷火的眼睛。
“你很瞧不起他们,是吧!巧了,他们也瞧不起你!”
“我没有瞧不起他们,不是一条路的人,说不到一起而已!”
“你能和一个流浪汉扯半天,我的朋友,你却不愿开口说上一句话,哪怕为了我,应付一下也好啊,你倒好板着一张臭脸,给谁看?”
“但他们不是我朋友!”
“好!你去找你的乞丐朋友吧!我们结束了!”
她走了,临走前,狠狠撞击了一下房门,我的心,也在这一刻被撞得支离破碎。
夕阳西下,红着半边脸,恋恋不舍挂在天边。
黄昏,我一个人回到公寓。
说来可笑,这套房还是她给我租的,房里的东西也是她一一购置,我像是一个路人,也许,明天就搬走了,如同公园里游荡的那个男人。
我没有给她长面,她没有错,她生气也是应该的,或许,我们只是路不同而已。
打开窗,已然不见夕阳,连公园里头,那个男人也不见了。
却在这时,有人敲门,难道是她回来了吗?
打开房门,我不由得一怔,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是他,公园里那个消失的男人。
他已然没有当初的笑容。
“你怎么跑到我家门口来了?”我立马警惕起来。
“吴先生,这是您的东西,早些时候,您和那位漂亮的小姐拉扯时掉落了!”
在我的目光下,他从油腻的裤兜里拿出一个钱包,递到我面前,一如早时他将书和笔递到我面前一般。
“里面的东西我没看过,现在物归原主,我就放心了!”
“谢谢!”我打开钱包,随意瞟了一眼,里面的物品俱在,身份证,银行卡,现金一样没少,当我抬起头来,他已经转身离去。
忽然之间,我像是想起了什么,心里惭愧不已。
我刚才的动作,与当初女友的话,有什么区别?
“等等!”
我追了出去,从钱包里拿出两张钱,塞进他手里。
“我不是乞丐!”
“没有别的意思,去吃点饭!那个……我要写点东西!”
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回到屋里,关上房门。
没多久,他再次返回,手上多了几瓶白酒。
“你的钱我拿买了这点东西,我想……”
“进来吧!外面太热,正好,我也想喝酒!”
缘,妙不可言。
自从打开酒瓶后,我们仿佛成了知己,相谈甚欢,他和我聊了很多文学大家,从雨果到巴尔扎克,从大仲马聊到小仲马,继而聊到了安娜卡列尼娜。
最后,我们说到我的新书,我没有顾忌,将一些初稿给他看,他思考许久,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这个红衣女子刻画得好,人物形象很立体,但如果只是以她一个人的视觉来展开,好像少了点什么,您看,一个人走在一个深幽的小巷子里面,您前期渲染的气氛,很紧张,但突然一个人冒出来,一刀把她杀了,这感觉有些不妥……”
“说说看?”
“说了您别生气,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最多把读者吓一跳,这是最低级的悬疑手段……如果是我,我会这样写,前面红衣女子在走着,后面则跟着杀手,像是猎物一般盯着她,一步步靠近她,但她毫不知情,这样写,读者会开始担心她,随着杀手越来越接近红衣女子,读者的心会越来越紧张……”
“我懂你的意思了……就像电影里,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突然一声巨响,爆炸了,这样子,最多把观众吓一跳,如果事先在桌子底下放一颗炸弹,一群人毫不知情,高高兴兴地坐着吃饭,观众就会神经绷紧,担心起来,担心炸弹什么时候会爆炸……”
“对!您之前的书也是这样写的,先生,为什么现在变了?”
“为了生活,有时候需要妥协!”
“是啊,我们都需要妥协!”
他长叹一声,抬起酒杯,一口气喝个干干净净。
他的叹声里,充满唏嘘。
一时间,我们竟无话可说了。
我想,一个如此谦逊且多才的男人,为何竟沦落至此?
许久,我终于开口,问其原因。
“很简单,破产了……老婆走了,跟了另外一个男人,把孩子也带走了,为了争夺监护权,打了无数场官司,反反复复的把我弄得一分不剩,最后还是败诉了……最后还是她大发慈悲,允许我一个月探视孩子一次!”
“你可以去找份工作,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是啊,这个样子,孩子跟着我怎么会好过,人家怎么会判给我?我来这个公园已经一个星期了,是该妥协了,我打算明天去陪孩子一天,然后重头开始,再狼狈,总得留个希望不是?你书里不是这样写的么?越是绝望,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坚强!”
“你就这样去?我房里还有一套西装!”
“不不不!您能请我到家里坐坐,我已经很感激了,待会儿再借您的洗浴间用用,我洗个澡,再把这身赃衣服洗了,干干净净的去就行,其实那些都不重要,我只是不想让孩子认为我抛弃了她,我只要她知道,我爱她,就足够了!”
我闻声,心里一震。
我和父亲,已然多年没见面了。
“把你的书给我!”
“啊?谢谢!吴兄弟,我实在高兴了!”
醉意朦胧中,他颤抖着双手,再一次,把书和笔递到我面前。
我一笔一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小心翼翼接过书本,又小心翼翼地放在腰间。
“太好了!吴兄弟,我收拾去了!您先喝!”
“好!”
看着他,我笑了。
靠着沙发,我沉沉睡去,睡梦中,我看到一个背影,牵着一个女孩的手,干干净净,又高又大。
……
吴开阳
2021年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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