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海盗
文|舍舍鱼
有一个朋友说，我是宋冬野口中《董小姐》的男版翻版。
我问为什么，她说了一句歌词：“爱上一匹野马，可惜家里没有草原。”她说，我就是那匹野马，有一颗拴不住的心。
我想了想，也许真是这样，从小到大，能拴住我心的名字只有一个——狗。
1
仿佛是从小就和狗有着命中注定般的缘分，我第一天去幼儿园的时候，看到一只玩具狗，觉得怎么就那么可爱呢，抱着就不肯撒手。后来我上了小学，和家人软磨硬泡，终于有了第一只属于自己的狗。
那只狗跟我很亲，每天放学，她都会跑出来迎我。那个有她的童年，无比开心快乐。
那年冬日的一天，雪下得很大，我兴奋得很，一放学就牵起她出去玩雪。可我忘了她刚刚生产完，月子里根本经不起寒冷，一回到家里，她就病倒了，越来越严重。父亲不忍心让我看到她的死，很快将她送走了。
当时还是孩子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痛苦”与“自责”的含义，我恹恹地窝在家里好几天，窗外的阳光灿烂在我眼里都是一片灰色。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养狗。
可那点恐惧终是战胜不了对狗浓烈的爱与热情。
到我上大学的时候，家里已经养了九条大型犬，其中就有我最心爱的海盗。
2
海盗全名亚利桑那海盗，格力犬，澳洲血统，是一条有故事的狗。
爱狗的人都知道，格力犬作为专业赛道犬，速度和能力都是一流，但他们跟其他种类的狗有一个明显的区别——没有感情，也不会认主。
而海盗在遇到我之前，不止没有感情，还咬人成性，是一条极其凶悍，不服管束的格力犬。
就因为这样，他从第一个主人手中到了第二个主人手中，因为咬了第二个主人被关起来，逃出生天又跑回第一个主人的家。最终，不堪其烦的原主人用他换了我家“公主”生下的一只小狗崽。
听说他总会引来无数的麻烦，我没有在意，而且当时迷上摩托狩猎的我正需要一条速度之王格力犬。
我有一种可以收服他的自信。
惹麻烦这个词，当时也有不少人用在我身上。
记得高中住校的时候，有高年级的学生来收保护费，收到第四次的时候我不干了，对方就要打我。那时的我恐怕还算得上瘦弱，也还没有学过后来很精通的泰拳，但干架的结果，是我受了点擦伤，对方折了两根肋骨。
家里陪了三千块钱，在当时算得上是巨款。父亲二话没说就掏了钱，他说他并没有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所以我总觉得，前主人嫌弃海盗，或许是因为他们对他不够爱的缘故。
不过去爱无情的格力犬，对主人来说，的确是一个挑战。
3
海盗来家里的第一天，知道他毛病的我，一直戒备着。
刚开始他表现得还算温驯，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稍稍挪了挪他的食盘，他可能以为我要把吃的拿走，瞬间直立起来，扑过来要咬我。
虽然格力犬是速度之王，但我还是在他碰到我之前，抄起旁边的铁锨打了下去。
几铁锨下去，海盗并没有退缩，他露出发狠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地扑向我。又一次又一次地被我打退。
后来父亲说，我当时的眼神比海盗更狠。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回合，海盗终于疲惫地停下来，红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死死地盯着我，好像下一秒就又要扑上来。我毫不犹豫地任铁锨继续打下去。
父亲劝我别打了，我说不行，这次必须把他打服了，要不以后没法管。
没人知道我每打一铁锨，心里就会疼一下。但训了无数条狗的我知道，这一关必须得过。
终于，海盗的眼中流露出恐惧和驯服。
他再也没有咬过我，也再没有随便咬过别人，因为我不许。
4
海盗很聪明，智力和六岁的孩子差不多，我的许多指令他都能听懂。
那段日子，最难忘的是和他一起狩猎的时光。
那时我正上大三，因为要住校的缘故，一个月只能回一次家，陪海盗玩一次。
海盗也知道每月的这一天是有多么难得，所以我每次一回家，他就疯了一样地挠门，让我带他出去。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有一次我和我弟一起回家。
凌晨三点，我和弟弟带着海盗和一只惠比特犬曼曼出了门。我骑着520马力的摩托车，头上戴着天鹰的探照灯，让海盗和曼曼得以看清前路。猎狗在打猎时一定要有持续的光线才行。
凌晨骑摩托特别容易滑，车子会左右摇摆，纵使车技很好也不能保证不摔跤。之前摔跤，我摔了，海盗也会跟着一起摔，因为没有光。所以，我总是集中精力，尽力让车子快速而平稳。
冬日的凌晨总是格外冷，我穿了五条裤子，套了三层羽绒服，又戴了一副护膝，还是觉得寒意逼人。
整个地里都是白茫茫的雾气和霜，海盗在地上急速奔跑，一边跑一边出气，因为用舌头排汗的缘故，从脖子到前胸全都是冰，好像穿着银白色的铠甲。
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一个战士，像我。
海盗很快发现了目标，起初，我以为那是一条狗，近了才看清是比狐狸还大的一只獾，指甲跟人的手指头一样长。我们这一片最近闹獾，这家伙糟蹋庄稼不说，还伤人，之前有人直接去抓獾，结果手指的骨头都被咬裂了。
只有兔子一般大的惠比特犬曼曼先扑了过去，直接被獾甩飞了。
海盗也扑了上去，同样凶悍的两只很快陷入了肉搏的僵局。我和弟弟各自抄起一根长棍，想一起压住那只獾，结果一个不留神，反让它跑了。
黎明前的夜色下，一只獾跑在前面，后面追着一只格力犬和两个人，他们一一越过三米高的一道墙，在比沙发还要软的新耕过的地上，不遗余力地奔跑着……多年后再想起那个画面，依然觉得酣畅淋漓。
最终，在我与弟弟的配合下，那只獾被海盗咬死了。村里也因此少了一害。
而那个晚上的狂欢并未因此结束，意犹未尽的海盗虽然已经疲惫不堪，却是越战越勇，即使后腿都要抽筋了也不愿结束。那天我们一共打到了七只兔子，算得上是大丰收的一次。
看着海盗疲惫却安心地睡去，我忽然莫名地有点心酸，果然，是我陪你的时间太少了么？
5
然而，这样短暂的陪伴，也未能持续多久。
那又是一个冬日，在另一个城市上班的我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短暂的假期。晚上刚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约上几个伙伴，带着海盗出去狩猎了。
那个冬天格外冷，田地被冻得硬邦邦的，兔子也因此跑得飞快。我开足了马力，带着海盗一路狂奔。
在急速的行进中，海盗忽然不见了。我将摩托开得近一些，才看清海盗掉进了一口井里。显然，看到无盖井的时候，灵活的兔子绕开了，海盗却因为体重和惯性的原因没能收住自己的脚步。
我往井里看了看，海盗游得很好，狩猎的欲望冲击着我的心，我对自己说，现在就把那只兔子逮回来，再救海盗，就这么一会儿时间他肯定没问题。
我骑上摩托向野兔逃跑的方向冲上去，无奈它跑得太快，任我车技再好，速度也终究不敌。很快十分钟就过去了。我心里惦记着海盗，只得放弃野兔，回去找他。
海盗还在井里游着，但显然速度慢了许多，他迟缓地游着，身上覆盖着雾气和霜。
我在井边趴下来，大半个身子探进井里，尽量地将手伸长，终于抓住了他的前腿。我以为可以将他拉上来，结果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急速下坠。
当我意识到自己跌入井中的时候，井水已经没过了我的头顶，寒意刺骨，仿佛要吞噬掉人身上所有的热量，纵使我穿了五条裤子，三层羽绒服，也依然被这寒意瞬间刺透了筋骨。
井水竟然这么寒，海盗泡了这么久，得赶紧让他上去。那是我当时的第一意识。
凭借着良好的弹跳力，我向上跃了两次，就扒住了井口，深深吸了几口氧气，我一手扒住井口，另一只手去拉几乎已经游不动了的海盗。
结果是再一次被更大的力量带着坠入井中。
我知道海盗已经没有力气了，而我的力量，也所剩无几。
井水从四面袭来，想要涌入鼻腔，我的身体已经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水流的寒意让我一阵阵的眩晕。
就在这时，我的手触碰到了海盗的皮毛，我像是触到电流一般，清醒了。不能放弃，必须带着海盗上去。
我用尽力气向上跳跃，再一次扒住了井口，我缓了缓，继而小心地伸出右手去揽海盗，慢慢地让他的头可以浮出水面。这一次终于成功了。
我想喊同伴的名字，却发现自己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久到我都以为自己要和海盗一起死在这里了，终于，我看到了探照灯的光，我们获救了。
回到家里，我喝了好几碗姜汤，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过了许久，身上才渐渐有了些暖意。我跌跌撞撞地穿上鞋子，心急火燎地去海盗的窝里看他。
他却不在那里了。
6
我疯了一样地跑出家门，喊着海盗的名字四处寻找。
当我终于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蜷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完全没有了王者的生气。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觉得窝里太冷，想要寻找一个暖和的地方，但他哪里知道，这是因为井水的寒意已经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对他来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温暖的地方了。
我的心一阵阵抽疼，我说：“海盗，我们回家。”
那天晚上，我抱着海盗，睡在我那张不大却温暖的单人床上。我努力地想要给他一点温度。后来，他渐渐安稳地睡着了，或许不是因为温暖，只是觉得安心。
当东方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望着海盗安稳沉睡的姿态，以为一切的不幸都过去了。却不料海盗突然开始痉挛，继而喷出一大口鲜血。
兽医来了，看过海盗后，说：“没救了。让他少受点痛苦，安乐死吧。”
一针下去，很快，很快，很快他就可以没有痛苦地去天堂了。我努力给自己洗脑，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不去看海盗所在的方向。
5分钟过去了，一般的动物此时已经咽气，海盗却依然发出沉闷的声音。10分钟过去了，耳边传来海盗抓地的声音。30分钟过去了，我依然感到有视线焦灼地随着我来回移动。
我转头和海盗对视，他红红的眼眶中似有温润的水珠移动，他死死地忍着，不让水珠滚落下来，也死死地忍着，不让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的眼里，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
“爸，我干脆打死他算了，免得他受罪。”我觉得双眼火辣辣的疼，心像被剜去了一块，转身要去拿铁锨。
站在一旁的奶奶说话了：“你下得去手吗？他不管多晚都要等你回来，你还有没有心？”
“难道就看着他一直这么受罪吗？”我大吼。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顶撞奶奶。
海盗的死最终拜托给了父亲，我实在不敢看他最后的眼神。
7
海盗死后，我蒙头大睡了三天。
第三天，我拉开窗帘，和煦的阳光照进来，晴空仿若被水洗过一般湛蓝干净，朵朵白云蜷曲着身体，散发着棉花糖一般的甜蜜。
我却想质问这晴空艳阳：阴霾如雨的伤，深入骨髓的痛，你懂不懂？
你不懂，所以你一直晴空万里地快乐着。
没有海盗之前，我也不懂。
有些朋友并不理解我，一只无情又不认主的格力犬，随便一个陌生人就能牵走，失去了就再买一条，有什么好心痛的？
我的海盗，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牵走，他身上永远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除了我的指令，谁的话他都不听；狩猎时，我的一个眼神他就能心领神会；他忍着不死，只为了在这个有我的尘世多停留一刻……
他是一只无情不认主的格力犬，却也是对我有情有义的海盗，只属于我一人的海盗。
如果我知道那一天会是永诀，我一定要多和你出去野几次，一起制服凶悍的獾，抓美味的兔子，还有，一起去捞鱼，虽然，你经常一条鱼都捞不到……但我可以将我捞到的鱼分给你吃。
你在天堂一定要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只是，没有你的日子，我可能不会再去狩猎了。
再见，海盗，连同我曾经恣意的青春。
作者舍舍鱼，一只懂得适时舍弃的双鱼，喜欢记录并创造故事，时而深情，时而无情。想要网住鱼儿的心，那就点个赞吧，就只是动动手指那么简单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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