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不知道三十四年前七溪岭上的毛竹是个什么样子,当然,我也不知道,但田玉知道。这个五十七岁的老女人之所以对我说她很幸福,其原因就是在那片毛竹林里遇见了我的父亲——一个叫做“美国佬”的男人。“美国佬”当然是个外号,在我们村,几乎每个人都有外号,什么“红皮癞头佬”啊,“老猪大口屄”啊,“胡肉打寡佬”啊等等等等,没有一个是好听的褒义的。很明显,三十四年前的“美国佬”绝不是什么好称呼,有里通外国,叛徒汉奸的意思。但我想,我父亲与美国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也没有表现一丝一毫的崇洋媚外或与之有关的思想。对这个外号我专门问了我的母亲,也就是那个五十七岁的女人。经她一提点,我就豁然开朗了。原来,它来源于我父亲又高又挺的鼻子。
我父亲的学名叫肖家龙,我爷爷赌了一辈子钱,家被他败得一塌糊涂,他大概是希望我父亲像一条龙一样从这几间破窝窝棚里腾出去。我母亲没有外号,我大姨三姨四姨小姨包括大舅二舅三舅也都没有,这令我奇怪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母亲告诉我,我外婆在土改时期做过周湖乡的乡长。我又终于明白了这家子没有外号的原因。
其实我父亲和母亲是同一个村子里的,这两家隔着十几亩水田,打个喷嚏都能听个真切。他们两个人应该经常在田间垄里碰头碰面。我甚至做过这样的推测:三十四年前的若干个傍晚,我母亲戴着红丝围巾,夹着编织了一半的斗笠,手握一把剖好的细篾,借口去米兰家织斗笠,在那条通往我父亲家的田埂上磨磨蹭蹭踢土坷垃。然后身穿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的父亲就出现在路的另一头,一边严肃着脸,一边东张西望。
我这个推想被母亲一笑否定,之后,她着重强调了七溪岭毛竹林里的相遇。在此之前,他们碰面的几率与我想象的要低很多很多。我母亲没上过学,一年到头不是在家织斗笠就是到队上出工分。我父亲在城里读高中,完后就在邻村一所小学做民办老师。那时候跟我父亲好的,是一个叫小雨子的女人。为了证实这点,我特意去问我奶奶,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我奶奶说,当年他们是在一根扁担上坐过的,两个人眉来眼去好不热闹。后来我奶奶去提亲,小雨子她老娘一句话就把我奶奶逼上了南墙,她说:我女儿嫁到你家去,能吃饱么!我父亲和小雨子的亲事就黄了。
我想这对男女肯定不安分,女的要哭闹蹦跳,男的要打台打凳。按照我的想象,英俊而有才的父亲与传说中美如天仙的小雨子应该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棒打这对鸳鸯有悖天道。这对有情人应该在经过种种磨难后最终成为眷属。我这样想象似乎对我的母亲有些不敬,所以我就诅咒那些到处充斥的俗套爱情戏,这些戏把我迫害成了木偶般的人物,只能产生这种条件反射。
事实上,小雨子没哭闹蹦跳,我父亲也没打台打凳。那年冬天,小雨子出嫁,我父亲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反反复复唱着一支山歌:丝瓜打花结愁脸,苦瓜打花结苦籽,木槿打花冇结果,毛竹打花命到头。歌声凄恻悲凉。当时我母亲正在织斗笠,父亲的山歌悱悱恻恻悲悲切切断断续续从窗口滑进来。这个早已春情萌动的女人,本来轻快跳跃的十指活动得越来越慢,最后整个人竟瓷坐在斗笠上,像一尊低眉听声的观音。我父亲唱了一个下午,我母亲就瓷了一个下午。
请记住我父亲山歌里的一个关键句——“毛竹打花命到头”。他唱到这句时,音若游丝,凝凝噎噎,呜呜咽咽,哀婉绝伦。那个下午,我母亲的心因这句山歌词裂成许多碎片。当她缓过神来,她发现脸上的泪水如泛滥的长江黄河,一发不可收拾。
打那以后,我母亲开始频频进出七溪岭毛竹林,伐竹剖篾。
也就是在第二年夏季,七溪岭的毛竹林里,有了我母亲和父亲的相遇——那种具有深远意义的相遇。
关于我父亲为何也会去毛竹林,这点我需要额外说明。我们那儿,搞得最大的副业就是织斗笠,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会织,也都需要织,要不然洋油、盐油钱很难得来。我父亲在课余闲暇,是一定要去斫竹剖篾的。
我母亲自那年冬季到来年夏季,在第二十一次进山时,终于遇见了我的父亲。那天,她像往次一样,悄悄起床。启明星还未下去,月亮也未下去;地公的叫声,蛐蛐的弹唱,青蛙的鼓,却一阵一阵弱下去了。一丝丝凉风穿堂而过。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庭院,在厨房的灶窝眉上扫下一块禾草灰,去村口的井沿盖上洗了头,然后提两桶水回去,倒进澡盆,紧闭房门。
房门再次打开时,东方刚出现鱼肚白,房檐上几只沉默了很久的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个刚出浴的女人,梳着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仰着一张白净白净的脸子,一身细白格子花窄腰棉短袖,的确良蓝布裤,米色平底塑料凉鞋。浑身散发出将熟未熟的女人香,和着香皂的余味,神秘而诱人。
我母亲就是以这样的准备这样的装束进山的,这种极其隆重的进山装束,成了那个时候一道独特的风景和长时不解的迷。
我母亲拿着扁担、弯刀和捆绳,袅袅娜娜。太阳出了东岭,白花花亮成一片,热气腾起来,她额上就沁出了细细的汗。经过七溪岭下秋溪镇的凉粉摊,我母亲吃了一碗,汗下去了,那凉粉实在嫩的可以,她又馋了一碗。上山时,她似乎听见那两碗凉粉在肚子里闹别扭,但是期待使她忽略了这丁点的不舒服。
七溪岭的毛竹林从井冈山延过来,又一路向三湾延过去,绵绵连连五百里,人一进去就隐了。我母亲一根根的挑着竹子,挑得极慢极仔细,像挑一个准备一起过日子的男人。她轻轻抚着它们,一边若有所思的张望,眼神迷迷离离,朦朦胧胧。见不到人,只听得伐竹丁丁,剖竹嚓嚓。
她终于抚定了一根隔年的壮竹,起刀,落刀,起刀,落刀……“咯咯咯咯……唦!”竹子横在跟前。我母亲开始去枝剖竹,而眼上脑内,起了阵阵晕感,她没在意。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她抱起最后一把竹篾准备捆扎。这时候,林子里闪出了担竹下山的父亲。这个憔悴了一个冬天一个春天以及半个夏天的男人,眼眶深陷,唇皮翻裂,颧骨高突,首如飞蓬,本如星子般的眼睛黯然无色,装满了哀伤和忧郁。
我母亲隐隐一痛,那首哽噎呜咽的山歌调子从内心的某个地方悄然升起,眼泪,就爬了上来。接着一阵眩晕,她再也没有撑住,缓缓倒下。
后来母亲说,那两碗凉粉对她和父亲关系的质变起了巨大的作用,它们给母亲制造了一场痧。那天,我父亲解开她的棉短袖衫,在她的洁白如雪的腰背上刮了两条长长的紫红紫红的痧线。然后他背上我母亲风一样的下山,如背一朵美丽而轻飘的云彩。我母亲伏在他的背上,微弱的知觉里传过来的是那种宽厚的安全和舒适,她呼吸着我父亲身上浓厚的气息,心,便化作了水。
十几里路,我父亲一步也没有停息,我不知道,他背上的女人是否给了他不竭的能量,只记得母亲告诉我,他把她背回家后立马返回山上担篾。两个担子,他轮换着挑,折折返返来来去去,直到半夜才回家。也就是在这一天,他开始抽去那个已经嫁掉的女人留给他的忧伤。父亲说,他不断地想起背我母亲下山的那个场景。我就明白,母亲隆装进山的意义所在。我的眼前甚至出现了这么一幕:我父亲背着我母亲,浓厚的男人气息和神秘的女人香,结成了一股缠缠绵绵氤氤氲氲缭缭绕绕的烟气,在七溪岭毛竹林的上空来回飘荡,久久不散。
这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便如鱼需水如齿需唇,一直到现在——三十四年后的今天。
我母亲从未喊过父亲的学名,她总是喊“美国佬,美国佬”,但我知道,这每一个字里,都饱含了她对父亲深沉的、庄严的、不可侵犯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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