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鱼可谓多矣,河边沟旁,田间溪涧,总有鱼儿的身影;故乡的鱼可谓少矣,几乎每天都可和鱼相见,但也只有在年底可以吃上那么几口。这不是牢骚,却是过去故乡真实的写照。
生我养我的故乡是江南水乡的一个小村庄,村庄的格局都差不太多。一边的高高的圩埂,圩埂边是一幢幢风格不一的村舍,一边是纵横交错的水网,水网中间的方块是一块块田地。一年的收成就从田里来,夏种水稻,冬播小麦、油菜,一年四季,就这样无限轮换着,把日子过得不甘又无可奈何。不过,农民的心思没那么高,到年底,能分到一些口粮,能拿到一个个工分换来的钞票,而且还能分到别地没有的鱼,黝黑沧桑的脸上还是会流露出快意的微笑。这时节,雪覆盖了田野、村庄,冰封冻了大河、沟汊,正是忙碌了一年难得的休憩机会,于是拜年、舞龙灯、跑马灯、打水浒、唱戏等一个个节目在寒冷的冬天热烈展开,仿佛没有了北风,没有了大雪,只有炉灶间通红的脸庞,只有稻场上锣鼓喧天的欢畅。
像我这样的孩子们,最兴奋地莫过于穿上新衣服,吃到平时根本不可能想的鱼啊,肉啊,这是一年之中最开心的日子。但开心的日子好像总那么短暂,正月一过完,日子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大人们每天早晨到田间干活,晚上则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家,就着煤油灯,简单把晚饭吃了,黑暗中唠一会话,就把自己浸入在黑暗中了。我们的夜晚还没有结束,小伙伴们不是在捉迷藏,就是在操兵打仗,不把自己玩累了是不会回到家的。
村前屋后都是水,所以我们一出门就常常和鱼儿打照面。钓鱼也是钓的,不过是偷着钓,因为不论是圩埂边的河,还是田边的沟,都是大队的,钓鱼被抓着了就变成了偷鱼。虽然这样,我们用蚊帐布做一个虾筝捕虾没有人管,我们用一根细竿装一粒米饭,或一个苍蝇钓水面的白条也是没人管的。所以也正是有了这样可以管也可以不管的灰色地带,有的人就偷偷置办了撒网和丝网,也有的人晚上把钓鱼当作成和白天一样的农活了。在村子里这么些年,从来没听到过有人因捕鱼或偷钓鱼被大队抓了,我想一个可能是管理没那么严,另一个原因就是鱼太多了吧!
鱼真的太多,有时候多的让人无法想像。
我村河边有个湾,水大的时候和大河连着。水浅的时候,这会露出分隔湾和河的一条埂。这条埂高低不一,有的露出水面很多,有的还半淹在水里。我和双河、为民三个人在河边玩,路过这条埂的一个缺口,看到三条花黄的鳜鱼正从河这边悠哉悠哉游向湾里。我们都看见了,没想到为民突然张开双臂,一个饿虎扑食扑了上去。同时我们就听到为民的一声惨叫,鱼吱溜一下逃窜了,为民的肚皮上却清晰地留下了三个红点,还汩汩地冒出了血。起初我们还不以为然,可为民一声接一声的惨叫,我们只得把他送回家。他妈见了,给他涂了一点酱油,让他在竹床上躺着,直到第二天才好。
当然像鳜鱼这样不是经常能见着,但是像鳙鱼这种就天天见了。
夏天夜晚没地方去,家家户户都搬一张竹床到圩埂上去乘凉。那时没有空调,也没有电风扇。也别说,白天扛了一天高温的人们洗完澡,带把蒲扇,坐到竹床了,享受着徐徐吹来的一阵阵清风,别提多惬意了。我家的竹床正对着那条埂,月光下面,河面波光粼粼,那埂像一条巨大的鱼的背浮现在水中。有时会听到“扑通”一声,一条在鳙鱼跳到埂上。一开始没经验,看到有鱼跳上来,就跑下去想抓住它。可不一会儿,那鱼又“吧嗒吧嗒”几下跳下水了。后来干脆隔岸观火,它们跳上来也没人理会了。不过也不是每条鱼都那么幸运的,有人在凌晨的埂上还是捡到了没能跳下去的鱼。
这个湾从来没有干过,最起码从我记事起。有一年,干涸得厉害,成群的鱼在水面划出一条条弧线。不知是哪家先带头,跳到水里去抓鱼。后来人越来越多,几乎全村的人都出去了。大家各施拳脚,有的拿网,有的拿抄网,有的拿鱼叉,还有的干脆就拿个竹篮,或者箩筐。开始我想徒手抓,可根本不行。最可气的有一条鱼,我在水下踩着它的身子,它竟然贴着河底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当我潜下身子想制服它的时候,我的双脚因为浮力而抬起,它“吱溜”一下溜了。
我家是从来不捕鱼的,所以家里根本没什么渔具。当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东西时,屋外人声鼎沸,还有人源源不断向那个湾奔去。最后让我找着了一个没框的破网兜,我飞跑着跑进水里。水已经很浑浊了,大鳙鱼已经纷纷露出头,在水面上呼吸了。我一下一个,逮到一条马上飞速送到家里。我看到双河家爸爸撒了一网后,就把网和鱼全部拖回了家,再也没回来。我也看到一个人拿鱼叉,一叉就是一个,很快在我面前叉了六七条。这个时候,大队副支书赶到了,大声制止,可没人理会。最后他大喝一声:“谁再抢鱼就扣谁的工分!”人们才悻悻地散了,这时天也暗下来了。
我总共捞了五条,全是十来斤的大胖头鱼,我到双河家偷偷看了下,二个大浴盆装着满满的。我问双河,怎么不去再撒一网?双河指指他爸爸说,他不敢了,现在这么多鱼在家里,都不知道往哪藏了。不过后来也没事,没听说村上要收缴各家的鱼,村干部也没有到各家去查看。那几天除了头二天满村鱼香外,过后几天村上弥漫着一阵阵鱼臭的味道。那时鱼是卖不掉的,周边的人买不起,也没人买。送到县城,没人花得起来回的路费。鱼多了,又没法腌,没钱买这么多的盐。吃不完的只能干晒,可正值盛夏,鱼如果没及时处理,第二天鱼就腐败了。后来读书学到“遍身罗绮者,
不是养蚕人”和“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诗句时,却比别人更快、更清晰地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小时候,从来不觉得这鱼也是资源,也根本不清楚这些野生的鱼是多么的绿色、多么的健康。因为这些资源都是集体的,所以大家也没有一门心思要盗取的概念,只知道顺其自然,既来之,则安之。遇到下雨天,就去抓上水鲫鱼。我们那里都是水稻田,一下雨,就要把多余的水排掉,在田埂上挖一个缺口,让水自然流到沟渠。这时候,鲫鱼兴奋了,它们会沿着水流逆流而上。冒险的快乐当然要付出代价,大家都早已熟悉了鲫鱼的这种习性,基本上每个缺口都有人把守,守株待鱼。这样抓到的鱼不仅没人管,而且抓鱼人还可以津津乐道到处分享他的抓鱼经过。同样,遇到稻田被淹,就去抓溜进稻田的鱼。那鱼就更多了,而且鱼更大了。
离村子很远的一片地因为地势低,离村子远,除了管辖的生产队以外,基本别的队的人不会去沾边,但那边因为天高皇帝远,所以去的人不仅可以肆无忌惮地踩出莲藕来吃,还可以到被淹的田里去抓鱼。抓这种鱼紧张而刺激,这些一斤多的大板鲫在清澈的水里窜来窜去,如果不是几个人联合起来很难直接抓获的。后来我在网上看到有人介绍怎样抓稻田鱼,他们说用一个竹笼一样的工具,这种笼子上面开小口,下面敞口,看到鱼就用笼子准确地圈住,接着再用手到笼子里去抓。可当时没有这工具,也容不得我们有制造工具的想法。因为一旦有了工具,就和偷、盗挂上边了。
像这些情景估计这辈子是忘不了了,现在我们出去钓鱼,有的时候常常一无所获,不是我们水平差,不说装备、饵料这些过去不可能有的东西,就是经验,我们通过不断学习、不断实践获得的大量宝贵经验更是过去无法比拟的,而是现在的鱼越来越少了。我常常想,以我们现在的水平如果放在过去,那收获简直无法想像了。可是现在已经不存在这种如果了,水变了,鱼变了,我们的追求也变了。过去钓不到鱼,抓不到鱼往往会懊恼万分,但今天除了有点失望,一切都笑看风云淡了。
就像故乡,我们时不时地还能回去转转,现在所有的河、沟都给私人承包了,他们养鱼、养螃蟹,给鱼喂养饲料,而且水质越来越差,鱼的品质跟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可能上水鲫鱼也有,被淹的稻田的鱼也有,可是让我们拿出过去的那种万般期待和高涨热情去抓鱼,已经不可能了。人人都说家乡美,可能家乡真的没有什么特别漂亮的地方,可能家乡平凡得没有一丝特点,可能家乡还有一点点破旧和脏乱,但家乡就是美。她美在过去的时光里,她美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
存在记忆里可能不都是美好的东西,但美好的东西在记忆里将永久长存,有的时候不经意地想起,我们仿佛又重温了那份美好。这美好让人安静,让人不由得在心里漾起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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