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在身旁，才有所谓地久天长

【一】

有一天，唐桦从梦中醒来，看见阳光熙熙朗朗洒满窗台，静悄悄繁茂生长的绿萝生意盎然。

她转过身，看见一个眉目清秀英俊的男人，静静地睡在她身畔，发出细细密密的鼾声。

他已经四十岁光景，但是脸上没有太多的皱纹，只是眼角流露着难掩的岁月的伤痕。

他没有啤酒肚，呼出的气息没有陈年的烟味，他的手，他有一双骨节修长，指甲明净的手。

一个可爱的男人，像亚当一般可爱。

那一刹，唐桦有一些恍惚，她忽然想不起来这个男人的名字，他的爱好，他的忌讳，他说过的甜言蜜语，他想过的天马行空。

他就像一张画着剑眉的白纸，突兀地躺在她面前，她有片刻的寂寥，却转瞬回复平静。

男人睁开眼睛，带着梦一般的表情，像一个纯洁无暇的赤子，又像欲望满足的蜻蜓，他温柔地问:“你醒了？”

一句话让唐桦的所有回忆，卷土重来，她想起这个男人的名字，他的职业，他的理想，他身上的每一个胎记，还有他曾经许诺的，带她去的每一个地方，挪威，圣彼得堡，埃及，还有日光倾城的西藏。

唐桦知道，这个男人是深沉的井，她就是爬满石壁的青苔，分分寸寸，她了解他的体温。

她钻进男人的胸膛里，像夏娃归返伊甸园，他永远不会知道，某些时刻，她曾经翻越藩篱，享受背叛的晕眩滋味，一个人赤裸裸地离他而去，一个人赤裸裸地把他忘记。

她幽幽地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是怎样的天气，你穿着什么颜色的上衣，而我，我是什么发型？”

他没有听到，因为他又睡着了。

【二】

唐桦毕业以后，选择了一份书店销售员的工作，在旁人看来，这份工作薪水低，前途暗淡，但是唐桦甘之如饴，她喜欢有书陪伴的日子，喜欢这样的恬淡清净。

而甄鸣是在她来的第十天出现的。

那是炎炎夏日里的一个阵雨天气，书店里的人陡然变得多了起来，唐桦的眼神也开始四处徜徉飘荡，仿佛在寻找和期待着什么。

但其实心里一片空空荡荡，如柏油路面尴尬的潮湿，浮在表面，没能扎根入肺腑骨髓里去。

脑海里只是漫漶着暑热的晕眩，与忽然降临的清凉的恍惚——那种凉爽的尘土气，有一种瑟瑟的清苦。

只觉得时间可以流动，也可以停滞不前，没有关系。

只觉得自己可以孤独，也可以消失，无人问津。

直到她看见了他，彼时，他戴着考究精致的金丝边眼镜，穿着湖蓝色的条纹衬衫，咖啡色的西装裤，默默地倚靠着西方文学书柜的一隅，静静地翻看着一本书，眼神专注，偶尔在唇畔浮现一抹笑容，像是忧郁的雨天，寂寞的庭院，生出白花一朵。

唐桦没有多余的遐想，只是觉得在这样的雨天，遇到这样一个意态潇洒的男人，是这种日子里，一帧难得邂逅的风景。

其实他的出现，纯属偶然，其实她的刻意瞩目，也并非空穴来风。

读大学的时候，西方文学是唐桦尤其钟意的一门课程，每每坐在教室的最前排不说，课堂上还仔仔细细，勤勤恳恳地做笔记。

有一次老师别出心裁，建议同学们将西方文学作品里经典片段以戏剧的形式演绎出来，她就「东施效颦」地扮演了一回麦克白夫人。

虽然比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得主玛丽昂歌迪亚的演绎，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是她依然觉得自己全情投入，尤其是午夜梦游，幻觉自己双手沾满鲜血的那一幕，如痴如狂模样，引得台下喝彩声连连。

她在讲台上静默含笑，内心芬芳悠然，只觉得灯光迷醉，观众可亲，一时不愿谢幕。

课余的时候，泡在图书馆里面，她也多在西方文学专区流连忘返，如痴如醉地读完了杜拉斯，伍尔夫，以及简奥斯汀。

正是这一点爱屋及乌，让唐桦对眼前这个男人生出一分不可多得的欢喜。

她自然不愿意承认，是因为那个男人风度翩翩，气质沉着，模样清俊。

男人离开以后，她装作自在从容地走到他站过的地方，从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书堆里抽出他曾经捧读的那一本，是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

冥冥中，她有寂寞的失落，但也有缥缈的欢喜，仿佛心知肚明，他们会重逢。

【三】

曾经有个人对唐桦说，这世间如过眼烟云的看似不经意，其实冥冥中都透露着玄机，只是我们往往当局者迷，所以无法猜透包含在其中的意义。

偶然的刹那，唐桦想起这句话，只觉得意味深长，只是说出这段话的人，她早已忘记。

想起这段话的时候，是唐桦在书店遇见那个男人的第二次，这一次，他穿着的是一件干净整洁的白衬衫，披一件灰褐色的西装外套，加一件灰色的西装裤，一副都市白领的模样，让人心生郑重，不敢多有绮思。

这时候，已经是黄叶飘拂的秋天。

唐桦不知道他在读哪一本书，但发自内心，她渴望做一本书，静静铺展在他眼眸中，一字一句，一个标点符号，一个鼠耳折痕，都是为他准备。

她以为，这一次他依然会默默地停留半个小时的时光，然后默默地走开，而她，就默默地看着他走，默默地走到他停留过的地方，静静地呼吸他存在过的气息，静静地记住他读过的书的名字，然后默默地盼着他来。

他却在离开的时候，忽然停在她身前，然后问她，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

他怕她觉得尴尬唐突，连忙解释，自己有个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同事，生日要到了，他想准备一份礼物，想来想去还是送书比较妥帖。

一边说一边清清淡淡地笑着，但是目光里流露着一种安静祥和的自信。

唐桦说，如果我是那个女孩子，我会希望收到一本《理智与情感》。

“嗯，简奥斯汀，我也是这样想的，谢谢你的建议。”

每个女孩儿都有对爱情与婚姻本能的憧憬，而简奥斯汀在任何年纪读起来，仿佛都规规矩矩，很合时宜。

男人从容不迫地说出作家的名字，唐桦内心又多出了一分好感。

这是他与她之间的第一次对话，简短扼要，却意义深远。

唐桦猜测，或者说笃信，他是一位教授语文或者英语的老师，所以才有这样的儒雅气质，所以才有对西方文学，和她惺惺相惜的倾心。

和这样的人结婚，应该是唐桦一生中最向往的事，志同道合，细水长流，唐桦也不过只是一个凡俗女子，对现世没有太多的憧憬渴望，所思所想的，不过只是与有情人，做快乐事。

【四】

那一年的圣诞节，唐桦收到了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

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哪个远方的朋友故意制造的惊喜，打开以后才发现是一本精装版的《劝导》，一瞬间她忽然有所预感。

傍晚的时候，天空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过节的情侣来来去去，欢声笑语荡漾在大街小巷，唐桦一个人站在柜台前，默默地想着下班以后点一杯温暖甜蜜的卡布奇诺，静静地看看来之不易的雪景，然后抱着被人关怀的欣喜入睡。

甄鸣就是在这时候呼吸着白气走进来的，他的手里正正好捧着一杯卡布奇诺，幽幽地冒着热气，与他呼出的气体形成一曲浪漫悠扬的协奏曲。

他将卡布奇诺放在柜台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兴奋说:“如果不介意，我这个三十五岁的单身男人，想要请你陪我一起过个圣诞节，可以吗？”

唐桦克制着内心翻涌的欢喜，语气故意显得淡定地说:“如果我说不可以呢？”

甄鸣扶了扶眼镜边框，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的，这是简奥斯汀告诉我的事。”

唐桦永远不会忘记他接下来说的那句话: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一瞬间什么都清晰了，仿佛拨开云雾见青天，守得云开见月明。

有时候喜欢这种事情，看起来寂寞冷清，其实里面氤氲着不为人知的，丝丝缕缕的甜蜜，只有时间了解最后的真相。

【五】

“你记得答应过我，结婚七年纪念日，要去哪里旅行吗？”

“额，记得……吧。巴黎，巴黎圣母院，还是英国，考文垂？”

唐桦不会告诉他正确答案，除非他恍然觉悟，自己想起来。

“是乞力马扎罗。”

她在心里默默想，虽然常常我们会健忘，但是那种华枝春满的幸福，只有你当仁不让。

“我知道你在身旁，才有所谓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