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年暑假,安安在一家培训机构担任小升初衔接班的英语老师。培训机构离家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安安习惯早起,迎着夏日的风,沿着街道和小巷,感受着小城蓬勃的朝气和朴实的烟火气息。清晨,那湛蓝的天空中,偶尔会泛起一团一团镶着红边的云彩,明亮而活泼。
班里有位小女孩叫意涵,长得特别漂亮。皮肤白皙,标准的瓜子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像藏着秘密,闪烁着童真,却又透露出一丝与年纪不相符的忧愁。
班里的小男孩们都喜欢她,胆子稍微大些的,下课时会围着她,说一些他觉得有趣的事。胆小的男孩,路过她的座位会不小心把铅笔盒或书本撞到地上,然后捡起来递给她,说声对不起,脸都红到了耳朵根。有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叫小斌,他表达喜欢的方式往往另人瞠目结舌,他会用书本用力砸到意涵背上,或者故意靠近她,用力撞她,然后看着意涵的窘迫,哈哈大笑。
意涵是个文静的小姑娘,平时说话轻言细语,也很有礼貌。男孩们围着她,她也只是安静听着,偶尔露出羞涩的笑容。但面对屡次挑衅的小斌,她也不愿再忍耐了。有一次,她一把拽住小斌的衣领,提高分贝,用全班都能听到的声音吼到:我知道你喜欢我,但别用这种方式来吸引我的注意,没有用!
正大笑着的小斌显然被镇住了,笑容凝结在脸上,身体也僵硬起来,傻傻站在原地,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围观的同学发出“咦~”“呦~”的声音,还故意将尾音上扬,拖的长长的。尴尬的小斌随手抓过一个男同学,在他背上啪啪拍了两下,然后灰溜溜逃回自己的座位,拿本书遮起脸来。连课堂上,他最喜欢的游戏环节,他也不参加了。
再过一个星期,将发生本世纪最重要的一次日全食。以往发生日全食时,全食带经常穿越人迹罕至或无人居住好的陆地或海洋。而这次,中国是最佳观测地,全食带横扫我国中部长江流域,堪称21世纪中国人能看到的最壮观的天象之一。
班里的小孩都兴奋不已,街上也多了一些卖滤光片和自制针孔仪的小摊。我们班里,都是十多岁的小孩,为了不错过日全食,又保护好视力,校长建议可以在家观看或者老师陪同在学校观看。
几乎全班同学都选择在学校观看。校长说,他们的父母都忙于工作,没时间照顾他们,才送到培训机构来。但为了孩子眼部安全,学校特意做了一张安全提示卡,希望引起家长的重视,如果家长能来陪同,自然最好。
培训学校的校长是安安的师兄,他说,有些小孩玩性大、又马虎,放学后,可能提示卡都不知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安安叫上几个负责任的老师,给家长们打电话、发短信,向家长们汇报一下学生的学习情况,顺便提了下日全食的事情。
那天晚上,安安打了很多电话,印象最深刻的只有小斌和意涵家了。
小斌的爷爷接的电话。小斌父母都是飞机维修工程师,一年内很少回家。他们运用自己娴熟的技艺为飞机诊治一个又一个疑难杂病,是飞机安全飞行的捍卫者。却没有时间和精力为孩子成长中出现的一个又一个问题,提供解决方案。
父母不在身边,爷爷奶奶对唯一的孙子格外宠溺,只要能满足的都会满足他,但是孩子成绩差、爱玩电脑游戏、欺负同学。爷爷说,接到老师打来的电话,他都有点战战兢兢,害怕孙子是不是在学校又闯了什么祸?
意涵家的电话,是她外公接的,说了两句话,外公又把电话转给了意涵。意涵惊讶老师怎么打电话过来了?安安则惊讶,她怎么这么快就到家了?原来意涵家就在学校附近的巷子里,走路只需5、6分钟。她问清来意后,跟安安说:老师,今天只有爷爷和我在家,我明天再告诉你我爸爸的手机号,好吗?
02
第二天早上,安安如往常一样,拎着豆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路过培训学校,看到门前的大树下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大树的茂密葱郁把人影衬托得格外小巧。安安好奇地走近一看,原来是意涵。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安安问她。
“老师,我是来等你的。”意涵跟在安安身后,小声说着这句话。
离上课的时间还有好一会,铁栅栏都上着锁呢。安安和意涵来到学校附近的公园,公园环湖而建,趁太阳还未完全释放出能量,湖边聚集了一些晨练的人们。
她们绕着静谧的湖,一边散步,一边聊天。
“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老师,我爸爸妈妈离婚了。这次,我想让我爸爸来陪我看日全食。”意涵说完,递给我一张小纸条:“这是我爸爸的电话。”
经过一番长谈,安安得知了故事的大概。
意涵的父母曾经营了一家餐厅,临着长江。夏天格外热闹,江边舒适凉爽的风,露天的电影院和卡拉ok,将大家都聚集在这里。每逢傍晚,意涵爸爸在餐厅外支顶大棚,继续经营烧烤生意。餐厅独特的地理优势,加上意涵妈妈热情火辣的性格,生意一直很红火。餐厅的几个伙计,跟着他们多年了,虽然年纪轻,经验却很丰富。
意涵刚上小学的时候,这几个伙计就已经在餐厅帮忙了。伙计哥哥接她放学,也是常有的事。伙计里头,她最喜欢大为。大为跟爸爸一样,看起来很斯文,总是顺着意涵。
小学临街,街边除了书店和玩具店之外,还有许多流动的小商贩。大为来接她时,会给她买贴纸、仙女棒、冰糕,还有一些妈妈不允许她吃的小零食。
意涵特别迷恋的一种零食,被小孩们称为“滋味卤”,是上了年纪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在家做好了带来卖的。接近放学时间,他们就跟约好了似的,端着小锅、带着板凳坐在路边,一溜排开,整齐的很。板凳正对着马路,汽车、摩托车经过时扬起的灰尘,都落在了掀开锅盖的小锅里。小锅里卤的是小土豆、藕片、海带等,沿街都飘着卤味的香气,各个小摊很快就被小朋友们团团围住。
妈妈接她时,都会让她远离小商贩。意涵盼望着大为哥接她放学,竟然比盼望妈妈还要更强烈呢!
03
小学三年级的夏天,意涵好几天没看到大为哥,爸爸说他回老家有事情要处理。
又逢周末。意涵刚出校门,就看到了大为哥,开心极了。她快步跑到大为哥身边:“你怎么才回来呢?”大为哥递给她一个袋子,接过她手里的书包,“你爸妈这周末出去进货,你去我老家玩两天,好不好?”“你看看我给你买的新衣服,喜不喜欢?”大为哥选的都是颜色亮丽的套装,其中有一套迷彩服,酷极了,意涵特别喜欢。她平时都穿着妈妈买的浅色连衣裙,也在心底多次抱怨自己的世界缺少色彩呢。
意涵从来没去过大为家,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拒绝?以前父母进货时,都把她送到外公家。外公每天除了看报纸就是看报纸,很少带意涵玩耍,特别没意思。大为勇敢又幽默,跟着他回老家,一定比跟着外公有趣多了。
大为哥的老家果然很有意思,满院子都是小鸡仔,意涵给它们喂食时,总被它们贪吃的样子给逗笑。有一只大花狗和一窝狗宝宝,狗妈妈非常爱护自己的孩子,听到路边经过的摩托车“突突”的声音,总会冲出来怒吠,意涵刚来,有点害怕狗叫,也不敢靠近树枝和稻草搭的狗窝。
大为家的老宅子特别宽敞,矮篱笆围起来的地方都是他家的地盘了。青灰色的瓦片、泛黄的墙壁,屋檐下晒着萝卜干和咸菜帮子。院子里的地面都是天然的泥土,紧挨着篱笆,是几棵枣树,上面挂满了暗红色的枣。篱笆外有一片竹林,是小鸡和小狗们最爱光顾的地方。
一眼望去,周围好像没什么邻居。大为哥说,最近的一户人家,步行也得十几分钟。除了偶尔的狗吠和院子里的鸡粪,让她觉得心里不太痛快,其它的景色在她眼里都是新鲜有趣的了。
意涵最喜欢的是大为哥的奶奶,奶奶短胖的身材,满头的银丝,特别慈祥。奶奶也很喜欢意涵,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奶奶用简单的鸡肉、土豆、西红柿等食材,都能做出可口的饭菜。特别是那道鸡肉炖土豆,里面的土豆粉粉的,竟然比家里餐厅的大厨做得更美味一些。
白天,大伟哥骑着摩托车带着她在附近的小路上转悠,有时候迎面遇上一头牛,还得把摩托车靠在田埂旁,让赶牛人先过。牛慢悠悠地走过去,留下悦耳的铃铛声。大为带着她捉虾、摸鱼、摘鸭梨,捡鸡蛋。晚上,奶奶陪着睡觉,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讲故事,窗外竹林沙沙,像一首宁静的催眠曲,意涵睡得格外香。
在家里,爸爸妈妈总是忙到深夜才回来。意涵最怕黑,睡觉时总要开着家里所有的灯。门外一有什么响动,她就害怕地钻进被子里,养成了蒙头睡觉的习惯。有一阵,意涵听同学说了几个鬼故事,吓得不轻。睡觉前总要反反复复看看门后面,床底下有没有鬼。有一次,竟然害怕得顾不上惊扰他人,打开窗户,对着外面大声喊:爸爸,妈妈,快回来吧!凄冷的夜晚,寥落的星辰,意涵的心也格外凉。
在大伟哥老家的那几日,意涵过得真快活。周一到了,父母没有来接她,她不着急。周二还没来,她也不想家。奶奶在屋檐下晒着萝卜干,意涵搬着凳子坐在一旁,她说:奶奶,我就住在这里吧。
奶奶看着她,笑得都合不拢嘴:你真是个傻姑娘,等爸妈把你接回家,你怕是很快就要忘记我了。
周三逢集,奶奶一大早就出门了。意涵在院子里和大为玩着游戏,时不时问大为:奶奶什么时候回来啊?
04
意涵没等到奶奶,却等来了她的父母,同时出现的还有几名警察。父母几乎是哭喊着过来的,爸爸和妈妈神色凝重,爸爸冲过来紧紧抱着她:“我的涵涵!我的涵涵!!”
“你哪来的胆子?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妈妈朝大为冲过去,大为杵在原地,低着头。意涵妈妈用尽全力,给了大为几个大耳刮,那带着怒气的耳刮子,把大为扇得倒退了好几步。妈妈拽着大为的头发,还想动手时,一名警察走过来,把大为挡在身后,劝意涵妈妈冷静一点,别让事情变得更严重了。
那天斯文的爸爸情绪失控了,牵着她的那双手,一直在抖。他们走了一段路,上了警车,爸爸紧紧抱着她,眼泪像冲破了堤坝的洪水,一直流淌着。那天的妈妈,用尽了世界上最难听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大为。那天的意涵彻底懵了,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段日子,父母频繁争吵。前两天,他们把重心放在意涵身上,有争吵的时候还刻意躲着她,再后来就无所顾忌了。
有天晚上,意涵还没睡着,父母又争吵起来,妈妈的咆哮声在安静的夜晚里,听起来格外吓人:
“我烦透了你这个老好人!在我眼里,你就是胆怯!懦弱!”
“这件事没得商量,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也不会可怜他,谁让他自己作孽!”
“别跟我说善良,我只对值得的人善良!他就是个畜生,我跟他谈什么善良!”
意涵爸爸压低了声音:别吵着孩子,你小点声!
“你他妈的还知道孩子?我每天担惊受怕你知道吗?你真的有为孩子,为我考虑过吗?”
......
意涵捂住耳朵,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意涵虽然年纪小,但从亲戚和邻居的议论中,也知道了大为犯了绑架罪。
她不是跟着大为去度假,而是被大为绑架的女孩,想到这里,她鼻子就很酸。可乡间的小路、院里的枣树、风吹过竹林沙沙的声音,大为哥和奶奶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这些片段总会出现在她的梦里。而她,竟然如此怀念。
意涵的爸爸去餐厅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终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面。要么在看报纸,要么在抽烟。意涵睡觉的时候,还是得开着灯,蒙着被子。爸爸就在隔壁房间,她仍然感到害怕。
父母的争吵从来没有断过,家让意涵喘不过气来。终于有一天,家里安静了,爸爸搬了出去,意涵开始跟着妈妈一起生活。
05
“绑架”这两个字,让安安起了鸡皮疙瘩。眼前的这个女孩,谈起大为和奶奶,语气平和、表情舒缓。意涵的回忆里都是温馨的片段,跟恐惧丝毫搭不上边。
而谈起父母,更多的是害怕。
安安问:“大为哥对你这么好,为什么要绑架你呢?”
意涵说:“爸爸说,大为跟妈妈有些矛盾,妈妈一生气就把他的工资给扣下了。大为哥只想吓唬妈妈,他又不懂法律,他不会伤害我。”
安安问她,你有爸爸的电话,为什么不直接给他打电话呢?
“我害怕!我很想爸爸,又害怕给他打电话。”意涵突然变了脸色,眼睛眉毛皱成一团,很是委屈,她用双手遮住眼睛,泪水顺着缝隙流了下来:“爸爸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我不敢问他。”
她的眼泪,让安安的心也很痛。安安拉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肩膀,告诉她不要怕!
那天的英语课,安安教了孩子们一个新的英文单词“family”,family(家庭)的温馨记忆法是father and mother i love u(爸爸和妈妈,我爱你),有爸爸妈妈陪伴的孩子,是幸福的。如果爸爸妈妈不在身边, 一定有他们的理由和苦衷。不要因为父母不在身边,就觉得不被宠爱。你们会因为爸爸妈妈工作辛苦,不在身边,就不爱他们了吗?
意涵和小斌都用力地摇了摇头。
安安二十出头,这个暑假结束,她就要去念研究生了。原以为当老师,好好教孩子知识就够了。课后,当她被孩子们围住问东问西时,收获的肯定和信任竟然比课堂上的还要多。孩子们都有着强烈的倾诉欲望,他们谈着父母、友情、学习、游戏,他们不仅把安安当老师,更把安安当成姐姐和朋友。他们让安安觉得内心充盈,也有一些沉甸甸。
意涵是她最喜欢的学生,她要帮助意涵。
离日全食还有五天。安安惴惴不安地拨通了意涵爸爸的电话。
跟大人打交道,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如实传达。
意涵爸爸十分友好,他感谢安安对女儿的学习和情绪都那么关心。他问了安安的姓名,将她的手机号存在了手机通讯录。
挂电话之前安安问他,7.22号你会来吗?他回答:可能来不了!
这是个很坏的答案。
放学时,面对意涵期待的目光,安安很抱歉。她决定,过两天再跟他爸爸谈一次。
安安这几日都在绞尽脑汁地构思谈话内容,如却意外收到了意涵爸爸的短信。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预感事情或许会有转机。意涵爸希望从安安这里得知更多关于女儿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却不肯来见她。他是害怕涵涵妈?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安安:“您为什么不亲自来看看她呢?她很想你,又害怕你。”
涵涵爸:“她怎么会害怕我?”
安安:“她害怕你不要她了。她害怕失去你。”
涵涵爸:“我很爱涵涵,不管我在哪里,我都爱她。”
06
意涵的爸爸也厌烦争吵,但总是躲不开。他觉得意涵妈妈做事情丝毫不留余地,而意涵妈妈指责他的善良和心软没有边界,毫无理智。
绑架案是最终的导火索。得知女儿遭遇了绑架,意涵爸爸也扬言要剁了那个绑匪。但知道是大为后,就心软了。大为这么做实在太过分,但只为了讨要工资,况且并没有伤害女儿,好好教训他一顿就是了,没必要把别人送进监狱。大为是他招来的,跟着他做事也有几年了。大为父母过世的早,家里只有年迈的奶奶。他年纪尚轻,尚未成家,进了监狱,以后可怎么办?
意涵妈妈认为,大为可以合理的表达诉求,方法那么多,他偏偏选择了铤而走险。在意涵妈妈失望和绝望的那几天,大为都没有想过投案自首。他骗走意涵,匿名索要赎金的行为已经构成绑架罪了。这样的人,不值得为他求情。
慢慢的,他们连日常沟通都变得很艰难了。为了不影响孩子,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听着意涵妈妈毫无止境的抱怨。离婚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他原以为逃离了家庭的禁锢,日子会好过一些。没想到,却把自己关进了另一个牢笼。
他一直思念女儿。他曾来过学校门口,等待放学的女儿,但在女儿出来前又逃走了。他曾在漆黑的夜晚,守在意涵熟睡的窗台下,一直到天亮。他曾在女儿生日时,悉心挑选礼物,最终确没有送出。
他害怕短暂的见面,因为之后还是要面对分离。他没有能力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只想消失在孩子的世界里,让她远离二次伤害。与其说他害怕给孩子带来创伤,不如说是他难以承受分离的痛苦。
意涵爸爸经常责怪自己,为什么是个这么失败的父亲?连守护三口之家的能力都没有?
离婚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懦弱,于是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逃避着可能会遇到的伤害。
安安的短信,让他突然明白他只考虑了自己的感受,却忘了问问涵涵,也许在孩子眼里,“爸爸来看我”并不是伤害,而是她奢望的温暖。
女儿并不奢求他是个“超人”,面对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她想向父亲索取的,只是微弱的回应和极少的陪伴罢了。女儿想跟爸爸一起看日全食,这个愿望是多么简单。原来自己在女儿心里如此重要。原来自己还是有价值的。
想到这,他掐灭了手里的烟。
翌日,他拨通了安安的电话。
那个被绑架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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