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过的夏天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01期“微”专题活动。

1

当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躲进云层里的时候，我终于提着今天的战果——两只黑不溜秋的铁知了，蹑手蹑脚地从屋角的小巷子里钻了出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打开虚掩着的大门，两脚一滑，便溜进了屋里。

此时，天色已渐暗，屋内一片朦胧，家里一如往常那样安静。我暗自窃喜，果然又被我猜对了，妈妈不在家。

每天这个时候，她都必定会到村里爸爸工作的扫把厂里去，帮爸爸一起把一天的劳动成果装进包装箱里，然后再一起回来吃晚饭。除非刮风下雨，不然这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所以，选择在这个时间段回来，准没错。

我在为自己的小聪明暗暗得意的同时，还不忘腾出一只手去按墙上的电源开关。结果，我的手还没接触到电源开关的时候，电灯却亮了。

白炽的光芒倾泻而下，刺得我的双眼瞬间紧闭起来。当我再次慢慢睁开双眼，看清楚眼前的一切之时，我吓得差点把手里装着知了的袋子给扔了出去。

妈妈今天竟然在家。

而且破天荒的是，此时的她正一脸温柔地看着我。最诡异的是，她居然还微笑着对我说：“丫头回来啦，快点过来妈妈这。”

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咦不对，这一幕太不真实了。往日如果我在外面疯玩了一天才回来，绝对会被妈妈骂个狗血淋头的。什么女孩子家家的，一天到晚都不沾家，只会跟着那些男孩子玩泥巴、捉知了，一点姑娘的娇羞都没有，看你将来怎么嫁人。有空多看看书啊，将来考个好学校，也好找个好归宿……

但是今天，妈妈这是转性了？

当想象中的情景没有如期而至时，我虽然有些不习惯，甚至还满腹疑惑，但我还是不想让她知道我今天的战果。这可是铁知了呀，村里和我一起混的小强、小武，去年等了一个夏天都等不到呢。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神物，绝对不能让它跟平时捕捉到的那些知了一样，最后都落得被妈妈五马分尸的下场。

明天，我还得去小强、小武的面前威风一下呢。要是万一，妈妈突然变回像以前那样，那我岂不是前功尽弃了？想到这里，我一边很不情愿地往妈妈的方向移过去，一边悄悄地地将手里的知了袋子往背后躲。

“快来，磨磨蹭蹭的干嘛呢，快点来见见你表哥。”

表哥？哪来的表哥？我猛然抬起头，才发现妈妈的身后竟然站着一个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的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顿时吓了一大跳。真是见鬼了，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大活人的，我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

“表哥可是学校里的高材生呢，而且那是城里的学校，多了不起呀。”妈妈一边自豪地介绍着，一边向表哥举起了大拇指，然后画风一转，她的食指直点我的额头，“这个暑假，你就好好地跟着他学习，别再去捉什么知了啦。”

“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反驳，谁知就在这时，那两只可恶的知了竟不厚道地、无比默契地一前一后各叫了一声。

打脸来得太快，我顿时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脸上瞬间像被火烧一样，火辣辣的，我的眼睛却鬼使神差地往表哥的方向瞅过去。结果发现，他也在看我，只不过他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一副我什么也没听到的模样。

我稍微放了放心，然而下一秒，他却冷不丁地开口吐出了两个字，“幼稚。”

那两个字如此的轻飘飘，从他的鼻腔内挤了出来，却仿若千斤般沉沉地砸在我的脑门上。一股无名之火瞬间在我的胸腔内蔓延了。

幼稚，说谁幼稚呢，可恶。我正想发火，谁知那个罪魁祸首却转身对妈妈说：“阿姨，我先进房间了。”话一说完，他就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家里唯一的那间客房，留下一脸气愤的我，和满脸恨铁不成钢的妈妈。

“你看你，像什么样？小俊说得对，都快要中考的人了，还这么幼稚。我告诉你，从明天开始，你哪也不准去，留在家里好好跟表哥学习。”

我心里冷笑，果然，表哥一走，妈妈又原形毕露了。这时，她又带着警告的语气说：“对了，收敛一下你那牛脾气，千万别惹他生气，他身体不太好。否则出了什么问题，我就打断你的腿。”

哦，原来是个病秧子呢，那还拽什么拽。我的心里突然有种幸灾乐祸般的快感。

“我去接你爸了，你赶紧趁我们没回来之前把那两只知了处理掉。”妈妈说完，就扭着身子往门外走了。

我心里顿时大惊，赶紧护着那两只铁知了风一样地冲进了房间里。

2

第二天，我故意拖到妈妈不在家了才起床。吃过早饭，我喜滋滋地提着那两只战果，准备去找小强、小武炫耀一番，却被大门口的一道身影给拦下了。

“阿姨早上交待了，你今天不准出去。”

又是他。我以为妈妈昨天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来真的了。趁着白天的日光，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长相。高高瘦瘦的个子，一张偏瘦的方字脸，有些苍白，眼神却很犀利。他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说是我表哥，但为何我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丁点的熟悉感？

依我看，哪是什么表哥，八成是个冒牌货。我心里冷笑一声，妈妈都阻止不了我，更何况冒牌的表哥。但是，我懒得说话，只是轻轻松松地越过了他，正准备撒腿跑的时候，却听到他幽幽地地问：“那知了，还活着吗？”

我吃了一惊，那知了当然还活着吧？我下意识地停下准备迈开的脚步，赶紧打开了手上的袋子。一看，糟糕，那两只知了果然不会动了。怎么回事？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还逗弄了一会儿。那时，知了还叫了呢。现在想想，怪不得那叫声闷闷的，感情那是快要死掉的前奏？我顿时懊恼不已，唉，大意了，大意了。

“笨蛋，知了装在塑料袋里，不死才怪。”他带着嘲笑的语气说道。

“不装塑料袋，那用什么装？你一个病秧子，估计一辈子都没捉过知了，难道会比我还有经验？”我也不甘示弱。

这一次，他竟然不再说话了。他只是瞪了我一眼，然后就走进了屋里。我一下子呆在了原地，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病秧子这几个字？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于是再也不敢造次了。我将那两只铁知了，埋在门前的泥地里后，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自那以后，一连好几天，我都没看见过表哥。我一度以为他回去自己家了，但是每晚我睡下之后，都能听到他和爸妈聊天的声音。看来，他是故意躲着我的。真没看出来啊，还是个小气鬼呢。

直到第五天的早上，我一个人在吃着早饭的时候，表哥终于出现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拿着一只小型的鸟笼，放到了我的面前，“给你的。”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又看看鸟笼。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用这个去装知了，就不会死掉了。”他淡淡地说道，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有些不自在。

听了他的话，我才细细地端详起这只小笼子来。它是用竹签编成的，比起鸟笼，它的密度要高一些，用来装知了确实刚刚好。我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心里激动不已，下回再捉到铁知了的时候，就不怕知了被憋死了。

“是你做的？”

“嗯。”

难道这几天，他就躲在房间里弄这个？怪不得见不到人影呢，还以为……我顿时为自己的狭义而生出了一丝愧疚。

“原来，你真的捉过知了？”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么弱不禁风的高材生会捉知了吗？妈妈不是说，只有像我这种不务正业的小孩，才会干那种事？

“其实，我六岁以前都是在外公外婆家度过的。”

“你在外公外婆家里住过，那为什么之前我没见过你？你真是我表哥吗？”

他怔了一下，然后哧的一声笑了，拍拍胸脯说：“真的，如假包换。”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我六岁的时候，你才刚满一岁，怎么会见过我。”

他这一笑，瞬间将我们的距离拉近了不少。只是，关于他的身世，他却一个字也不肯讲。他越不讲，我就越好奇。

于是，趁着他不在的时候，我跑去问妈妈。一开始，她也不肯透露半点，只是说：“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妈，我都十一岁了，明年就上中学了，哪里还是小孩子。”

“那你还天天去捉知了……”

“我保证以后都不去了……”

最终，妈妈还是抵不过我的软磨硬泡，终于告诉了我关于表哥的身世。没想到，那是一个惊人的秘密。

3

原来，妈妈还有一个大姐。而大姐，就是表哥的妈妈，我的姨妈。姨妈二十岁那年，和村里的一个年龄相仿的男人相爱了。但是那个时候，同村人相恋是不被接受的。于是，他们私奔了。

然而，用众叛亲离换来的爱情却并不长久。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年纪轻轻就当了父母的两人，身边又没有亲人朋友的帮忙，很快就因为各种问题而争吵不断。后来，男人选择了离开。

被人遗弃后的姨妈，本来心如死灰，但当她看到尚在襁褓中那个白白嫩嫩的儿子时，她的心一下子就被融化了。她心底的母爱也随之被唤醒。

她为当初自己的无知而感到羞耻不已，但为了赚钱养儿，她不得不厚着脸皮回去求外公外婆的原谅，甚至将儿子留给他们来照顾。

后来，她用惊人的毅力，不仅闯出了一番事业，还在一线城市里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而且，表哥也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老师的骄傲，同学们的榜样。

老天爷总算对姨妈不薄。只是，外公外婆看在小外孙的面子上，虽说已经原谅了她，但她曾经所犯下的糊涂账，让他们在村里丢尽了脸面。所以，他们一直不允许家里人提起她。

一个在亲人间不被提及的秘密，妈妈用三言两语就把它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却在我的心里激起了千层巨浪。

过了很久，我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没想到表哥的身世这么可怜呀，那他爸爸现在在哪里？”

“谁知道呢？那种不负责任的渣男，最好以后都别出现。”妈妈咬牙切齿地说道，“就连老天爷也是不长眼，这么乖的孩子，竟然要这样对他。唉，希望会有奇迹吧。”

我不禁问：““什么奇迹？”

“啊……没什么。”这一回，妈妈不再多说。

知道了表哥的身世之后，我对他似乎多了几分怜悯，而更多的是崇拜。说来也奇怪，多亏了这份崇拜的力量，让我彻底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在暑假剩下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留在家里，跟着表哥学习。他渊博的知识让我大开眼界，而我的知识储备量也在节节上升。

我终于体会到，学习的快乐。而这份快乐，是表哥给我的。

4

暑假结束之前的那个星期，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决定。我要将以往捕捉知了的工具全部扔掉，就连表哥送给我的那只小笼子，也不能留下。

以后，我再也不捉知了了。表哥说得对，那是小孩子才干的幼稚事。当妈妈知道我的决心以后，开心得合不拢嘴。她说我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没有食言。

离开学还有两天的时候，表哥提出要我陪他出去逛逛。走到村口的大榕树下时，他像变魔术一样，在身后掏出了一只小笼子。

我心里一阵疑惑，这只笼子，怎么越看越觉得熟悉？这，这不是之前他亲手做，然后又被我亲手扔掉的那只吗？

“就是那只。”表哥仿佛长了一双透视眼一样。

我不禁脱口而出：“表哥，你还留着它干嘛？”

“别问那么多，跟我来就是了。”表哥神秘兮兮地说，然后提起小笼子的绳子，往肩膀上一甩，就径直往后山上走去了。那健步如飞的样子，让我惊得目瞪口呆。

到了后山，我才知道表哥是专程来捉知了的。这一个发现，又差点让我惊掉了下巴。明明之前他还笑我幼稚来着，这会儿竟然亲身上阵了？

那天，山上特别的闷热，就连我这个曾经的知了迷，也觉得浑身热得像被水浸透了一样难受。但是，表哥却显得格外兴奋。虽然只捉到几只普通的知了，但他全程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的，又喊又叫。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或许，他原本的样子就是这样子的吧。

“我只是想体验一下童年时捉知了的乐趣而已。就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回家的路上，他幽幽地说道。

“怎么会没机会，以后放假了，你再来我家。虽然我答应了我妈，但我们可以偷偷地来，嘿嘿。”

听了我的话，表哥突然间沉默了下来。或许是他前后反应的差别太大了吧，我竟然莫名地有些心慌。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终于又再次开口了，而且还学着妈妈的语气对我说：“丫头，努力学习，将来也去城里生活。顺便，帮我看看我妈。”

这时，一阵微风吹来，我瞬间觉得浑身舒畅。我因为沉浸在微风的轻抚下太过忘我，以至于没听清楚表哥的话。所以，我很爽快地回答说：“好啊，我一定会努力的。”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自己和表哥在后山上捉知了。当我好不容易终于捉到一只铁知了，然后兴高采烈地转过身去向表哥邀功的时候，却发现表哥竟变成了一只巨型的铁知了，黑不溜秋的，全身发着黑亮的光。

我吓得大叫起来，那只巨型铁知了却拍打着双翼，倏地一下飞走了……

5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我想起那个梦，惊得连鞋子都没穿就跑了出去。我一口气冲进了表哥的房间。

但是，没看到表哥，只见到妈妈在收拾床铺。她白了我一眼，责怪道：“冒冒失失地干嘛呢？”

我喘着粗气问：“妈，表哥呢？”

“回去了。”妈妈头也不抬，淡淡地说，“姨妈一早来接他走了，说是找到了治疗方案。”

“什么方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在这时，脑海里响起了妈妈曾经警告过我的话，难道……

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表哥真的生病了？严重吗？”

“严重……”妈妈突然捂住了脸。

我的双腿一阵发软，撞到了床边的垃圾桶，一堆白色的小盒子从里面散落出来。我随手捡起一个来看，上面全是英文，我一个也看不懂。

后来，我一直不敢去问关于表哥的情况，而妈妈也默契地没有提起半句。我一直固执地等待着奇迹的降临，希望在某个傍晚，表哥又再次神秘地出现在家里。

然而，多年过去了，一丁点有关他的消息都没有。他的影子越来越模糊，模糊到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一丝半毫。似乎，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就像那个微风吹过的夏天，明明来过，却一点踪迹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