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平息,身心疲倦的苏远回到李府时,已是日上三竿。
是向李维国禀明情况,还是直接回房安歇,苏远正自犹豫,忽见那道熟悉的倩影站在府门口,焦急地翘首盼望。
苏远忙往街角躲去,可李清妍已看到了他。她不顾男女之别,直接奔了上来,拉住苏远道:“苏远,你去哪了,彻夜未归,我快担心死了。”
晶莹的泪珠在清妍的眼眸滚动,一股暖流涌上了苏远的心头。“清妍,我昨夜今晨经历了许多,不过没事,我已经回来了。”
“你是不是昨日看到有人来提亲,所以才离家出走?我……我已经彻底回绝了。”街巷上的行人纷纷侧目转头,李清妍话说一半面臊绯红,但还是将话完整说出了口。
“我们……”两人不约而同道,“我们还是先进府吧。”气氛有些尴尬,苏远和李清妍低着头,迅速跑进了李府。
春寒料峭,李府中的花大多枯萎,唯几束寒梅迎风绽开,淡淡幽香沁人心扉,眼前的清妍穿一袭白衣,在寒风中,也如梅花般,楚楚可怜,圣洁动人。苏远搜肠刮肚找寻着甜言蜜语,李清妍却轻轻后撤一步,看似无意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苏远打量周围,院中并无他人,正疑惑间,却听李清妍道:“苏远,托人提亲的李继隆名声显赫,文武双全,你可知我为何回绝?”
是呀,从现下看,无论在哪方面,系出名门的李继隆都要强自己许多,纵是长远而论,李继隆也大有机会成为名垂青史的英雄豪杰,而自己则是前途未卜,今年能否考得上功名犹是悬而未决。莫非……莫非这李继隆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殊癖好?
见苏远沉思良久,李清妍轻摇摇头,道出两个字。“感觉。”
“李公子是极为优秀的俊杰,将来必能成就一番大事业。苏远,实不相瞒,其实我心中也曾考虑过李公子,试着和他相处了解,只是我对他实在没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说到这,李清妍的眼波荡来,柔媚似水,苏远只觉自己在遨游瀚宇,快乐似仙。
“只是,若托人提亲的人是你,我同样会回绝。”
苏远一愣,重回人间,想问而不敢问之时,李清妍已开口道:“苏远,你现下最大的目标是参加省试,考取功名。我且问你,若是考上了,你想当一个什么样的官,办什么样的事,若是没考上,接下来又有何打算?”
儒家有言,君为臣纲。若是考上了,那当然是当好官,为圣上谋实事。可什么样的官是好官?在京城的短短三月间,苏远有幸识得杨继川、卢多逊、赵行烽三位朝廷高官,杨继川胸怀壮志,甘愿为国戍边抵御辽人,卢多逊攻于谋略,巧取十九州地图扫清征伐江南阻碍,赵行烽杀伐果决,挫败皇龙会预谋刺圣的惊天大案,这三人皆称得上是为圣上谋实事的能臣,可谁又是自己未来为官的榜样呢?若是考不上,苏远甚至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的想法是考不上便再考,直至最后考上。读书的目的不就是考取功名,报效国家吗?
苏远谋思片刻,正要回答,李清妍却轻摆了摆手。“苏远,我不需要你马上给出答案,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意中人是一个有着长远目标,敢于闯荡的人,他可以贫穷,可以落魄,但决不能沉沦,我更希望他多出去实干磨炼,而不是躲在房中空谈泛论。”
李清妍淡然一笑,神色回归往日的温柔体贴,迤迤而去,苏远不知两人的关系是离得近了,还是遥远。
倦意全无,苏远决定去拜见李维国。来到堂中,李维国正悠然饮茶,似对苏远彻夜未归之事毫不惦念。
苏远大致叙述了从昨夜到今晨的经历,听到皇龙会中五条龙,李维国来了兴致,不时发言插问。得知赵行烽干净利落得拿下皇龙会一众反贼,李维国评论道:“赵行烽这人,当初也在吴越待过段时间,是吴越统帅慕容城的手下,官不大而以心狠手辣著称,故得号‘铁血冷面’,扬州之战后投了大宋,掐指算来也有十余年。当今圣上对他委以重任,他也未负圣恩,如今已是殿前都指挥使的二品职位,他原不姓赵,这赵姓是圣上赐给的。”
难怪他认识父亲,赵行烽的身世似颇不简单,苏远想多了解一些,李维国却不提了。“一会有客登门拜会,其中一人指明要见你,苏远呀,你忙碌了一晚,快先回房休整休整。”
有人要见自己?苏远猜不出是谁,点头称是,回房换了套衣服,返到正堂时,客人刚巧到了。
客人共有两位,一人为僧,看年龄未满三十,浓眉圆眼,鼻直口方,神色极度虔诚,得不得道不好说,但起码应该是一个老实和尚,另一人公门打扮,双目放光,是颍州捕快靳穆,原来要见自己的人是他。
“阿弥陀佛,贫僧少林明诲,尊师是少林方丈智心,大师兄达摩院首座明悟,二师兄罗汉堂首座明学,三师兄般若堂首座明嗔,四师兄……”眼见僧人呶呶不休,李维国忙打断道:“高僧可是为了欧阳霸天遇害一事而来。”
“阿弥陀佛,李大人所料不错,这欧阳霸天施主自幼在我少林寺生活十二载,法号明宽,虽说心思浮躁,与佛无缘,但胸怀正义,乐于奉献,虽下山离寺多年,但我派上下一直视他作我少林一员……”
明诲滔滔不绝之际,靳穆转到了苏远身边。“苏公子,听闻你在京城又遇到了柯无赦?”
苏远回道:“三个月前,就是在这,柯无赦白日里公然行凶,杀害了朝廷中的两名官差,司徒早和欧阳霸天。”
靳穆点点头道:“此事我已知悉,我一直在调查你父被害一案,这次到京城也是因此而来。”
苏远闻言,甚是感激,念及自己当初匆匆离开,道歉道:“靳捕快,对不起,我当初急着来京城告知李大人危险,未有留下协助你办案。”
靳穆不以为意道:“苏公子,此事无妨,你走没多久,你的兄长苏辽便回颍州了,这些月他一直在处理你们苏府的家事,接管你父亲生意的同时,还在协助我办案。”
大哥回颍州了?对这位年长自己五岁的亲生兄长,苏远的感情不浓也不淡,以至靳穆提及,这才想起兄弟二人已有数月未见了。
“诶,苏公子,既然提到了,那么靳某顺带问一句,你兄长苏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大哥人很好,办事稳重,武功也不弱……”苏远说着说着不禁道:“靳捕快,我大哥有什么古怪吗?”
“没有没有。”靳穆忙摆了摆手,停顿了会道:“你大哥要来京城看你,你不知道吗?”
见苏远茫然摇头,靳穆道:“我前几日听人说他要来京城看你,恰巧我也要来京城查案,便想约着结伴同行,可他以还要去见几个生意伙伴的理由回绝了我的提议。”
理由合情合理,靳穆也适时换了个问题,道:“苏公子,你在李府所见到的柯无赦,和颍州那夜你遇到时相比,可有什么异样?”
李府的柯无赦,不动手时毫无威势,杀起人来残忍暴虐,至于颍州那夜,苏远当时吓得魂飞魄散,什么也记不清了。苏远如实相告,靳穆又道:“柯无赦的那对金刚爪想必你有近距离看过,可否大致叙述一下它的构造?”
苏远回思片刻,道:“金刚爪外形看上去像一对手套,只不过这对手套是用铁铜之类的金属编织为网而成,其指尖处修长锋利,套在手上每一根铁指皆可单独运转。”
“单独运转……”靳穆若有所思,抬头见明诲那边终于将此行下山惩凶的目的讲明白了,忙对苏远道:“苏公子,你们陪这位高僧多聊一会儿,我先走了。”
“靳捕快,你这就走?”什么都没有招待,苏远有些不好意思。
“我这次来京,一是找你问询案情,二是对欧阳霸天开棺验尸。可这位明诲和尚总是阻扰我开棺,说什么欧阳霸天轮回转世,我若开棺就会影响到欧阳霸天投胎,简直迂腐至极。”靳穆小声咒骂,步子悄悄外移,趁明诲不备,溜到了院外。
临近黄昏,明诲终于离开了李府。起初他询问的还是柯无赦与欧阳霸天打斗时的情状,之后便开始宣扬佛法禅理,从北宗神秀谈到了六祖慧能,从极乐世界聊到了六道轮回,纵是混迹官场多年的李维国,到最后也承受不住,暗中吩咐仆人送来美酒佳酿,端上鸡鸭鱼肉,送走了这位高僧。
酒肉既上,李维国索性喊来李清妍和谭松,四人一道,共进晚餐。
苏远蓦然意识到,原来已有许久未与李家父女同桌用餐了。平日每到饭点,李维国从不会主动唤自己前来,而自己不经世事,也没有意识到其实这是别人疏离的手段。世事冷暖,颍州相见时那个亲切和蔼的李伯父,此刻虽在笑,却感觉没那么友善了。
或许是不希望清妍和自己交往吧?苏远的心忍不住又想沉沦,忽听外面的门房秉道:“大人,有客求见,称是朝中官员。”
李维国忙迎了出去,外面站着三人,前两人是朝中大臣无误,依次是胡赞和李可度,不仅官居要职,还是宰相赵普的亲随,可这第三人……怎么是苏定海之子苏辽呢?
胡赞朝李维国打了个招呼,道:“老李呀,好久不见,前些月承宗大人的婚宴,怎没见到你呀?”
承宗大人是指宰相赵普的长子赵承宗,两月前,他与当时还是枢密使的李崇矩之女完婚。见胡赞问起,李维国急忙应道:“哎呀,胡大人,那时有人惨死在我府上,老夫阴气缠身,实在是不敢去参加喜宴呀。”
胡赞嘿嘿一笑,旁边李可度道:“胡兄,算了算了,我想李大人也不是故意不来。对了,李大人,忘了给你引荐了,这位是颍州的富商苏辽苏老板,为人仗义疏财,昨夜请我和胡大人在白矾楼痛饮一场,直到天明,痛快痛快。”
不同过去苏远所熟悉到的模样,苏辽今日穿着上好绸衣,商贾打扮,魁梧的身材略显突兀,举手投足依稀可见昔日父亲经商时的风采。“伯父好,我昨日方到京城,陪两位大人宴饮,谈了几桩买卖,是故今日才赶过来。我小弟苏远这些月借住在贵府,有劳伯父您悉心照看。”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李维国笑回道。
那边胡赞和李可度也纷纷夸道:“这位苏老板出手阔绰,美酒佳肴,名妓邀陪,少说也花了两百两,只是这赌技尚需磨炼,一晚上的叶子牌,输了近三百,只亏不赚。”
苏远倒吸一口凉气,大哥向来行事节俭,现今一掷千金为哪般?望向大哥,苏辽笑了笑,示意不必挂怀。
进到正堂,兄弟相邻而坐,苏辽关切道:“小弟,这些日过得还好吗?”
苏远百感交集,轻声道:“大哥,我过得很好。”
“那眼睛怎么红红的?一夜未睡吧?”苏辽瞥了眼李维国,压低了声,“小弟,如今虽说父亲不在了,但你也不必自惭形秽,家中生意我已接手处理,你好好读书,备战科考,大哥永远是你身后的靠山。”
手足之情,血浓于水,种种失意怅然,此刻风轻云淡,苏远感动至极,用力点了点头。
苏辽望着弟弟的脸,从桌上取来一杯酒,学着父亲的动作,将杯子放在掌心上轻掂了惦,发暗力弹起杯中酒水。水弧高高跃起,似和过去苏定海运掌力所成的没有显著分别。“小弟,在感情上,我和父亲的看法不同,若真是两情相悦,就不要轻言放弃,他们李府虽说是官宦人家,但我们苏家又岂会低人一等?”
原来大哥掷重金,邀达官,是为了来李府给自己撑门面。兄弟不言谢,千言万语抒不尽心中情,苏远牢牢握紧了苏辽的手,发誓绝不辜负大哥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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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墓冢,凄凄凉凉,乌鸦时不时落在碑上,吱吱呀呀怪叫几声。
欧阳霸天之墓,短短几个字,便浓缩了一个人一世的生平,靳穆轻叹一声,他同欧阳霸天一样,无父无母,无亲少友,不知未来是否同他一样,埋没山野,无人祭奠。
朋友,我来看你了。靳穆浇了壶酒,视作与这位素未谋面的同侪打过招呼,接着拾起铲子,开始了此行的目的,掘墓开棺。
棺板移开,见到同侪的死后尊容,靳穆长出口气,幸是秋冬季节,尸体腐烂迟缓,欧阳霸天的五官容颜未有明显改变。
褪去欧阳霸天的外衫,前胸的致命伤展现出来,五个铁指留下的指洞分布在心口处,甚是显眼。靳穆从怀中取出七张纸,每张纸上同样绘着五个由铁指留下的伤口,伤口间距整齐,一看便知是由同一件凶器造成的。
靳穆拿着纸与尸身比对了会,然后站起身,轻轻合上棺板。
原来如此,看来苏府的这桩血案,没有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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