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黑蕾拉
琼女士死去的消息在我们生活的玫瑰色平旷镇子上像作业本折纸的廉价飞机那样漫天飞舞着。
1.五月花
有时我会觉得一切的消费主义的颜色并不能给我带来满足和乐趣,反而像是一层一层裹着有蔓越莓甜汁的多乐士,被无形的大手夹在拇指和食指中间,摩挲着,沉思着,从天空的地方开始挥洒,然后是稀薄的云层,时而不合时宜的热乎乎的黏腻暴雨,不擅长排水的平顶建筑,各种勉强开在路面上距支离破碎只差一步的福特老车子。
阵风把灰尘瞬间扬起,偌大的仙人掌紧紧依偎着差不多高度的房屋和白墙,地上散乱的今日晨报在灰尘和阵风扭在一起的时刻,被刷啦啦地翻阅起来,最后停留在印有琼女士照片的首页上。
我一脚踩住报纸的边缘,从德里克这只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嘴里夺下了报纸。在德里克凹陷脸上的两颗甚是无辜的亮眼珠里,琼女士的照片似乎在朝我殷切地招手。
我不甚理解他们为什么选了一张琼女士出浴的近照,但若仔仔细细端详起来,这似乎正是她日常的写照。
就好比我和琼女士一如既往地藏身的那个有着延绵丘陵的夏日花园里。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她至多也只是一个顶着少女样貌的年轻女人。那里堆积着好些旧时代的扶手椅沙发,三人的,双人的,单人的都有,沙发套是仿织锦的,都有一种复杂绚丽的图纹在岁月里磨砺之后呈现出的疲倦乏力之感。
我像一头也同样倦怠的幼狮,横躺在褪了色才体现出迷人魅力的洋红,孔雀绿和铁锈色的沙发磨面之上;千万,千万不要把这些颜色想象成那种充满波斯风情和南亚异域丛林的殖民地风格的颜色。在这片色彩里,绝对没有茂密的棕榈树,没有从棕榈树叶间飘散而出的午后阳光,没有优雅的白色植物阳光房,没有馥郁浓香的锡兰红茶,更没有那一声隐匿于多姿多彩之中的“下午好哇!你好哇!”这样的鹦鹉式问候。
我们拥有的只是单纯的时光,一种被消遣在战后美好广告业带来的幻想里。而实际却颓败不堪的现实。我是一头散发出着迷气息的小狮子,而琼女士则是来自北方的纯澈海鸟。我很难形容她静止如水的容貌,她喜欢把自己淡金色的长发全部用头巾裹起来,和地中海沿岸的法国穆斯林不同的是,她的头巾并没有露出边缘和三角形的部分,而是多层的,卷曲的,像皱在一起的海象皮那样的头巾。可是难免在脖颈和头巾的交界处会漏出那么一丝微卷的,无力的小碎发来。这些小碎发在少女时代的话,会被青春的荷尔蒙和汗液粘在皮肤上,然而琼小姐是一个成熟的jeune dame,她的美是浅淡的。
我记得住在薄荷绿屋檐下,现在也被叫做蒂凡尼绿,那个自称为任性法国少女的丽埃娜说:“她像是从冬宫里走出来的女人。”
幼小的我,不懂那种圣彼得堡巴洛克式的美,甚至觉得丽埃娜小小年纪装模作样说这样的话,显得做作得让人难以忍受。我就用比丽埃娜更加任性的嘲讽语气说:“脏兮兮的俄国。”
从此我们两个任性的孩子达成了一种包容性的共识,我们喊她丹麦阿沃纳克的五月花。
2.上瘾和着迷
五月花琼女士在难得清醒的时候和我一起腻在花园的旧沙发上,可是她毕竟是个迷人的年轻女人,大多数时候她在自己家里喝酒。她总是酒杯不离手,可幸她是个不爱施粉黛的女人,所以那对薄薄的唇瓣,总是透露出一种只有被红酒润泽的光彩。仿佛那是一种循环,红酒浸透了她的唇,舌,从而进到她身体内部的器官,然后附着在血液里,在血液的流动下把生命力带入血管,带入皮肤,而唇也是。
然后琼女士的唇间会露出深浅不一的红色,往上看去,她的鼻头小且饱满,一双碧蓝的瞳孔,眉毛淡到几乎看不清,还有眼窝下面若隐若现的皱纹,牵连着眼角,吹弹可破。
“琼女士真像一具尸体啊,一具永恒的淡尸体。”
我和丽埃娜坐在秋千上,庭院是街头那种寻常的样子。我和丽埃娜的视线里永远是我们彼此忙碌而温柔的母亲,穿着小花边的围裙,被亮灿灿的厨房包围着。她们压抑着性格里都具有的广泛的暴躁和焦虑因子,盯着遥远客厅老式电视机里播放的餐具,冰箱,烤炉,绞肉机,洗衣粉,牛奶,熏肉麦片,果汁的广告,试图过上那种水果颜色的梦幻生活。
而我和丽埃娜就那么静静地坐在秋千上,并不去晃动身子打发无聊。
“丽,”我喜欢叫丽埃娜Liana纯粹来自于我的昵称Li,“你说五月花为什么和我妈那么不一样呢?”
丽埃娜翻了一个白眼,她自认为这个白眼非常有魅力,她不屑一顾地说:“那是因为她没有丈夫,一个挣钱养家,每天西装革履出门为经济复兴和家庭幸福而奋斗的好丈夫。”
“五月花从来不做饭,打扫,也没有小孩要管,没有丈夫要照顾。”我嘟哝着。
“所以,她都教唆着你玩什么?”丽其实根本不好奇,她这么问的时候,用了“教唆”这样的来自于地狱的词语,似乎和“勾引”“糟蹋”“哄骗”具有一模一样的企图。
轮到我沉默不语了。
这片杂草地在丽埃娜家的后院,离开房子稍微有一段距离,这不禁让那些不熟悉她父母的人会以为这块荒地不属于她家,然而地契上是的。丽说过。这片荒芜和她家正门梦幻一般整齐而湿漉漉的绿草地有着天壤之别。
可能因为枯草的颜色太过于衰弱和营养不良,以至于丽埃娜母亲曾经兴致勃勃请人给还是宝宝的丽埃娜设计一个用安全塑料搭建而成的儿童马戏团滑梯和游乐城堡也显得黯淡和疲乏。那些与钛白色漆料混合在一起的草绿色,最后形成的无比粉嫩的无法形容的绿色扶手和螺旋阶梯已经生锈了。在这个多风又尘土飞扬的小镇,最后这些扶手比起接触儿童柔嫩的手心,更多的时间则在彼此敲打,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声音在黄色的枯草上像鬼魂一样游弋,丽埃娜家的房子半层整齐的四枚小窗板斜着架起来,里面是单纯的黑和虚无。
这让我想起了琼女士家。
她家也有纯黑和虚无的内室。她在房子正面长长的水泥阳台上端着莫名其妙的香槟酒,她不常抽烟,但难得抽烟时,她的惨白形象,她侧过身,完全没有露出头发的沉重头巾下,是垂着眼帘鄙视我们的神情。可是我却被她微微有些棱角的细小臂膀的边缘深深吸引了,有一种着迷的力量将我和丽手牵手的姿势打破了。
前几年,当我还是彻彻底底的小孩时,她喜欢对我招手。她说:“你来。”
她说的是“you”,所以丽也就和我一样,试图发出最小的声音踩过杂草。可是琼女士却微皱了眉头,指着我说:“我要小狮子来,只有你。”她言毕就随手把香槟放在了阳台窄窄的花坛上,腐烂泥土里的蚊虫打着旋儿在芬芳的香槟酒杯前跳起了可恶的舞蹈。我想那时,孤零零地被抛在身后的小小的丽埃娜,一定觉得眼前的景象比地狱还要可怖。
而琼女士对我的上瘾和我对她的着迷,就始于那一刻,其他的部分,在沙发上虚度光阴的部分,其实无聊的要命。可是我却不厌其烦地享受着这个被琼女士勾走的时光,享受着丽埃娜被抛弃的时光,这简直比电视上堆满假日礼物的温暖圣诞节还要美好一万倍。
3. 躲起来
丽埃娜在下暴雨的日子敲响了我的门,叮咚,咚咚咚,砰砰砰,越发剧烈。
我还在后院的吊床上做着午后的美梦,手边有一本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书早已掉在地板上,书页在瞬间急切扫来的风雨夹杂中来回地翻起又收拢,简直像这个鬼故事里的两个神秘的小孩在开这个世界的玩笑,还有那个神秘的管家男人和那个前任家庭女教师,都是死人,都是尸体。这一度叫我想起琼女士。有人说这是一个关于强烈深刻的欲*求无法满足的女人的意*淫,所以是关于欲望的故事,可是欲望分为很多种,我想。此时的我已经不再是小小的男孩,睡眼朦胧的幼狮了,我看到了自己交叠的长腿,是少年奔向青年路途中的双腿,逐渐变长,逐渐粗壮,逐渐不惧风雨。
这双腿跑去开门,这样有节奏的跑步声,似乎在诉说着欲望的急切,各种欲望,以及不同的欲望,比如,湮灭的那种。
“我看见爸爸回来了,我爸爸的车从雨里面嗖地一声就消失到拐角里了。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他没有停好车,他不是冲着家回来的。”丽埃娜有些担忧地说。
“那你妈呢?”我问。
“在教会中心啊,例行的活动,这么大的雨,她得等到傍晚了。”
“我妈也不在。”我望向空荡荡的厨房,那种水果色的晚餐梦幻电视剧还没有开始上演,我觉得轻松不少。
我和丽穿着一样的雨靴,脚并着脚从她家绿色的前院走到黄色的后院。大雨如注,而且很热,热到我感觉自己和丽埃娜青春的身体在发烫。这样的日子普通的青少年情侣在做什么呢?我不由得幻想起来。普通的年轻人有着用不完的情欲,这种升华的化学物质在这种雨里发酵,显得纠缠不清却甜蜜温存。
丽埃娜一步踩进水坑里,脚踝轻微地扭了一下,我抓住的是她上臂的内侧,她因为紧张和不安,即使在这么燥热的季节,她的上臂内侧都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这股鸡皮疙瘩也传染了我,给我的手臂带来了一股稍纵即逝的热流,还是寒流?鸡皮疙瘩这种感觉因人而异,我也说不清。
我想到了琼女士,想到了她在我身体和皮肤上演奏的乐曲。我觉得她喜欢斯特拉文斯基,因为给我演奏的时候,她突然告别了某种淡到要消失的形态。而在我脑中,我们彼此的脑中,她渐渐加深了轮廓,加深到几乎让她成为了可可香奈儿,或者是可可香奈儿的尸体。
那是丽埃娜父亲新买的黑色雪佛兰,而磅礴大雨构建的缠绵的世界里,这白色的像糖花一样的雨幕里,是车窗上的水汽,以及被缠绕的十指,两个人的十指,用拳头上的凸起,用指甲,划出的一道道割开的透明的真实。
“爸爸。”丽说。
“妈妈。”我说。
我们丢了的伞在那一刻被狂风吹向远处,我们湿漉漉地如同两只丧家犬,我们很久没有像小时候那样牵过彼此的手,无言又出奇默契地,我们“躲起来”了,躲到了一堆水泥板的后面。那时的我,因为觉得我们的父母太过恶心,从而也把这样的情绪投射到丽埃娜的身上,我觉得我青梅竹马的女孩也是那么的恶心,青春也变得那么恶心。我粗暴地推倒了丽,粗暴地吻她,直到丽浑身都是鸡皮疙瘩,直到丽咬着自己全部被雨打湿的黑头发,直到我弓着背,在躲起来的地方,狠狠地呕吐。
可她是恶心的丽埃娜,她不是我的琼女士。我和丽却成为了情侣,命中注定的情侣。
4.淡尸体
我住在了琼女士的家里,也许是为了躲避我的母亲,躲避我的女朋友,躲避青春。
可是琼她不爱我,我们的花园早就已经被清了场,她似乎因为怀旧和惋惜的缘故,把我们常常互相依偎着度过寂寞时光的双人沙发搬进了家里。她不太清醒,我们都知道这是酒精的缘故。而她唯一清醒的时候竟然是每次我问她要酒喝的瞬间。
我糟蹋着那沙发,我用浴巾系在腰间,没事就去冲洗头发,以至于习惯性地做起了抹着额头梳拢头发的动作。然后我侧身蜷曲在沙发上,老旧的织物把我的皮肤蹭得发疼发痒。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琼女士,我已经不再称呼她琼女士,而是叫她宝贝儿。
“宝贝儿,给我一口酒喝吧,什么都好,威士忌,红酒,香槟,甚至是苹果酒,啤酒都好。”我双眼发红,那是因为哭泣总像这季节一样时不时地用说不清楚的能量撞击我的神经。
“你知道我没有那样的酒。”琼女士从不催促和驱赶我回去,可是她没有忘记从我的童年开始她就接近我,只有接近唯一的我的习惯。这种习惯在一个女人即使已经告别青春以后的举手投足间,也是确切而明朗的。她蹲坐在我身边,她的下巴紧紧地贴着我的胸口,我能从这样的角度看到琼女士瘦削的双肩,交错和拧在肩头的白色背心的肩带,还有那种即将要消失的疏离感。
后来我们只是多次看到报纸上的描述,还有邻里间的称呼,一个“酗酒”的,“神志不清”的淡色的北欧女人。
我爱她的消逝感,就像她不给我饮酒我也能自行醉倒的那种消逝感,还有她总是推开我的冰冷的掌心。被琼女士推开的感觉就像是整个童年对我的背叛一样,让我憎恶青春期,憎恶长大,憎恶欲望。
“你不爱我了吗?你说,你来,我要小狮子来,只有你。这是你的真心吗?”
“不是。”
然后我和丽就这样把这个现场布置地就像消费主义时代每个主妇都喜欢的现场。丽埃娜照着她母亲的品味给琼女士换了一台金属浅绿色圆圆的可爱冰箱,里面塞满了包装精美处理好的切割鸡肉,火腿,冷冻玉米,豌豆,意大利面等等,还有自己做的苹果派。她给琼女士换了一台新式的食品加工器,部分刀具,还有一个时下最流行的欧式烧水壶。
现场的声音很吵,那是因为烧水壶和警报器一起在疯狂地奏鸣。琼女士穿着泡沫鞋底的木质地板专用拖鞋,地上的水渍是从刚洗干净的餐盘里漏出来的。备餐台的桌角坚硬而冷酷,它对琼女士的致命伤害就像丽逼着我举起沉重的烟灰缸砸进琼女士的后脑勺一样猛烈而不留情义。我们都知道她不会融化,她只是变淡了,变得更加更加地淡了,变得和从前一模一样了,变成了我的淡尸体。
就好像现在,我和拉布拉多犬德里克一起带着晨报走进房间,黑的虚无的那个房间。
琼女士正坐在我们的沙发上对我笑着呢,她把裹起来的头发放下来,那是一种毫无光泽的淡金色的软绵绵的发质,发丝和头皮间飘散出刺鼻的染发剂的味道。她还是端着她的酒杯,刚刚擦去的红色口红的残渍嵌在她的唇纹里,呈现出一道一道红色的勾线笔的印记。她的姿态在默默地告诉我,随便你,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任你摆布。
“我的小狮子。”她和煦地微笑着。
“去你的,丽!”我把印着琼女士遗照的报纸狠狠地朝着这个少女的正脸扔过去,德里克迅速地跑向报纸,愉快地吠着,它还以为我要跟它玩一个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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