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烟酒

文／木棉之秋

我们这里有老话说，闺女是父母的酒坛子、糖罐子。闺女出嫁后不用养父母老，但逢年过节的，给父母买些烟酒、称几包糖送回家是应尽的义务。

我的父亲一辈子有两大好——烟和酒。

寡言的父亲曾给年幼的我们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村里有个老人特别好酒，有一天到几十里外的闺女家去，午饭闺女准备了一桌子菜，结果老人一看没有酒，就说突然想起有急事没办，得立即赶回去。任闺女怎样挽留，硬是走了。到离闺女家不远的集市上的小馆子里，叫二两烧酒和一小碟花生米，自斟自饮。

故事说完，父亲对姐姐和我说：“我以后到你们俩姊妹家，要是没有酒，我也转身就走。”于是，我从小便记住了，长大一定要给父亲买酒喝。父亲常说，喜欢喝酒的人，是不讲究下酒菜的，只要酒。

记忆里，父亲每天都要喝点酒。特别是吃晚饭时，即使没有菜，就着一碗面条也能把酒喝得有滋有味。父亲的酒杯不大，他细细地倒上一杯，端起呷一口，“嗞”地一声，一副很满足的样子。最多喝完两三杯，就要拿起瓶子看看还剩多少，然后恋恋不舍地收起来。当时小小的我暗下决心：长大一定挣钱给父亲买许许多多的酒，让他放开了量喝。可以说，这也曾是我努力学习的动力。

父亲的酒量并不太大。家里有个亲戚，是个特别能喝的老人。每次他来，父亲必醉。大哥二哥只陪会儿就各自上班了，父亲得陪很长时间，常是从中午一直喝到到下午一两点。醉酒的父亲脸色蜡黄，不吐酒，也不多话，只是睡。每次沉沉地睡上半天，起来脸色还是蜡黄的，很吓人。 妈妈说，父亲这酒喝得太受罪了，要是能吐出来，倒也好了。我心里就埋怨那个恁能喝又不瞅眼色的亲戚，他再登门时，心里就有了反感。

以前，庄上有个人每次醉酒都会耍酒疯，拿着菜刀追着他媳妇满村子跑。每次都得几个壮汉瞅住时机夺了他手里的刀，然后把他弄回家，搞得庄上人看大戏一般。他的女儿是我的玩伴，她跟我说恨死她爷（方言，指父亲）喝酒了！

记忆中，父亲也曾有过一次酒后失态，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那里，过年时邻里之间互相请客。有一次，是我们家请客，不知为什么父亲好像是喝醉了，竟在酒桌上哭了。我那时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哭，也是我今生唯一的一次。父亲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后来几十年里，家里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变故许多，都没见过他那样。

看他哭得伤心又压抑，年少的我既害怕又难过，既心疼他又觉得难堪。后来母亲说，是因为酒桌上说起了一些往事，勾起了父亲的伤感。父亲少年丧父，奶奶独自带着他和我伯父过日子，伯父脑子不太灵光，父亲早早就撑起了家，母子三人吃了很多辛苦，父亲当然年少时就尝尽了人间冷暖。

有时，母亲和我们也会反对父亲喝酒，那是因为父亲稍微多喝了点酒，就不吃什么饭了，最多喝小半碗汤。母亲埋怨他不吃饭，他就反驳说，酒不比饭好吗？酒是粮食汁呢。我是父亲的老闺女，仗着他的疼爱，也是家里唯一敢收起他酒瓶逼他吃饭的人，但很少那样，基本上都随他。

父亲一辈子也没喝过几次名贵的酒，偶尔喝一次似乎还不屑，说是乏酒劲。我们兄妹给他买的基本都是当地产的“分金亭”或者双沟酒。大哥有个同事家卖双沟散酒，父亲特别喜欢，说是很有劲道。

除了酒，父亲也离不开烟。

在我小时候，父亲抽的烟，都是自己卷的。他常在帽壳里垫几张我们写过字的作业纸，想抽烟的时候，就从里面取出一张纸，裁成条状，从随身携带的烟叶包里捏出一小撮烟叶，均匀地摊在裁好的纸上，卷起来，用唾沫粘上，一支烟就成了。父亲卷烟的动作非常娴熟，我疑心他是在年少的时候就学会了抽烟。

相对于喝酒，我是不喜欢他抽烟的。在我的记忆里，家里每天都是浓重的烟味。若是家里有了犯难的事，父亲就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父亲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喘得厉害，我们都认为与他抽烟太多有关系。我和姐姐都喜欢给他买酒，很少给他买烟。十几年前，姐姐担心父亲的身体，跟我商议劝父亲戒烟，并让妈妈监管。父亲很不情愿，他说：“毛主席又抽烟又喝酒的，不是活了八十多岁嘛！”

他还是配合了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来戒烟。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偷偷地抽一支，但母亲知道了，就会数落他。有一次，他躲在菜园里吸烟，被去园里摘菜的母亲撞见了，他慌忙中烟没掐就忙着往兜里揣，结果口袋里冒出烟来，母亲狠狠地数落他，又跟我们告他的状。

他大哥知道这件事后，跟我说，父亲都近七十岁的人了，抽了一辈子烟，不要让他那么辛苦去戒了，只要他高兴就好。大哥自己是曾戒烟两次不成功的，我想他更能体会其中的艰难，所以他也最好给父亲买烟。虽然父亲几乎差一点就戒烟成功了，但看他那么辛苦，我们也不忍心坚持了。

我们听大哥的话，不再逼父亲戒烟，只是劝他少抽些，父亲高兴地像个孩子似的“嘿嘿”直笑。后来，他常在电话里骄傲地跟我说，我现在两天才抽一包烟。母亲也常帮他证实，说比以前好多了，烟抽得稀了，饭吃得多了。我听了，心里踏实又高兴。

几年前，母亲猝然离世，给了父亲很大的打击。

每次，推开他的卧室门，浓厚的烟味扑面而来。常见他靠在床头抽烟，旁边的播放器里唱着单田芳的评书。有时，见他在缭绕的烟雾里，默默地翻着母亲生前常看的那本《赞美诗》。明知他烟抽得很厚，我们兄妹谁也不再劝他，只随他。

这几年，父亲烟抽多了，酒却少了许多。每年春节和中秋，大侄儿回来给他买两箱名贵的酒，就够他喝上一年的了，我们都没有机会给他买酒了。有时真的希望能穿越，把这些好酒给壮年的父亲送去。

他自己说，老了，也不怎么想喝酒了。听了他的话，心头一阵难过，却想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