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九月三日,农历八月初六。黄历大吉。那天正好是王二狗和刘青青的大婚之日。
新房
新房就是王二狗的职工宿舍,原先住着三个人。主任是刚提拔不久的大学生,跟二狗是大学校友。总算是当了主任没忘了兄弟,他亲自带着几个下属现场办公,迅速将其他两个人安排在了另外的宿舍。二狗于是将宿舍里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地都扔到日头下暴晒了三天,他说要把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霉气、晦气统统地去见马克思,只保留这突如其来的“狗屎运”。
二狗跟主任俩人自己动手用石灰水刷了一遍墙壁,又抱来一大摞报纸,严丝合缝地糊在上头;主任从单位保卫处那儿借来了半桶油漆漆了门窗。两人只用了半天功夫,往日这间充斥着臊臭气的男工单身宿舍就焕然一新,成了二狗和青青的新房。
二狗舍不得丢掉两张一高一低的单人床,他下楼捡来几块土砖,往床脚下一搁,床就平了,并成了一张两米多宽的双人床。二狗看着眼前的杰作,说:“这下好了,青青生三个娃都不嫌小!”
那年头,工人结婚时的新床都是这么整出来的。
席子是新的,褥子是旧的,床单是新的;被絮是旧的,被里儿被面子都是新的;放在过道里的炉子是旧的,锅子是新的,碗筷有新也有旧,茶壶也是旧的;放在房间里的茶杯茶盘都是新的,洗脸的脸盆也是新的,洗屁股的盆是旧的;起夜用的搪瓷痰盂也是新的,痰盂的图案是两朵鲜红的牡丹花,有数片绿叶衬着,放在新房的一角颇显眼。
床对面的墙上挂着赶拍的10寸彩色结婚照。二狗穿一身藏青色笔挺的中山装,挺括的假领子有层次地高出中山装领子一截儿,发型是油光发亮的一边倒,眼睛机智而狡黠地微笑着,隆起的鼻子,微厚的嘴唇张开着,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刘青青穿一件大红夹袄,脸模子肥肥的,嘴唇厚厚的,眉毛笑得弯弯的,眼睛眯得细细的,一脸的福相。那年头的彩照其实就是在黑白照上着色,大红大绿的,很是夸张;新娘子的两个腮帮涂得比猴屁股还要红。
典礼
婚宴就在当地国营第二饭店举行。
到场的客人大概有一百二、三十人,摆了十五、六张八仙桌。没有达官贵人,最大的官儿就是那个年轻的大学生主任。当时到场的大学生有60多人,几乎囊括了全国所有的名牌高校,光是清华的就有8个,刚好一桌。真正称得上是工人的有40多人,大多数是省城的初高中毕业生,又有两位来自北京的知青,他们是家风的两个表弟。如若论起客人们的出生地,除了西藏、新疆、青海、甘肃四省外,遍布了全国其他25个省、市、自治区,甚至还有一名祖籍是台湾的北师大毕业的大学生。
酒是那个年头最普及的60度汤沟大曲,为女宾们配备了一些橘子水,烟是三毛一分的“恒大”与二毛九分的“飞马”,菜式底子也是本地传统的八大碗。
晚上大概七点,婚礼在厂部管弦乐队演奏“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庄严乐曲声中隆重开始。演奏第二段时,乐队邀请新郎官独奏。二狗红光满面,鼓起了腮帮子很用心地为自己的婚礼吹奏。他原本就是厂管弦乐队的,黑管吹得好极了,原本雄壮庄严的乐曲一下子变得那么的委婉与呜咽。二狗吹奏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心里感叹着“老子终于不当光棍了!”
闹哄哄的场面中没人知道他的思想在开小差。大家全都在交头接耳地夸二狗精神,特别是那两条裤腿笔直得像铁轨似的,人也显得越发挺拔。
演奏完毕,暴风雨般的掌声应声而起。
主持人:“新郎新娘向毛主席像三鞠躬。”
主持人:“新郎新娘互赠红宝书!”
于是,新郎新娘手上的《毛主席语录》互相交换了一下,他们举着挥着,兴高采烈地向来宾们示意。
大家又是一阵掌声。
主持人接着喊:“全场起立!请大家把红宝书举起来!”
主持人开个头:让我们敬祝:
全场高呼:“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大家一边精神饱满的高呼着,一边全都右手举着红宝书,向右上方的空气齐唰唰地划拉三下子。
主持人又喊:“祝愿!”
全场高呼:“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家又全都举着红宝书,向右上方的空气再划拉三下子。
高呼完毕,划拉完毕。主持人宣布:“背诵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全场再次齐声喊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主持人宣布:“新郎赠新娘礼物。”
众目睽睽下,二狗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闪亮亮的金戒指带在青青的手上。
全场顿时一片哗然,从坐席中连连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叹声。
这在当时不仅少见,也绝对算得上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那时候就算有成千上万对的青年结婚,也断然不会出现一个新郎敢在婚宴上公然给新娘子戴结婚戒指。
这在人嚼马料都紧张短缺的动乱年头,二狗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一个资产阶级的玩意儿?大家都在纷纷猜测。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是早在三年前二狗下乡当工人前的那个夜晚,他娘将这枚祖传的宽边金花戒给了二狗。
娘说:“儿啊,这枚戒指是你王家几辈子祖上传下来的,算不上什么传家之宝,你奶奶当年给了我,现在你把它带在身边吧,将来给你的媳妇!你结婚时,娘这个身份,哪能到场啊?”当时二狗泪流满面地从娘手里接过这枚戒指,揣在包里,扑通一声跪下给娘磕了三个响头。
众人都惊讶王二狗真是一个“贼胆包天”的人,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众人显摆他的“封资修黑货”。
家风等人从这时起就为二狗担心了,小心地洞察着婚礼接下来的走向。
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女工友悄悄地说:“这个王二狗,真有种!”,“王二狗就是与常人不一样,总要搞出点名堂!”,“想不到还挺浪漫,比其他男人强!”
这是少数几个从城市出来的女青年们的由衷赞誉,她们中的有些人开始眼红刘青青了,后悔自己当初怎么没有早点发现王二狗。
在主持人宣布“为祝贺王二狗、刘青青同志新婚幸福,祝愿他们婚姻美满,革命到底,白头到老而干杯”后,主要的典礼程序就算完成了。
大家就都坐了下来开始大吃大喝了,“两相好啊,十满堂啊”的划拳行令的喊声在余下的三个多小时内再也没有停止过。
此时这对新人也开始挨桌敬酒了。
婚路
王二狗今晚当然最兴奋了,他一向是一个秉性率直的人,又一向不大懂得控制自己。他兴奋地牵着刘青青的手挨着桌子向客人们敬酒,说着一大串感谢客人光临的话,客人们则对他们表示由衷的祝贺,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灌他们的酒。这要是搁在平时,二狗虽然在酒桌上会常常制造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辞,但他今天准备一醉方休。
他其实不是兴奋,而是感慨。三十出头的人生,十载寻婚,实在是太过辛苦,太过漫长了。
二狗的初恋从高二就开始了,经历了比“八年抗战”还漫长的时间,无数的波折,无数遍的山盟海誓,无数次的翻云覆雨,按理说生米早就该煮成了熟饭,但最终却将饭烧糊了。
那女人叫程蓉,是二狗高中同窗三年的同学,大学也都在北京上,那女人上的是外国语学院。程荣的父亲是知名民主人士,却有当领导人的至亲保护着,所以在无数次政治运动中风波不惊。右派逃过了,右倾、反动权威全都逃过了,连文革这把烈火烧到了他那位至亲,却没有烧着他,但他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惊恐。
女儿对象的家庭成份始终揪着他的心,阶级斗争松一松,老爷子就对女儿说还是看一看吧;阶级斗争紧一紧,老爷子就对女儿说还是断了好。父女俩都好像得了神经病,一会儿松一会紧的,对这半吊子女婿的态度也是一阵红一阵黑。那年头阶级斗争的总趋势当然是越来越紧,就像拧了又拧的发条似的。于是二狗跟这女人的关系就时冷时热地拖拖拉拉了整整十年,终于在九大胜利闭幕后他们的关系也闭了幕。
一开始二狗仍然不死心,可写了信不回,人到北京找上家去也不开门,二狗终于知道这回是真断了。
从北京回来后,二狗作了两点决定:一是将标准彻底降下来;二是将速度迅速提上去,两个月不行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十五天。二狗这人是个行动派,他瞄准了一名条件较差的本地女工发起进攻,果然在三天内攻城掠地,马到成功。那女孩子比她小十一岁,说是小学文化程度,实际上最多也就小学三年级,加减乘除都够呛,最要命的是她一只眼睛居然是斜的。但毕竟青春年少,粗看起来也不难看,且有着一股挡不住的健康野性的风韵,她皮肤黝黑发亮,声音非常脆,胸脯挺得非常高,用今天的话形容就是“巨乳”。厂里的男工们背地里都叫她“小奶牛”。就凭胸大这一点,她也是大热门。就在三天之内,二狗与小奶牛谈过心了、看过电影了、逛过荒山了、抱过了、吻过了、摸过了,恋爱期间能做的一切程序都完成了,遂决定在近日内结婚。
就在第七天的晚上他将这一好消息告诉了他的好朋友,家风于是约了逸凡与郑浩,四个清华人有了一次小聚会,开始时大家是喝酒、抽烟,祝贺他。祝贺也祝贺了,末了沈逸凡却问他:“你有没有了解过斜眼有没有遗传性?”
就这一句话,惊醒了梦中的二狗。第八天晚上,二狗与小奶牛在荒山上约会。
二狗说:“我妈来信说坚决不同意”。
小奶牛说:“那你的意思呢?”
“我当然得听我妈的。”
小奶牛气得扇了二狗一耳光,大骂他是陈世美,扬言要到知青办去告他。不过后来有人出面做了工作,小奶牛才最终没出手。
二狗背着“陈世美”的头衔在厂里出了名。刘青青则是来自省城的一名老三届的高中生,在厂里当描图员,父亲是省城的一位中学校长,按照二狗后来的说法是“我的老丈人是革命老干部”。中学校长算的哪门子革命干部?这也就他自己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刘青青一直心仪王二狗,但王二狗却没有注意她。谁叫二狗先是有了程蓉,后又自乱阵脚与小奶牛勾搭在一起呢?刘青青和王二狗是同一天进的厂,那天下午青青拎着行李路过男工宿舍楼底时,刚好瞥见二狗背着包袱上楼去,胳膊下夹着一支油光发亮的黑管,梳着一丝不苟的“三七开”。
当青青知道二狗与小奶牛分手后,心想这下可不能错过机会了,先是派她的闺蜜来进行“试探”,继而在确认二狗不是“婆子专业户”后,又在闺蜜的陪同下与二狗进行了三天“婚姻谈判”。对于二狗而言,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慨。
能有什么“条件”呢?你们多半猜不到。并不是婚后工资归谁管之类的家常问题,而是严肃的政治问题。刘青青提出的条件只有一条:要二狗彻底与家庭划清界限。可二狗断然拒绝了,他说:“这一条件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我没有兄弟姐妹,老娘不靠我养靠谁养啊?”青青于是降低了条件:“王家的事你自己解决,我终身不进你的门。”
经过这样一改动,二狗也就接受了。
二狗与青青的婚姻不是恋爱的结果,而是谈判的结果。不过也还好,只是口头协议,并没有白纸黑字、双方签字画押。
经过了三天由闺蜜一起参加的谈判、三天没有闺蜜参加的幽会,二狗和青青两人看了一次电影,肩挨着肩,互相感受到了来自异性的气息与味道,于是身体的某一部分就不安定了。但他们仍然熬着没拉手,更没有拥抱与接吻,却决定迅速结婚。
二狗后来自己说结婚的那天晚上他并不激动,只是感慨,感慨得无边无际。十年寻婚路,千里万里走过来,终于走完了终点。从这天起,他的新生活就开始了,他将成为一个有老婆有家庭的男人。
敬酒
感慨万千的二狗几乎是来者不拒地与每一位宾客干杯,他举起酒杯,一杯一杯地对着喉咙灌下去。
二狗与青青走到一个桌子旁,这里围坐着清一色的上海人。大家齐刷刷地站起来,与王二狗干杯。
二狗看到炳泉时笑眯眯地说:“去年我对你说过话,你还记得吗?”
“哪能否记得呢?你说下班后的幸福就是可以拍拍女儿的屁股,钻进老婆的被窝。现在你也有了老婆的被窝,放心吧,女儿也会有的。祝贺你!”
“谢谢!谢谢!同喜,同喜!我俩单独干一杯!”于是,两人单独干一杯。接着,这一桌子的其他七位一致公认他们两个“率先幸福的人”,必须连干三杯,二狗和青青连说“说的也是,说的也是”,又高高兴兴地连干了三杯。
二狗走到清华校友的桌子边,说:“谢谢各位学长如此捧场,我和我老婆谢谢了。”于是大家同干一杯。又因为是同为清华的天涯沦落人,再干一杯。这八位在学校里分属两派,郑浩提议为“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万岁”再干一杯,逸凡否决了这个动议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老团老四,都是老九,臭老九,来来,为臭老九干杯!”这一倡议迅速得到了全场人的热烈响应,于是全场都站了起来,高喊:“为臭老九干杯!为臭老九再干一杯!”接着又是一阵齐刷刷的掌声。
未了,二狗挪了张凳子坐了下来,说:“我和各位师兄学长多聊会儿!”
郑浩说:“赶紧吃口菜”,说罢就肉麻地夹了一个丸子喂他嘴里:“把嘴张开,对了!”
二狗一边吃,一边笑着说:“还是我兄弟好啊!”
“知道好就得了,呆会别记得别瞎说八道!”
“知道啦!我都服了你了!”
逸凡接着说:“昨夜清华月,今朝太行风,寻婚路上看王兄。我们到这里来都已是第三个年头了,在座的八个清华大学生,只有两个结了婚,六个还在茫茫的寻婚路上,说来真是伤悲。”于是,六个未婚的敬两个已婚的一杯,两个已婚的再回敬六个未婚的一杯。
青青挽着二狗走到工人们围坐的那两桌。二狗说:“难得兄弟们如此看得起大哥,谢谢你们。今后凡用得着哥的地方,吭一声。”于是大家站起来与二狗夫妇同干一杯。
二狗在那些工人们中的威信颇高,他和工人领袖王伟称兄道弟,于是跟王伟的众多弟兄们也都称兄道弟的。前两天,他特地约王伟喝了杯酒,拜托他维持今晚的秩序,防止别有用心的人进来闹事,也防止自己弟兄喝醉了闹事。王伟拍着胸脯说:“大哥,你就放心当你的新郎官,我就做那个保驾刘备东吴招亲的赵子龙。”
二狗知道,这年头在这厂里,除了组织外,王伟就是最有力量的人,他牛高马大,身体壮得像头河马,拳头硬,下得了狠手。他下乡插队前甚至还曾偷越边境线,到越南去参加埋葬美帝国主义的战斗。王伟也是一个干部子弟,父亲在战争年代当过某位领导人的警卫员,文革前是一个地级市的市委书记,文革中被打成走资派,关进牛棚,再坐牢房,至今还生死不明。有人说他爸在北大荒,有人说在石河子,也有人说早没了。但没有得到组织上最后通知,就兴许还苟活于世。王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不许他的弟兄们提起这档子事,说是权当他老子早就喂狼了。
有了王伟这个赵子龙,今晚的二狗才能如此放得开。
失态
许多酒泼在身上,许多酒洒在地上,二狗喝高了,步履不稳、踉踉跄跄。他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再一次踉踉跄跄地走到场地的中央说:“各位,各位,鄙人有几句话说。”
“大家静一静,新郎官有话要说。”
接着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有人敲桌子,但场面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同志们、革命战友们,”二狗将两只脚摆成一个外八字,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故作冷静地清了清嗓门。
“今晚我非常激动,真的非常激动,也非常高兴,我的人生大事算是完成了。我结婚了,成家了,从今天起,我不再是王老五,不再是光棍汉,我从王老五的队伍中毕业了,加入了被称为丈夫的另一支革命队伍,我的感觉好得很,就好像是一名革命群众当了革命干部了。”
大家见二狗说得有趣,又是一阵掌声,也有人悄悄地说是“不严肃”。旁边一个女工立刻反驳:“你倒说说,结婚咋严肃?”
郑浩对家风说:“情况有点不妙啊,这小子要发痴!”
家风说:“人不就这一回嘛!让他痴去吧!”
“为此,我非常感谢刘青青同志!众所周知,刘青青同志出身于一个革命干部的家庭,而我,众所周知,一个工商业资本家兼地主的儿子。我,一个工商业资本家兼地主的儿子今天娶了一个革命干部的女儿,我感到万分荣幸,也十分感激,因为这不仅改变了我自己的成份,也改变了老王家子孙后代的成份。老王家的后代要世世代代忠于共产党,世世代代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干革命。”二狗油光满面地说。
在场又是一片掌声,但掌声已经远没有先前那么热烈了。几个知已的好朋友只觉得太可笑,不知道二狗说的话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家风和郑浩走上前去要把二狗拉下来,说:“好了,你喝多了,不要说了。”
“我不醉,我没有喝高,我是高兴,高兴啊!你懂不懂?你看,结果不错吧!很不错啊!我自己都没想到有这么好的结果。”
二狗转过身来对刘青青说:“青青同志,感谢你,今后我都听你的。接受刘青青同志的领导,接受刘青青同志的改造。哈哈,一个工商业资本家兼地主的儿子娶了一个革命干部的女儿,哈哈……”
他拉着青青的手,在空中举起来,向大家致意,又单独地把双手举在空中,频繁地做着抱拳的姿势,喋喋不休地重复这句话。
朋友们担心二狗还会说出什么更不合适的话来,纷纷上去阻止。“别再说了,大家都知道了,不就是感谢刘青青么!都成两口子了,有什么感谢不感谢的!”家风说。“不许再说了,再说就杀了你!”大个子郑浩真的很着急,很担心。
郑浩和逸凡在二狗的两边一人夹一条胳膊,强行把他拉了下来。
许多人都醉了,一部分醉于酒,一部分人醉于情,还有一部分人醉于发泄,更多的人醉于命运。场面上仍是喧嚣不止,吵闹不休,有的人就领头唱起歌来。逸凡和家风这一桌唱起了昔日的校园歌曲:
“我们是幸福的新一代,毛主席的光芒照四方.....”
郑浩唱激动了,噙着泪花悄悄地对家风说:“幸福他妈逼!大学生找个老婆都这么费劲!”
嚎哭
婚宴终于在酒酣耳热中散了场,有十多人吐了,还有十多人赖在饭店不肯走,继续喝着。
从饭店回厂的路上,仍然是由逸凡和郑浩一边一个地夹着二狗。
二狗真的醉了,一路上东倒西歪,还在喋喋不休地重复“哈哈,我,王二狗,一个工商业资本家兼地主的儿子娶了一个革命干部的女儿。哈哈,哈哈,哈哈哈!”
郑浩频频发出威胁:“你再说,就杀了你!”
“杀了我就不说了?兄弟!别管我,哥我今天高兴!”
郑浩说:“你知不知道你说的是黑话?”
二狗说:“这他妈算什么黑话?咱还有反动话呢!”
郑浩赶紧伸出大手捂住他的嘴,二狗的嘴在郑浩的大手下支吾着:“你嫂子呢?”
“我在这儿呢!你真是喝多!。”青青很不高兴,语气很有点严肃。
“你嫂子说我喝多了我听!你说了不算!”二狗涎着脸拉着青青的手笑着说,“青,青,我是真心喜欢你,感谢你,你是我的观音菩萨,你是我的革命引路人。”
青青板着脸说:“你不觉得丢人吗?”
看到刘青青不满,二狗这才不说话了。
逸凡和郑浩好不容易将二狗和青青送进了新房,青青赶紧给二狗泡了一杯浓浓的茉莉花茶。
楼道里的工人们一窝蜂地拥在了窗户口,王伟一把推开门站在过道里大声骂道:“滚!滚!都几点了,还听窗!听个屁!散了,散了!再不滚别怪老子不客气!”
指望着“听窗”的工友们被王伟一一轰走了。屋内只剩下家风、逸凡、郑浩等几个老哥儿们。正当他们也要离开的时候,二狗却一把拉住家风的手,一把扯了郑浩的衣服,瘫坐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怎么啦?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家风问道。
“我想我娘!我想我娘啊!我八岁时,我娘守寡,如今整整二十四年了,今天这样的日子她不能来!我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娘!”哭着,哭着,竟然一下子跪在新房的当中央,又挪动了膝盖向着东南的方向用苏州话大声哭喊着:“伲子不孝啊!娘呀!娘呀!恁咯晨光在啥子地方?恁听得见伲子在喊恁?”
郑浩去拉他,拉不起来,竟就势面对面地跪下了,竟也放声哭了起来。
家风说:“郑浩,你添什么乱?”
郑浩全不理睬,哥俩搂着肩,剧烈地颤抖着。
青青、逸凡、家风均掩面站在一旁,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来。哭了一会,郑浩先止住了,走到跟前搂着二狗的头说:“咱不哭了,行不?兄弟,你还有个娘在那儿盼着你回去呢?我娘呢?我娘在哪儿呢?”
郑浩的父亲是国民党的起义将领,父母在文革一开始就被红卫兵打死了。
青青的眼睛也肿得像葡萄似的,从屋外端进来一盆滚热的洗脸水,挤了两条热毛巾递在俩人的手里。
青青抚着二狗的头发说:“咱不哭了,咱明天就买火车票去看咱妈,行不!”
三天前订的口头协议竟这样作废了。
得!二狗这媳妇儿总算是找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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