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村系列23:英雄老袁

作者: 唐风汉韵1970 | 来源:发表于2017-11-14 20:09 被阅读148次

    “老家伙,你天天写咱们北苑村,怎么就没看你写老袁?”

    刚接通电话,对方的声音就从话筒里跳了出来,迫不及待似的。

    老袁?就是那个矮墩墩、精壮壮、皮肤黝黑的当兵老头?一个模糊的印象蹦了出来。

    “连老袁都不写,算什么狗屁北苑村系列?”

    说这番话的,不是别人,是我北苑村发小,光着屁股玩泥巴的弟兄,多年的老酒友李二。

    不过这小子有点冤枉我。对于老袁,还真不是我不想写,而是不敢贸然下笔。

    老袁可不是一般人,在北苑村,他几乎就是全村人的脸、脊梁骨和神。

    只要我写的文章与北苑村沾上一点影,稍有不慎就会招来老爹的叨叨。当然,按照我的理解,他老人家之所以叨叨我,肯定是在家里听够了别人的叨叨,憋不住了才找我——我知道,老爹嘴不碎,不是爱叨叨的人。

    “老二,你写的那个李神汉不像啊,人家是有点瘸,可不像你说的那样走路就画圈圈儿,很多事儿都不对。”

    “人家小五子他娘生气了,明明是上了报纸的英雄,怎么让你一写他倒好像狗熊?人家找我门上来了,嘀嘀叨叨老半天。”

    唉,我简直有点闻北苑村而色变。可是,我毕竟是北苑村长大的,我生命最初的二十多年时光可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我又怎么绕过它呢?那些人,那些事,甚至那条狗,那道沟,那堆柴火垛,早已经和我的生命紧紧地融为一体了啊。

    我没法给老爹解释。退一万步讲,即使我能给老爹解释清楚,凭他那张笨嘴也没法给别人解释清楚啊,难不成还非得要我把北苑村的大爷大娘们召集在一块,给他们讲一下小说与生活的关系,给他们解释一下人物原型与艺术的典型化问题?

    我可不敢,真不敢!

    这些大爷大娘们满嘴里没好话,在他们面前,我除了搭上好烟和笑脸,收获的估计也就只剩下粗野的骂娘——在我们北苑村,长辈骂小辈,娘永远最倒霉。

    “放个屁啊,干么呢,你?”

    哦,走神了,忘了电话里还有一尊神。

    “我对他不熟,不敢写……”

    “操,不熟找我啊,说好啦啊,下午六点,老地方,我有故事你请酒,就这样!”

    没等我反应,对方挂断了电话。

    “什么玩意儿!”

    我骂了一句脏话,怏怏地放下了电话。

    老袁是我们北苑村的英雄,这我知道。人人都这样说,想不知道都难。但因为我长年不在家,他到底英雄在哪里,我还真的不清楚。对于老袁,严谨地说,我最多只能算知道这个名字,模糊地记得这个人的样子,知道按村里的辈分,我得喊他大爷,至于别的,我基本一无所知。

    01

    我抽着烟,坐在酒馆临街的窗前板凳上,等着光头李二的到来。

    老板娘笑得满脸花,扭着大屁股过来给我打招呼:“来了。”

    “来了。”

    “等谁呢?又是李二?”

    “李二。”

    老板娘长得肉嘟嘟,圆滚滚,像她酒馆的桌凳厚墩墩的油光发亮。可就是这么一个人,走路却硬要娉娉婷婷的,很小资,腰摆杨柳梦想着摇曳生姿,可怜那一身肥膘使得她杨柳是摆不动了,只委屈磨盘似的屁股扭得起劲。

    唉,没办法,明明是个女张飞,偏偏有颗文艺心,人家的事,谁又能管得了呢?你看,就连小小的酒馆,人家不也起了个很雅很雅的名字“七里香”么?

    我怀疑这老板娘十有八九是席慕容的粉。

    “嗬!来得倒挺快!”李二咧着大嘴,一腚砸在了板凳上。

    我没搭话,从地上拿出一瓶酒:“一品液,够意思吧!”

    李二看了眼瓶子,嘴咧得口水就要掉下来。

    “场面,老小子,出大血了,一百五呢。”

    扯了两句淡,一口酒入肚,李二开始了正题。

    “老袁没蛋子儿,知道吧?”他夹起一筷子菜往嘴里塞。

    听说过,准确地说,老袁少了一个蛋子儿,没有蛋子的男人还是个男人吗,我疑惑。

    “可他娶了全村最俊的媳妇,唉,好白菜都他妈的猪拱了。”——李二这一点不好,漂亮的女人嫁给谁他都心疼,好像只能让他守着才算公平。

    老袁的媳妇刘二平,标准的美人儿,全村独一份,那模样儿,盖全村。

    我也纳闷,城里长大的刘二平,凭小模样儿想找个什么样的找不到,为什么单单嫁给了老袁?没了蛋子的老袁,那可是残废中的残废!

    有病,这刘二平,真他妈的二!

    “当初,可是刘二平疯狂地追老袁,接近五年,和她娘家人完全断绝了联系。”李二呷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

    “老袁开始不敢要,可架不住刘二平坚决,后来刘二平和娘家人闹掰了,背着小包就赖到老袁家里,老袁头一热,就娶了刘二平。

    结婚那天可真热闹,虽然娘家人一个也没露面,可是光县里的领导,武装部的领导,乡里连同村里的大小官官挤了满满一院子。”

    嗯,凭老袁的身份,配得上这样的场面儿,我想。

    “老袁总觉得委屈了媳妇,总觉得亏欠了人家一辈子。”

    我理解,不能给女人应该享有的幸福,老袁确实亏欠了人家,这么嫩的一棵菜,没肥没水的萎着,没日没夜地晾着,怎么看都有点缺德呢。

    “可刘二平倒是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听说,后来有娘儿们悄悄问她床上的事,她羞得脸通红,不像被晾着的样子。”

    “哦,她怎么说?”我忍不住插了一嘴。

    “她能怎么说,你觉得她得怎么说?后来有个娘儿们露了一句,刘二平说不是那回事儿。”

    “管用?”

    李二摇了摇头:“我他妈的不是刘二平,也不是老袁,管不管用我哪知道,不过听医生说,老袁这样的情况很难生育……”

    02

    三四年过去了,刘二平的肚子没有任何鼓起的迹象,人们每看到刘二平跟在老袁身后小鸟儿似的飞进飞出,就忍不住叹息,唉,这么好的一块地,白荒着瞎,怎不让人惋惜?

    关于刘二平的流言突然多了起来。

    也怪老袁,放着好好的领导不干,放着好好的城市不住,非跑到什么农村——按他的资历,最不济也会呆在县城当个什么局的领导,可他偏偏不干,硬是把家安在了村里。

    流言是关于队长和刘二平的,传来传去,有鼻子有眼,好像这一切全都发生在村里人的眼皮子底下似的。

    因为老袁的特殊身份,虽然家安在村里,可他仍然要经常出席一些各种级别的会议,所以有很多时候,刘二平一个人守在家里。

    这么一棵白嫩嫩的菜在这里摆着,绿油油明晃晃的,你说没人嘴馋谁相信?

    队长就经常去老袁家,村里人看到了好几回,据说这几回老袁都不在家里。

    终于有一天队长的老婆发了泼,挠得队长一脸红道子。

    队长老婆哭闹着,指天画地地要来找刘二平这只骚狐狸,嘴里骂着脏话发誓撕碎刘二平,把她那二两骚肉挂在杨树梢子上去。

    被挠一脸红道子的队长越听越生气,一巴掌就把老婆盖地上:“你他娘的在家胡咧咧我不给你掰扯,你要敢丢人到大街,老子活劈了你!”

    村里的流言更旺了,村里大大小小的媳妇们似乎结成了联盟,都对刘二平充满了憎恨,见了她一律拉长了冷脸子。

    “离那骚狐狸远着点!”每一个媳妇都这样警告她们的男人。

    “苍蝇不钻无缝的蛋,一看她就是满脸的骚气,自己的男人不中用,非要祸害别人的男人!”

    她们咬牙切齿,好像刘二平已经把他们男人诱到床上强暴了似的。

    这些流言不可能不钻到老袁耳朵里,何况有很多人想着法子把话递到老袁那里,他们一脸忠厚的样子,开导着劝慰着却又提示着老袁。

    老袁可是杀过人的,听说,当年他杀人的时候连眼都不眨,像宰只鸡。

    这回,眼看着头发都绿了,老袁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人们既担心,却又存着几分盼望。

    “老袁没做什么吧,他?”我不由担忧地问了一句。

    “要不人家老袁是英雄呢?唉——!”眼看着瓶中酒已过了半,李二的眼圈已经染上几分红晕。

    老袁很愤怒,当他第一回听到这流言时,他简直恨不得撕碎那张传流言的嘴。他不相信自己的老婆会做出这样的丑事,他相信二平,相信那个五年前为了嫁给他不惜与全家人决裂的二平。他不知道这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他也无力消灭流言。他像一头受伤的豹子被囚在了铁笼里,那流言就是铁笼……

    他真恨不得杀人,“娘的——”他咬牙切齿,如果他能找到那个散播流言的第一人,他真恨不得一拳把对方砸成肉泥,血见多了,杀个人算个屁!

    可他找不到敌人,又似乎处处都是敌人。

    老袁痛苦地揪着头发,蹲在村头地边上,狠狠地抽着烟,似乎那浓浓的烟雾能把流言隔离开来。

    他不相信二平会做那事,他不敢想像他的二平会像小猫儿似的把头埋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他一想老婆偎在别人怀里那娇羞的模样,就像蛇虫一样叮咬着滴血的心灵……

    别的男人睡了自己的老婆,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男人无法容忍的事情么?那简直就是让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想到这里,老袁牙齿咬得“咯咯蹦蹦”响,那是最大的侮辱,无异于被人扒了祖坟。

    老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眼前又浮出妻子的眼睛,那是一双不会欺骗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双纯净得不容任何东西污染的眼睛:不,二平绝不是那类人!

    老袁回到家,像任何事情没有发生一样回到家里,也许,二平会给他说些什么。他想,那样他会好受一些。

    二平像往常一样,看不出任何异样,除了和往常一样温柔体贴,老袁没感觉到任何不一样的东西。

    “累了?”

    妻子还是感觉到了老袁的异常,关切地问他,把火热的身子依偎在老袁的怀里。

    “没什么,你没事吧?”

    老袁摇摇头,眼睛在妻子脸上扫了一眼。

    “我……我……”妻子娇羞得低下头,像小鹿一样撞在他的胸口,“我可能有了……”

    “什么?”

    老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搬过妻子的脸,又问了一句。

    “人家……可能有了,这段日子害口(方言:女人怀孕后挑食)哩……”

    老袁愣在那里,呆了似的,呆成一尊木雕。

    五年没反应,流言传得正盛的时候,老婆竟然怀孕了,这……?

    老袁耳畔雷鸣般地响起医生当时的判决:“很可能没法生育……”

    03

    “老袁不是没了蛋子儿吗?他老婆怎么会怀孕,难道?”

    “不是没了蛋子儿,是被打碎了一个蛋子儿。”李二纠正。

    “唉,人啊——!”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二倒不愿意了,他“呸呸”地向地下吐了好几口,鄙夷地看着我:“亏你还读书写字的先生哩,原来也只是个小人!”

    我不理他,自顾把小半杯子酒一股脑儿倒在了肚子里。

    “你和人家老袁相比,差老鼻子劲了。哼!”

    “你别他妈的那样看着我!”我骂骂咧咧地回了一句,“老袁结婚五年,他老婆连个粪蛋子大的崽儿都没下,是吧?”

    “是,这又说明什么?”

    “这说明什么?这他娘的明摆着老袁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你他娘的用脚丫子想一想,最旺盛的五年愣没拱出一个崽儿,怎么不早不晚流言来了,他老婆也怀了崽子呢?”

    “你……你……就是小人!”李二不知道怎么回击我了,气得话都结巴起来。

    “闭上你的粪坑嘴,听老子说,给我倒酒,你他娘的到底听不听?”李二扯着脖子,高声大嗓。

    “喝死你算完,这一瓶子酒花老子一百五十块呢!你说,你继续说!”我顺从地给他倒上酒。

    老袁肯定也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纠葛,你稍微一想就知道他面对的是什么。

    他一直等着二平给他说点什么,他觉得二平应该给他说点什么,可是二平自始至终就没给他说过这方面的一点事。

    有时,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老袁悄悄地走出屋门,望星,望月,望着黑漆漆的天空……

    但老袁最后选择了相信,相信自己的妻子,就像在战场上拼命的士兵相信战友,把脊背留给了自己的战友,经历生死的士兵都相信,关键时刻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会用自己的肉体挡住敌人射来的子弹来保护弟兄。

    “相信战友,难道就不能相信自己的老婆么?战友战场上能够相互挡子弹,两口子在家过日子难道就不能相互挡挡风雨?”

    老袁自言自语。

    最终,老袁没让二平受到任何额外的伤害,甚至他没有让二平感觉到自己曾经经历过一段什么样的痛苦。

    二平顺利地生下一个白胖的小子,当婴儿第一声啼哭传来的时候,老袁冲进了产房,从护士手中抱过孩子。

    “是个男孩。”护士笑着对他说,“看,小鸡鸡……”

    老袁把婴儿的小鸡鸡贴到自己的脸上,没有人注意老袁满脸的泪水。

    “二平是个幸福的女人……”李二明显喝高了,口齿不清地发着感慨,“幸福……”

    “可老袁呢,老袁可不是幸福的男人!”我情绪激动,声音高得附近的食客扭头盯着我们。

    “老袁幸福,老袁是个英雄,上顶天……下立地的……英雄……”

    “她……为什么不……不给老袁……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

    “孩子!解释孩子!”

    李二笑了,笑得桌子乱颤,放肆的笑声把老板娘都招了过来。

    “又喝高了吧,你们弟兄俩?”

    “他……他说人家老袁……孩子是野种……哈哈……”

    “那就是老袁的儿子,老袁和二平的亲儿子!”

    老板娘一字一顿,满脸肃穆,说完,扭着磨盘似的屁股离开了我们。

    04

    “你知道全村人为什么都说老袁是英雄吧?”李二去了趟厕所回来,话头流利了许多。

    我摇头,等着他回答,哈哈,这个时候的李二,根本不用酒了,他要不把话全部吐出来,估计得把他憋死。

    “他上过战场杀过人,参加过淮海,上过朝鲜,知道吗?”

    我真不知道。

    “你知道他为什么少了一个蛋子么?你不知道吧,老子告诉你,那是他在朝鲜战场上为了保护身后的战友。他挡住了对方射来的子弹,救了一个新兵蛋子的命,可那子弹,恰恰击穿了他的蛋子儿……”

    哦,我浑身一震,原来这么回事!

    “后来,领导让他发言,想着宣传一下他的英雄事迹。你猜老袁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自己没什么可说,当兵就该这样,当年淮海战役时自己拣了一条命,而他的老班长就是为了替他挡子弹献出了生命……”

    我突然想哭,莫名地感动。

    “老袁是英雄,是英雄……”

    我趴在桌子上,带着哭腔。

    “不光在战场,对待二平,老袁更英雄!”

    李二补了一句,我觉得这是认识李二以来,他说过的最靠谱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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