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健,是一棵树。
我长在湖边,湖的另一边,是一个小村庄。
炊烟袅袅,但我并不觉得美,因为燃烧的是我同类不同族的兄弟。但人们并没有砍过我,或许是觉得,我和这湖,本就该是一体的,砍了我,这湖便不再美了。
那个叫阿辉的放牛娃每天都会牵牛来我脚下吃草,每次都斜挎着一壶水,我认得他。水喝的多了,就叼上一根狗尾巴草,站在湖边撒泡尿,然后使劲甩甩,提上裤子,坐下斜靠在我身上。
冥冥之中,我总是觉得,我和这个村子,是连在一起的。不是因为他们不砍我,也不是因为放牛娃在我的地盘撒尿给我面子,而是,村子里面,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有一天,一个放风筝的女孩一边笑着一边跑过来。她拉着线,线拉着风筝,风筝挂在天上。那是一只燕子,尾巴一甩一甩的,竟是那么好看。
一阵斜风吹来,燕子尾巴不再甩,急转直下,伴随着女孩的一声尖叫,重重地砸了下来,挂到了我的枝丫上。
女孩看着我高高的枝丫,紧锁眉头。
女孩说,燕子燕子,你快下来啊。
燕子不说话。
女孩说,燕子,你再不下来,就没人陪我玩了。
燕子还是不做声。
女孩哭了,燕子,求求你,下来吧,我把你送到天上去,我不牵你了。
我摇了摇那根枝杈,划断了线,风筝飞了起来。
女孩不哭了,睁大眼睛,看见风筝慢慢地飞起来,尾巴也开始摇曳着,飞上天去,越来越远,直到不见。
她有些失望,随即又转过头来,对我说,谢谢你。
我说,不客气。
女孩吓住了,指着我问,你怎么会说话?
我就是会说话啊。
但你是一棵树啊!
树也会说话啊,只是平时我不说。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健。
阿健……我叫燕子,很高兴认识你。
然后,燕子伸出手来,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伸出最柔软的一根枝杈,握着她的手。
我说,你也叫燕子……那刚才那个是……
燕子说,那个也是燕子呀,不过,现在她好像变成了真燕子,飞走了。
没等我开口,她又说,不过,燕子本来就应该飞在天上的,不是吗?那里才是她的家。
我说,对,燕子本就该飞的,就像你一样,本就该笑的。
她笑得更开心了,是吗,哈哈,你这颗树很有趣啊。
谢谢,你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
天快黑了,我要回家了。
那你明天还会来吗?
会啊,你呢?
我一直在这里啊。
对了,差点忘了,你是一棵树,再见。
再见。
我目送着燕子,渐行渐远。
燕子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女孩也可以在地上跑来跑去,为什么我只是一棵树,一辈子都要长在这里?
我看向村子,灯火亮了,炊烟又起。
湖面依旧平静,我却渐渐地看不见自己的倒影了。
太阳从山的那边慢慢升起,挂在天上,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哈喽,阿健,你好啊。
燕子,你真的来了啊。
是啊,我可以爬到你身上吗?
可以啊。
我伸出最强壮的一根枝杈。
那你坐上来吧。
她坐定后,我轻轻地举起她,快到了头顶。
哇,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远处呢。
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我的村子了,妈妈在喂鸡,爸爸在劈柴。
她好像感觉说错了什么,赶紧又说,爸爸在工作。
我没有在意,说,又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了湖,很清澈,却看不到湖底——它只是像一面镜子。
看见自己了吗?
没有,但我看见你了,你的几根——手……的倒影。
我又把她举到前面,说,现在看见了吗?
燕子笑了,说,看见了,我看见我自己了。
好看吗?
好看。
是吗?这面镜子很久没有照过这么好看的人了。
她笑得更开心了。
我就这样看着镜子里的她。
阿健。
嗯?
你在这里几年了?
大概二十多年了吧,我第一次钻出地面的时候,就看到这面湖了,却看不见自己。
后来我就努力吸取养分,慢慢长高,渐渐地,第一次在湖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
从那时就知道了,我就是人们所说的树,从来不会移动、迟早要被人们砍去当柴烧的树。
不过我好像很幸运,人们砍了那么多树,却从来没有砍过我。应该是因为这面湖吧,我应该感谢他。
对不起。
没关系。
我们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湖面,和湖面里映射的女孩和枝丫。
阿健。
嗯?
我给你讲讲村子的故事吧。
好啊。
燕子给我讲了很多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事,村子里的,村子外的,山这边的,山那边的。
从此,她每天都来湖边,我把她举高,然后看着湖面,听她给我讲故事。
几个月来,我渐渐地忘记了自己是一棵树。在她描述的世界里,我也变成了一只燕子,飞来飞去,看过村子外面,看过山的那边。
燕子说,这个世界很美,它也是属于你的。现在我讲给你,你也就看见了。
她摸着我的叶子,对我笑着。然后又顺着我的目光,望向了自己那微波粼粼的倒影。
云在蓝蓝的湖面飘过,衬着她的脸,我一晃,又多看了一眼。
后来有一天,她依然坐在我的枝丫上,看着湖面,给我讲故事。突然她停止了说话,抬头看着天空,不久,湖面出现了一簇黑点,我也抬起头,竟看见一群燕子往南飞去。
她看得痴了,望了一会儿,然后落下头,冲我笑笑,继续刚才的故事。
阿健。
嗯?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飞了,我一定要带你出去看看。
好啊,不过,我长在这里,你怎么带我啊?
一根枝丫是你,一片叶子也是你,我只要衔着叶子,就好了。
好,我期待那一天。
太阳要下山了,我也该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
明天到了,燕子却没有出现。
又到了第二个明天,燕子还是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燕子是怎么了,可能她要去上学了,也可能,她已经不在村子里住了。
又等了几天,我望着湖面,想着那些燕子给我讲的故事,和外面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明天是永远也到不了的一天啊,明天过了还会有明天,又怎么会再见呢?
我也渐渐地想起来了,我只是一棵树。
燕子可能不想再给一棵树讲故事了吧,本来这就是很荒诞的一件事。
我望着湖面,湖面映射着我那光秃秃的枝丫,湖面都是从我身上落下来的叶子。
这叶子本就该落到地上,埋在土里的,又怎么可能出去看世界呢?
大概燕子不再想和这样一棵光秃秃的树说话了吧。
有一天,阿辉来了。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只燕子,燕子嘴里衔着一片叶子。
那只燕子说话了。
阿健,我是燕子,是村里子屋檐上的一只燕子。
每年秋天,当我往南飞的时候,都会看到一棵树,在湖边,孤零零的。
我想,他这一生可能只能在湖边了。
我想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讲给他听。
我衔着那棵树的叶子,去了南方,又回到北方。
现在,我想埋在这棵树的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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