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村里的老人接连去世,让本来凋敝的村落倍显冷清。这几年回老家,闲逛在路上,很少能看到人。路边的树木、野草倒是疯长,大有冲破苍穹之势。甚至,有的水泥路都被地下的树根撑裂,突兀的隆起在道路中间,像坟。
我记得小时候老家并不是这样。那时候人很多,也很闲。即使是白天,街上的阴凉处都会有三五个人在那闲聊胡扯。而道路两旁的植被根本超不过一人高,就被各家收回去生火、喂牛了。傍晚,尤其是夏季的傍晚,是整个村落最热闹的时候。基本上所有的社员都坐在门前河边的几株大木头上,调侃聊天,天南地北,说一些有的没的,或争论不休,或愤世嫉俗。
那个时候,最快乐的是孩子。因为每天晚上,老爷爷都会给我们讲故事。每天饭后,都会有几个较大的孩子,一手提着破烂铁盆,一手拿着木头棒,用力猛敲,嘴里呼喊着,“老爷爷讲故事了,快来!快来!”听到召唤,我急切的放下手中筷子,就冲了出去,跑到大槐树下。老爷爷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在往烟斗里按烟丝。七八个孩子环绕着他,坐在砖头或者石板上,眼巴巴的等着他发话。当时夜色稠黑,没有灯光,只有烟斗里的炭火,伴着呼吸,忽明忽暗的闪烁。
老爷爷阅历丰富,小时候给地主家做工,后来当过兵,做过煤矿工人。所以他的故事孩子们都非常喜欢听,他所说的一切,对于我们这些没有出过镇的孩子们,都是传奇英雄似的。当然,老爷爷讲的最多的还是神话故事,夜明珠、美女蛇、黄鼠狼、寺庙僧人、仙女道士等等都是他最拿手的。他能十分准确的把握节奏,在我们都担心主人公命运的时候,突然话锋一转,故事变得豁然开朗;在我们惊恐紧张时,他突然大吼一声,吓得我们尖叫的扑到他怀里。很多次,听完老爷爷的故事,晚上不敢睡觉。有一次睡前,看窗外的树晃来晃去的,像极了老爷爷口中的树妖,但又不敢和爸妈说。想起老爷爷故事里的树妖怕火,我就偷偷的拿了一包火柴放在枕头下,才安心睡觉。
现在已经记不起故事的具体内容,但那种氛围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里,像一条闪电,时常瞬间照亮儿时黑暗中的所有的面孔,然后又消散不见。我总觉得,老爷爷的暗夜故事给我留下了一种浪漫传奇式的情结,是一个伏笔,是一颗种子,几经发酵、成长为一种爱幻想的性格。
再后来,老爷爷就不讲故事了,主要是没了听众。一方面,我们这批小听众,已经长大,或出去读书,或奔波外地,即使个别在家的,也早就没心思听这些老掉牙的故事了。另一方面,新生代的儿童从小接触手机电脑,海量的故事随意观看,更有段子笑话遍地丛生,老爷爷的故事丝毫引不起他们倾听的欲望。
老爷爷平时是不大爱说话的,除了和孩子逗一逗,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蔫儿声干活。除了干活就是吵架喝酒。吵架和喝酒互为因果。我们那块儿总共就10户人家,所以谁家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都是无人不知,更何况每次他和老奶奶吵架都是鸡飞狗跳的。
我门家和老爷爷家仅隔一堵矮矮的石墙,稍微一踮脚,就可以看到对方的院子里。所以,从小我就十分熟悉老爷爷家的家庭生活,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而且每次的情节都极其相似。老奶奶爱打麻将,脾气暴躁,骂起人来能把人骂死。每次稍有不顺,或家庭琐事,或赌博输钱,或邻里拌嘴,都要和老爷爷怄气。老爷爷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吵架的过程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把气憋在心里。没人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喝酒。没有下酒菜,一口一盅,必要喝到有几分醉意才罢休,后来形成习惯,即使不生气,也要如此。他每次喝完酒,话就多了起来,前面的事也就都翻出来了。这个时候是他和老奶奶吵的最凶的时候,他只是骂一些难听的话,并不作道理上的分解。语句简短,声音坚硬。即使这样,他仍然盖不过老奶奶的嘶喊。无论怎么吵,他从不动手,倒是我老奶奶有时候会抽他耳光。
当然,也并不是每次他喝了酒,就要吵架。有时候他会哭,哭的时候嘴里骂骂咧咧,也听不清是什么说辞,大概和贾府的焦大一样,满肚子憋屈吧。小时候,我十分不理解,老爷爷有什么烦心事。他是我们队上唯一一个有退休金的人,他以前是煤矿工人,现在每个月都有近2000元的收入,这在农村可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大一点才了解,他的大儿媳在外面乱搞,小儿子误入传销组织,把家折腾了够呛,而老奶奶则是耍钱油子,没日没夜的赌。平时他是家里的受气包,只有喝了酒之后他才会做出一些平时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说了一些憋在肚子里很久的话。但效果往往令人尴尬,没过几日他又老老实实干活去了。
老爷爷和大儿子、大儿媳同住一栋房子,老爷爷在东屋,儿子在西屋,中间隔了一间,是公共厨房。大儿媳年轻好逗,所以他们家是我们附近的“俱乐部”。基本上,所有的年轻人吃完晚饭后都去她家插科打诨,满嘴胡噙。老爷爷思想保守,平时就看不惯年轻人的“不知检点”。往常他都是躲出去一个人抽闷烟。一日,恰好喝了一些酒,满脸通红,气冲冲的撩开西屋的门帘,就是一跪。说道,“菱啊,我给你磕头了。”还没等磕头,就被身边的人拉了起来。大家都很不知所以,目瞪口呆。儿媳妇更是气急败坏,当晚就回娘家了,怎么请也请不回来。这一顿闹,所有人都讨厌他,大儿子恨他不知分寸,惹怒了媳妇。老奶奶厌恶他丢人现眼,而其他人则因为他这一闹,再也无法去他们家里玩笑了。从此,老爷爷越发沉闷。
老爷爷越沉闷,喝起酒来就越凶,办起事来就越离谱。老奶奶每次打麻将都到很晚,恰好那天他们吵架过后老奶奶又去邻居家打麻将。老爷爷几杯下肚后,恨得牙痒痒的。他没有大大出手,他竟孩子般的搬了许多大石头堆到邻居家门口,并放置了很多的枯枣树。麻将散了的时候,已是深夜,外面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大家照常回家,谁知一出门口,前面的人“哎呦”一声,便摔的人仰马翻,扎得浑身是刺。把别人胳膊摔骨折了,老爷爷没少花钱,家里左右无不埋怨。
他的儿子对他没有丝毫的尊重。有一次,全体社员去组长家里开会,他们家和另外一家在地的划分上有矛盾。两家吵的不可开交,先是说地,后来转到骂战。老爷爷在一旁的角落里,一言不发,抽着烟。他儿子或许是觉得他窝囊,上去就是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上。他没有还手,也没有叫嚷,而是站起来,打了打衣服上的脚印,默默的走了。
平心而论,老爷爷是一个不错的人。他十分勤快,很多集体的工作都是他做的。街道上到处是垃圾,他清晨起早把路上打扫的干干净净。都说各扫门前雪,每次下雪的时候,他都会把进沟的一里多路全部扫净。小组要打井,修坝,他是从来不会偷奸耍滑的。每一次看他,他都叼着烟袋不吭不声的干活。他自己家里的事,他也料理的十分周全。且不说种地养牛,就说他家的山场,左右没有比的上的。一般家里分的山地,基本上都是由它自然生长,不过是冬季砍些木柴。但是老爷爷家的山不是荒山,全部是整整齐齐的果树。当时,他一镐一镐的刨开石土,并从山下一点一点的往上挑水,才成功的栽活这些杏树、梨树。每到果子成熟时,不用孩子们去偷,他就会分给大家。
不过后来,老爷爷去世之后,这些果树无人料理,死的死,病的病,他儿子就都给砍了。老爷爷是得食道癌去世的,主要原因就是他长期空腹饮酒,酒精把肠粘膜烧烂了。医生说花点钱还可以延长一些时日,回家的话不超过三个月。看着儿子、儿媳面面相觑,老奶奶也不想以后负担太重,老爷爷就乖乖的回家了。真不知道,一个人知道了死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不过,据邻里说,老爷爷去的很安详,没有挣扎,也没有太多的难堪。
老爷爷过世的那几年,我就很少回家了,所以,他留给我的印象还是我小时候记得的样子。个子不高,身体微胖,一身军绿色的衣服。脑袋像茶壶一样,如果喝了些酒,两腮红透。平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一到晚上,他便变成了故事大王、说书人。
现在,仔细想来,深感命运的无端坚硬。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坐在昏黄的灯光前,我们时常会感慨生活,思索什么是意义,什么是理想。然而,看看那些黑暗中的人,才不由的惊醒。原来,“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这让我想起了《被嫌弃松子的一生》的一句话,“生而为人,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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