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困觉猪
一
除夕午后,天有些放晴,接连几天的湿雨阴霾,渐渐散去,我独自往村庄和田野深处走去。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慷慨地贴近村庄。
母亲和大姑二姑在准备年夜饭,父亲干些杂活,女人要关店门才过来,我贴了春联,看看也帮不上其他忙,就自作主张,独自下岭,往狗槽湾,沿村道走。一路踩着素净的柏油路面,一路见民俗民风墙,以及村民门前的对联、灯笼和停着的小车。年味渐浓,不大的村庄,迎来了难得的人气。
庄重伟岸的村委大楼,红漆简木、挂着门铃的村史馆,乡村治理、文明实践超市兼容的法治广场,以及融党建、非遗文化和乡贤教育一体的乡风民俗苑,一一彰显着全国文明村——桐庐县分水镇后岩村朴实生动又砥砺创新的独特气质。
“后岩”,多么敦实厚重的名字,前人连取村名都显示出性格和情怀,就像一个人抚书,有一种自然温暖的手感。
我熟悉这里,又似乎有些陌生。我试图用脚步丈量,更清晰地感知这里的一切,触摸村庄的脊背、身躯和灵魂。
前溪河坝,从百岁坊王家坞口,一直通往三槐村,似一轮圆月弯刀,把后岩村三面环水的轮廓,勾勒得分外清晰。我一直想从村头到村尾走一遍,将自己整个的身心,在某个瞬间,和草木、泥土、庄稼及村庄定格。除夕之日,终于成行。
二
桥头是入村门户,也是疫情防控点,身着志愿服的一男一女在这里守候。我和他们打招呼,顺手递上烟。金紫山下的这座桥,恰似将村庄两段勾连延展,下一段,蜿蜒至三槐,与天目溪相接。
这里铺满了儿时的记忆。正月里拜年,沿着山溪边小道,经云头、西华、贺州、上岙、乐平,去往外婆家。小时候有一次放假,我挑着两把小竹椅,外婆拎着几只竹篮子,一路沿村叫卖。
“靠椅哪个做的?”
“我师父。”
做篾匠的父亲小有名声,围过来的路人也不说破,称我乖巧,调皮。那段憨憨吃苦的记忆,与外婆相依相伴的生动影像,让人印象深刻。
河坝底下,我家的那二亩四分田,到底是哪一块,只有大致的印象罢了。小村庄,背靠山,但多贫瘠。所有生计都在凤凰山与前溪之间的一大片开阔水田里。
双抢季,一家四口,顶着热辣的太阳,踩着火烫的泥水,比着速度:割稻,一路向前;插秧,一路后退。热血沸腾的年代,村庄里最热辣的一幕,终将在这里封存。
后来,父亲开垦的那块沙地,也在这河坝下。回想辣椒当季的四月,带着凉帽的母亲,筐了一车的青辣椒、红辣椒。我和媳妇在眼花缭乱的辣椒地里,手不择路,分享着果蔬鲜嫩的喜悦。
三
我不再多想,我选择往上段走,这里有我小时候放鸭躲雨的大树,跳水摸石洗澡的溪岸,还有炸鱼网鱼的大河滩。岁月有些久远,但拾撷一二,自有一份欢喜心。
斑驳的石栏杆,一地的荒草绿苔,纷落的枝干碎叶,片刻间凝固成冬日清冷孤寂的画面,隐约地折射出村庄寂寥的面目。但我并不伤感,眼前的一切,皆是现实中的真实,是这片土地真实的模样,对于一个本土本村的中年人而言,既陌生,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幽静中,我一个人融在无边的山野里。
那几棵大树,枝叶杂乱地缠攒在一起,几乎倒垂于水面,纷扰中自有沉浸。让人惊喜的是,有一群鸭子,正从树隙间,迅速向对岸游去,一晃,视线就被阻隔了。我竟然有些恍惚,五岁开始放鸭的经历,机耕路,钢筋桥,缓缓流动的清澈的河流,晃悠着身子、河里异常活跃的鸭群,瞬间蒙太奇般浮现。
我坐在堤坝边的石头上,茫然若失。伫立在岸边的那些树,枝干正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远没有少年时爬上去玩耍的那般喜爱。小片竹林和几垄剪过的桑树,和挂着几串红灯笼的菜地,成了堤坝外独有的寂寞的风景。
那些堤坝,为何不沿岸而建呢?我猜想着往前走。也许考虑实际了些吧,只是凭空缩小了村庄的范围。
一路向西,北望山岗。连绵的山头,曾是我爬过的高地。儿时,特别到下半年,我们都要跟着父母上山砍柴。天未亮,就手拿柴刀、肩扛扁担,翻过家北面的凤凰峰,进入山背深处,要到中午甚至下午才挑着柴火回家。一担担的柴火,从山顶山腰间挑下来,压实了少年略显瘦弱的肩膀。山上挑回家的柴,父亲分门别类,粗大的劈好整齐码于檐下,自然风干。细小的捆成小捆,也整齐置于大柴边上。
那些弯曲不平的山道,湿了又干了的汗渍和毫不犹豫的坚实脚步,印证了村庄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
四
田野里有一排栗子林。七八棵栗子树,齐整地立在田埂的两边,颇有章法和气势。散落的黄叶,和田里的青菜,勾勒出青黄相间的水墨画,这画里有青色的底色和合理的留白。村庄的乡野气息扑面而来,不得不说,我是欢喜的。
未到柏油路的尽头,突然听到了阵阵轰隆隆的巨大声响。我料定是上村口河水的轰鸣。溪河胜景近在咫尺,万千美妙触手可及。
果然。
眼前是一帧堪称完美的冬日溪流图,非一般网红溪流可比。背景是层峦叠嶂的群山,山野清朗。遍地清流,氤氲出悠远、空灵的意境。两层阔大的堤坝,形成白花花的水势,在溪流和山道边肆意横贯、倾泻。山道边的水流回返,溅起清澈的水花。与堤坝间排山倒海般的水流,迅速集结,奔涌而出。冲刷之下,水汽升腾,瞬间白雾弥漫。
留意于物往往成趣。我耐着性子,坐在一块石头上,静静地聆听着这自然间最纯粹最美妙的声音,我感到了无与伦比的畅快——上善若水,“临清流以洗心”,老家的这一方水土,彻底洗涤了我的浊心。
我又蹲下身子,抚摸那些略显黝黑的鹅卵石,它们在水里愈发得润泽生动,可以看到坚硬之外的灵性。自然之物总是贮藏着一些野趣,伴随自然之力而落于荒野僻郊。
我下到最地处,用手掬一口水,喉间瞬间沁凉沁凉的。我忍不住拍起视频,“我在老家后岩……”我竟然情不自禁地解说着,有些语无伦次,但出奇得真实,情感抒发毫不掩饰。独处的这一刻,在村庄的河流里,我享受着自然带来的清澈和奇妙。
五
往村庄人家走,抬眼可见晒着的腌肉、鱼干和萝卜条等年货。远远看见一个熟人,小学许老师的女儿,她坐在门边剥笋。我过去打招呼,刚好许老师从村舍边过来,他递烟给我,我说不抽。他说你不是抽的,我说喝酒高兴了搞一支,我又说,空的时候喝杯酒。他笑笑,说,好啊。他喜欢喝酒,而且豪气。
山居邻里安宁互助,鸡犬相闻习惯往来,日子就悄悄地过去。我告辞,往村里走。一排排民居点,依稀记得这是发小敏芳家,这是胡培松院士家,那家是供电所李家兄弟,小广场边是临安“云相见”民宿郑李方家……
季节里,天有些凉了,“捣蛋精灵农乐园”里的栗子树,正一片一片,寂寞地落着它的叶子。
“回家。”一个声音徐徐想起,在苍穹之下,大野之上,清流之畔。我往家里走,内心平静而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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