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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说明后天有大雨,我妈担心田间地头的排涝不到位,亲戚家乔迁之喜没空去就叫我去。我不识路想拒绝,要跟她换我去排涝检查。我妈正喝水,咽下水后她白了我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江伯母也去,你开车听她的指挥就是了,等会她来叫你。
哪个江伯母嘛?我问,因为左邻右舍叫江伯母的好几个。
就是带着几个堂客跳鬼步舞的那个江伯母,潮人江啊。我妈说这话时脸色很不友好,声音提高了八度,仿佛我弄混淆了此江伯母是犯了很大的错。
妈,现在叫曳步舞不叫鬼步舞,我立刻纠正我妈说的。脑海里浮现一名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样子来,红头发,鸭蛋脸,永远新潮的衣服,领着几个妇女活力四射地跳曳步舞。
都一样,我妈说,潮人江自己都这么说的。
潮人江,大名江花,五十多岁,我的邻居。
十点,我们得去了。江伯母还没来,我就站在门口对着邻居家喊人。
江花伯母,江伯母……要出发了……
邻居家就五六十米远,我的大爆喉咙响彻两家房子上空。
邻居家的二楼窗户“刷”地一声开了,露出张火鸡样爆炸头来,脸很白,跟我家房子刷的大白一样。
哎,江伯母应了,拖着长长的尾音,稍等,我马上就来,声音细细柔柔的被风吹过来,不认识的听声音,还以为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跟我声音对比,她跟林黛玉似的,我如猛张飞。
等了二十几分钟,江伯母姗姗来迟。
爆炸头上了发胶的缘故,服服帖帖的在阳光折射下闪着亮片,屋檐般整齐的刘海和细细长长的柳叶眉严丝合缝占了上半张脸,剩下的下半边脸擦得很白,与之对比的是捈成粉红色的嘴唇,让她的白脸添了几分气色。一袭火红色及膝群,肉色长丝袜,挎着手提包,五厘米细高的高跟鞋“嗒嗒嗒”地响在水泥地面上,像走在T台上。
看看我妈,双鬓时隐时现的白发,永远低盘的发髻,大红花短袖配一花裤,再看看我自己,白花T,俩母女就像花大婶带在她的小花姑,在江伯母面前黯然失色。
我看得两眼发直,毫不吝啬地赞她:江伯母,你好漂亮。我甚至想到了:日出江花红胜火。江伯母此刻在我眼里就是比火还耀眼的江花。
我妈从鼻子里若有若无地哼出一声,这十里八村谁有她快活?都五十几的人穿成啥样?
我踩了一脚我妈,我妈不服气地走了。
江伯母两女一子,两个女儿都已成家立业,儿子上大学,男人是包工头三头两天往外跑。江伯母经常一个人在家,田里地里的活想干就干,在村里女人们眼里,她是她们羡慕和嫉妒的对象。
江伯母仿佛没听见我妈的声音,粉红色的嘴唇一张一翕朝我妈喊:婶子,一起去吧。
我妈回过头,摆手:你们去吧,我还要忙。
那晚上有空去村广场跳舞,好几天没看你去了,江伯母热情地邀请,聊聊天也好。
到时候再说吧,我妈边说边给她个背影。
我能感觉我妈语气里的酸味,毕竟,她的花姑女儿也羡慕了。
我对江伯母说:伯母,你比我妈年轻多了,我妈显老。
江伯母很受用的样子,露齿一笑,眼角的鱼尾纹层层漾开到耳根: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身体好才是硬道理。
对对,我深表赞同,说,这个年纪有这个年纪的美。
江伯母慈母般轻轻一拍我脑袋:傻姑娘,看啥呢,开车走吧。
必须承认:这是自从我长大有记忆后,我很少听到我妈这样温柔地跟我说话,如沐春风。
我要招呼江伯母坐副驾驶,没等我开口,江伯母的高跟鞋优雅地迈进了后座,柔声说:我坐后排看看视频,你专心开车。
车行半路,后车座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我瞄了一眼车内后视镜,就看见江伯母戴着橙色蓝牙盯着手机,眼睛红红的,也不知道她看了什么,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可能是感受到我的眼光,江伯母不好意思摘下一只蓝牙,说:看电视剧呢。声音嘶哑,仿佛还沉浸在电视剧的情节里。
啥电视这么感动?我问。
《狂飙》,今年最爆火的剧,你没看?张译高颂文主演的扫黑除恶剧。
没看,我尴尬地说。
那你有时间得看看,多好看的剧,那个高启强真是可惜了,江伯母摇着头满脸遗憾地说。
你喜欢看电视剧?
江伯母捋捋本来就很顺服的额前头发,自信地说:看电视剧,跳广场舞,拍抖音……都爱,跟着形势走,不然,要落伍,跟子女沟通会被嫌弃。
我想到我妈没事就喜欢坐在村口和人摆龙门阵,聊八卦要闻:谁家猪下崽,狗生了几只,再诸如就是腐殖质史丹利肥料之类的。不过,我庆幸她没有江伯母的广泛爱好,不然,也不知道我们母女之间谁会嫌弃谁。
后视镜里的江伯母又戴上了橙色蓝牙,车内恢复了宁静。
到点时,江伯母取下蓝牙,脸对着手机上上下下照了个遍,下了车,又理理裙子,走进宾客中,一袭火红色如鹤立鸡群,和几个小姐妹相谈甚欢,看得我自愧不如,只远远地跟着她。
吃饭时,我没有与江伯母一桌。我找了张最角落的桌坐下,江伯母在居中桌,她招手叫我过去,我摇头。
饭罢,江伯母可能喝了点酒,脸色坨红。上车时,她一直盯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啦,江伯母?
她的脸更红了,垂下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我刚才看你一个女娃开车真飒,我也想考驾照,你说,我能考上不?
真飒?我没想到江伯母会用这个词,我妈会说真好看真不赖。
看你自己怎么想?我说,你学会了的话会更飒。
我认为自己能,但刚才有人说我一农村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还穷折腾,肯定考不上,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江伯母越说声音越低,脸上渐渐笼罩了一层阴霾。
听别人说不算,得看你自己,我说,只要你想然后付诸行动就能成。
其实,我心里真实的想法和他人一样,五十多岁的人种种菜跳跳舞看看泡沫剧,拍拍抖音差不多了,学什么车?
但江伯母听到我的鼓励,信以为真了,头抬起来了,眼神也亮了,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光,连声说,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你不知道,我看视频有个老太太开着房车全国各地旅游,我都眼红了。可惜,我只会开三轮车。你跟伯母说的是不是实话?我真的能学么?
我没了底气回答她,只微微地点头。
江伯母却像得到极大肯定,她关上打开的后座车门,两步走到前面,拉开副驾驶车门,语气炙热,说:那我今天先看看你怎么开。
看我一脸吃惊,她连忙说,你放心,我看你怎么操作,不说话,不打扰你。
听她这话,她当真了,我只好点点头。
江伯母上了副驾驶,一脸好奇,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开心得像个孩子。
车子启动,江伯母正襟危坐,一会儿看我的手一会儿看我的脚,手里还舞弄着个虚拟的方向盘不时转个圈,弄得我又紧张又好笑。
下车时,江伯母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已经没有了刚上车时的高兴劲,她伸着头,趴在车窗上有些担心地问我:看你不慌不忙的,我却手忙脚乱,估计难学哟,我不知道能不能学会。
她这是打退堂鼓了,我心里暗暗地想,知难而退也好,毕竟,年纪摆在那儿呢。
谁知,那江伯母却要迎难而上,又问我刚才问过的话:我到底能不能学会?
我掩饰地笑,表面还是一如既往地鼓励她:谁都不是一生下来什么都会的,都是慢慢学会的,熟能生巧。
那我到时候有不懂的地方来问你,你算我学开车的第一位师傅,江伯母满脸诚心地说。
听了这话,吓得我赶紧推辞:江伯母,荣姐比我早开几年,技术好,你问她更好。
荣姐是江伯母的大女儿,有一份光鲜亮丽的工作,还有大把的时间。
江伯母撇撇嘴:算了吧,她会跟其他人一样,说什么几十岁的人了,学什么车,瞎折腾……我还是喜欢跟你这样年轻人说话,不打击我们老年人的积极性。
我有些为难地说,我不一定教得好,再加上,我经常要出差……
江伯母的眉毛微蹙了一下,稍稍有点失望地说,那好吧,我还是先想想要不要学车。说完这句话,江伯母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回家了,脚步缓慢,手提包耷拉着,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盯着那团红色背影,阳光闪花了我的眼。
第二天后一连好几天,我出差。等我回来时,看见江伯母家的红褐色大门,想起她趴在车窗上问我学车的事,也不知道她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问我妈这个村口情报员,江伯母这几天干嘛呢?
我妈正晒衣服,一脸惊讶,你啥时候关心起江伯母的事了?她啊,这几天可忙了。
忙啥?我赶紧问。
她呀,我妈用力地甩了甩衣服,语气生硬:听说要学什么开车,尽是闲的,还来找过你,叫你回来了去她家坐坐。
我一听,放下东西就往江伯母家走去。
我妈不乐意了,气哼哼地:回来就去别人家。
到了江伯母家,她家门口的月季花开得正艳。
江伯母戴着眼镜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拿着本书,面前的桌上还放了本新华字典,嘴里念念有词。
江伯母,我叫。
看见我来,江伯母站起来,脸上一阵欣喜:小锦,你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外面热。说完,她把书折了个印子,轻轻放下,要给我备水。
看啥书呢?我问。
江伯母递给我水,敲着自己额头:《科目一考试指南》。
你考虑好了?我接过水。
江伯母点头,考虑好了,就是好多字不记得了,得查字典,有些句子也理解不了,所以,想请教你。
感觉挺难学的,她说,不过,我决定不放弃一定要考,今年不行,明年再来。
我突然在她面前自惭形秽,每当我遇到困难时,要么绕着走要么退堂鼓,很少有江伯母这样“不行再来”的韧性。
我由衷祝她:江伯母,你一定能上。
江伯母就笑,一如门外的月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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