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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自第一颗陨石坠落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半有余。扎克多不是第一个为了你而牺牲的人,再之前的卡安和哈男你到现在都还记得;然而你却独独为了扎克多感到幸运;因为当第62颗陨石落地之时,他正从一头瘦得只剩皮包着骨头的狼狗嘴里抢得一块肉;那头狼狗明显饿得比你们还久,除了狂喷口水之外也没什么力气和他搏斗;所以在勉强称为搏斗的过程中扎克多撕掉了在它口中三分之二的肉,剩下的三分之一就塞在狼狗的牙缝之中。这你是亲眼看到的,扎克多对着在下水道口露出半个头的你,挥舞着手上那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并且露出第一次看见你的那种笑容,在第63颗陨石落地的时候。
每隔3小时就清扫一次的铲雪员在尘烟散尽后于轨道旁陆续出现,为的是随时迎接去往天国的列车。你见过好几次列车到站还有驶离的时候,袅袅白烟自发着鸣笛的车头向上升起,高温冲击着几个月间不断下坠的雪花,有的雪片躲不及烧灼的空气,在降落的过程中便已融成水滴。有时你也会藏在某堆跟着雪一同被铲出来的尸体堆里,玩着和他们一样死亡的游戏;你微睁一只眼睛看那些携家带眷的人扛着所有家当排在要上车的队伍里,生锈发黄的首饰及照片从只能拉上一半的行李箱中掉到雪地上,掉落声被积雪阻挡,再被后面的人捡起放进自己棉裤的口袋里;然而在他们步上列车前还是会被拦下,强迫清空全身及藏在衣服里的行囊,最后只得放弃一切只身前往。说是放弃,其实就是不得不的选择而已。
‘别上车,我们只要想办法活下去。”
那时山坡上滚下来的男人把哈男要说的话挡住,哈男扯下男人的衣服,绑在自己已经爬满蛆虫的小腿部,防止溃烂恶化;接着他把男人转了几个圈抛入旁边的湖水里。湖面上已经几乎看不见水,满满都是横躺在上面的男男女女,女的脸朝上,男的则下趴。被哈男推下去的男人一摔进水里,旁边的孩子就往另一人的身上叠去。
后来再碰到扎克多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只要想办法活下去就行了。
“这里比天国更好吗?”你问过扎克多这样的问题,在躲避列车的过程中大多数人都已经离你而去。
“只要有一人能逃过一死,那末日就不存在了,你明白吗?就像个游戏。”扎克多最后还是被末日打败,于是你再一次被留下来,独自闯关升级。
可是后来你还是上了列车,对吗?那是扎克多离开后七天的事情了,这七天你在下水道里避过所有陨石带来的灾情,赤脚沿着断续的脚印往北面前进;有时你会看到一些白骨,也可能只是被动物踩碎的骨片,或是还没有被地下水泡烂所以尚能连着皮的人形,脚印会在这里断开,你要凭着自己的运气再往前走一些距离;可能会走上一天,可能只需要几个小时,也许到下一个连接地面的出口点又会出现一些有人经过的痕迹。只能是像你这样的小孩子才有可能钻进这里,但是他们又不像你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你把路上能吃的都吃了,当然也是因为你不了解什么是鼠疫,后来你知道了,你知道了自己究竟有多幸运。
德娜是让你决定要搭上列车的最主要原因,当时她正跪向岩壁做午祷,双腿像垂直对折的两支筷子,头发稀疏到能直接看到后脑勺的头皮。即使你们一同信奉的上帝此刻正在夺走赐予过你们的东西,你却还是能感受到她很虔诚地抬头对着某个方向在喃喃自语。要说到头发,她的头发曾经是你梦寐以求的红色,不像你一样自然又毫无秩序的卷曲,而是又直又长柔顺到底,长度到了现在都已经超过了她的上半个身子。你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她还曾经是你的邻居,而你凭借的是她手肑后面那块松鼠形状的胎记;她的母亲大腿后方上也有一块相同痕迹但不同大小的胎记,相较于母亲的,德娜手臂上的松鼠稍微小些,你喜欢跟在这对母女的身后,看着大松鼠带着小松鼠出游或是逛市集。
午祷结束后德娜的双腿已经无法再为她的身体做支撑,她坐在原地把臀部旋转个面就看到原地没动的你。自末日开始倒数之后你们两家在第一时间便已各自准备离开,德娜的家境较你的更为富裕,当广播宣布撤离时你母亲只备好了两个大麻布袋,装进一些吃食和厚衣服;而德娜的父亲更在乎的是那些画作还有全银的杯具,拖得太久以至于他没有躲过这区首次的攻击。后来德娜和她母亲去到哪里你便不知道了,听说是避开第一场暴雪后抢先上了头班列车,可是来到这里的路上你也只看到德娜一个人而已。
“你会上车吗?”德娜捏着喉咙尝试几次要发出声音,最后终于挤出干瘪的嗓音问你。你以为她会问到你母亲,但是她没有,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末日间的默契。
“上车了我们就会没事吗?”你也捏着喉咙问她。
“这上面说那边有面包可以吃。”德娜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咖啡色的信纸交给你。
字写得很潦草,当年的你并不全然能看明白,大意是一位名叫奥萨的人写给父亲的信,叙述他带着妻女到了轨道的另一端后获得了怎样的礼遇,那里是末日下的最后一块圣地,也唯有到了那里,才能领到去天国的编号,真正接受进入天国前的洗礼。德娜在你要把信纸还给她时已经双手垂地,眼睛闭上后也就没有再睁开的力气。你在她身边待到老鼠开始啃咬她的手指,还有一些下水道里的昆虫生物渐渐靠近,现在的德娜已经成为下水道里最新鲜的食物。你又在她的另一边口袋中找到她父亲戴着的纯银戒指,上面一半的心型刚好可以和她母亲手上的合为一体,你把它放回她口袋里。你曾经听过德娜向你炫耀她父母的事情,她把他们说得太好,以至于你不敢告诉她她父亲和那个酒吧少女的际遇,那还是你从母亲和其他邻居聊天中听到的消息,反正到了现在,末日的来临已经拆散了所有好的或不好的关系。你决定要上车,幸运的话,你还能在那里获得一些面包。你把哈男和扎克多的话抛诸脑后,已经不在乎这场游戏的赢家是末日还是你。
你在下一个出口来到地面,这里和你之前的地方比起来又是另一个世界;雪地上都是血,走一走还要躲避从公寓顶层掉下来的男男女女,有的啪一声砸在雪地上,闷哼两声开始抽蓄;有的在半空中就会被手枪击毙,你转头看到几个男人在用那些掉落中的人体练靶。他们会用奇怪的表情看你,然后继续对着下一个掉下来的人练习。一旦你进入过他们的视野之内,他们根本不担心你会不见;但他们没有想要来救你,也没有想要来杀你,他们单纯用视线捆住你,只是如此而已。
“只要你不跑,就不会有人追你。”你母亲当时说完没有立刻闭上眼睛,接下来十五分钟她都握着你的手,体温从微热到冰凉,皮肤从柔软到僵硬,那天是末日开启后的第72个星期。
要搭上列车并不难,最快的方法就是不再藏起来。陨石已经将近一周没有坠落于你所在的地方,但是这里都是人与人在相互残杀。那个地方会比这里更平和吗?没有尖叫或是枪声,也没有未燃烧完全的瓦房和只剩骨头在地上爬行的狗儿。还会有更糟的地方吗?看着散落的尸体还有冒出黑烟的房子,你如此想着。当晚你便上了列车,瞄得特别准的那个男人把你抱到第三节车厢的踏板上,站稳后你回头问他这是不是去往天国的列车。
“是的,列车会带你去到离你的神更近的地方。”他还说到时你得把自己的年纪多报五岁,那么你就可以多分到一点时间。
和你同一区上车的人很少,但此时车上的空间已经不多,车上全是女人,而且所有女人几乎都是站着,只让孩子坐在地上。一名妇女头上缺了一整块头皮,伤口已经开始复原,干硬的血块盖在头顶,在她弯身把身上仅剩的一小口水递给一名孩童时你就看到了那块还透着腥红的不规则痕迹。她喂完孩子后便靠着身边的栏杆,眼睛盯着窗外那个正在裸身遭到毒打的胖女人,你也看到了。是住对门的宾安告诉你的,和你来时的那些小区一样,这是那些人在打着神的旨意进行清洗,只有干净的人才能够回到最原始的家乡,而不干净的人就只能待在这里,等待撒旦与末日的来临。开始的时候宾安时常和穿着制服的人待在一起,你透过水沟盖看到他帮忙搬运尸体,或是制造尸体。某天他在跟随一位老婆婆嘴里喷出的金牙时看到了你,你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嘴型,那时扎克多正好在附近,找些吃的要给你,宾安支开了那些穿制服的人,跑过来蹲着告诉你这个秘密。
“你快走吧!被看到连我都会完蛋的。”
几秒钟你便再也看不到那个胖女人,她是会被清洗成为真正干净的人,还是会淘汰成为被神抛弃的人,你尽量不去猜测。列车上也有穿着制服的人,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咆哮,途中还会随机选个女人带到两节车厢之间,呼朋引伴地撕扯她们的衣服和头发,有的人会回来,有的人被直接丢到车下,变成野生动物的骨干一般被后面赶上的车轮辗压。车厢里的其它女人会把身上的衣服分给回来的女人,如果下一次轮到她们,那衣服又会回到自己身上。除了偶尔的惊呼或是强忍住的啜泣之外,一天一夜的车厢中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所有可能哭闹的娃儿,都已经不在车上。
每当列车在深夜的站点停靠时,都会有人想要趁着夜色的掩护下车,但你没有看到谁能得逞;快跑十步的距离都没有达到,她们的身上就会喷出血花,你也没有看到谁为此挣扎,好像送死便是她们的目的一般。她们难道不想去往天国吗?你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这一晚是你自末日开启后睡得最熟的一次,也是母亲第一次进到梦里来找你;她看起来有些生气,质问你为什么还是上了列车。原本尚未出生的弟弟也在母亲的怀里,他恶狠狠地看你,似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家族的事情。你醒了,穿制服的人都没有再过来这节车厢,四周安逸。
清晨时列车发出鸣笛,停靠在没有降雪的地方,隐约还有久违的阳光;所处区域四周空旷,没有横躺的成人或小孩在地面上,甚至没有一丝红色的痕迹。你唯一看到的是看起来没有边际的铁网延伸在大片红色围墙上,有一只飞得较低的秃鹰迎头撞上,铁网冒出火花,秃鹰坠下。
“世界末日了。”你听到有人说,那时候你还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那时候。
你们跟着哨音的指令下车,在轨道前散开排成一列。当踩在地面凌乱的窸窣碎步渐渐停下,队伍里陆续传出咕哝低祷;有的语气发颤听起来是恐惧,但更多的是无畏和对信仰的坚定。从围墙中又飞来几只大型秃鹰来到你们上方盘旋,偌大的影子时而遮挡上方刚露出头的阳光,把铁轨边的女人们照得忽暗忽明。它们用凸出的深遂眼睛俯视下方的列队,通体乌黑只有脖子处围着厚重的白色毛领,张开尖利朝下的鸟喙啾啾发出长鸣。抬头顺着它们来时的方向,你看到围墙后方向上攀起的黑烟,听不到被黑烟笼罩的围墙里面任何声音;和城里的黑烟不同,这里的黑烟中没有你曾听过的喊叫还有奔跑,也没有陨石击落地方的爆炸火光;黑烟就像清晨光束下的一条大龙,把末日下所有的罪恶之事全都从人间拉走。
但事情不是这样的,你说。
穿着便装的两个男人吱呀推开围墙外的两扇大铁门,盘旋在空中的秃鹰改变盘旋阵型,离开女人上空,率先朝大门和两旁铁网飞越进去。队伍中没有女人移动半步,直到再一次的哨音响起,你们才一列分成两列,并排朝那个冒着黑烟的围墙里走进去,在这班列车上的所有人,几乎是所有人,走进这条单行道后,便没能再反行。
门里的世界几乎是完全与外面隔绝;眼前映照的一切如同骨董店里的黄铜挂钟一般死寂,秒针隐约跳动却发不出声音。即便是眼前正弯腰驼背,肩扛两根木条经过的那位骷髅男士,都像是快要转完发条的木偶,一步还没有跨出去,又往后踉跄一步。一名身着制服的男人快步走到他后方,抬起手里的皮鞭甩在他的小腿肚上,一下之后又一下。皮革鞭打皮肉是你进到这里之后听见的第一种声音。骷髅摔倒在地,扛着的木条压住他的头和脖颈,被男人一脚踹翻他的身体,随后他便被两根木条夹挤在中间,男人再叫来后面跟上的两个少年,一个扛走木条,一个扛走地上剩半口气没到的骨头架子。
偌大的营地左右两边各是几排的单层房,延伸到房屋的尽头看得出还在扩建;搭建者不分男女,或是你已经看不出男女,他们穿着统一的直条纹衣,头发剃平,不走近看的话胸部和背部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你们被后面压过来的推土车赶到广场左手边的大隔间,然后可以选择是要自己脱掉全身的衣服还是由拿着电击枪的人来帮你脱;大部份的女人选择自己脱,少部份的女人不肯动作,被电得衣服冒烟,通体焦红,再由一些与刚才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前来拖走。
“你没有资格扮演上帝。”正在脱去上衣的女人半边牙齿都已经被打掉,即使如此她还是很用力地要把话说清楚。
“你们没有资格跟我谈上帝,一群自以为是的失败品!明白吗?你们就是一群该死的失败品。”男人举起电击枪瞄准她胸部两摊下垂皮肉上的突起,她没有发出声音,抬手擦掉嘴角流出的唾液,一分钟左右准备褪去下身时才陷入昏迷。
你越来越不明白,如果这里能够去往天国,那为什么是由恶魔来作主?
“那里是离天国最近的地方,可是我们不是非得要去,重要的是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感到害怕,我的孩子。”她抱着你从行驶中的尾节车厢跳下来的时候,受了太重的伤,她说你们应该再争一口气活在世上,而不是提早投降。但她最后没争到那口气,你的母亲。
他们把每个到来的女人全身上下打量仔细,确认没有传染病的痕迹,接着就可以到再前面一点的地方领取编号。是去往天国的号码牌吗?你想。你还记得把你抱上车的男人说过的话,在轮到你做身体检查时把自己多报了5岁的年纪,即使如此14岁对他们来说还是太小;当你被宣告没有领取编号的资格时,一个瘸着腿的金发男人出面阻止。
“我们确实需要一个能爬进烟囱的人。”他叫库特,这个名字你一辈子都记得。
库特也是穿着制服的男人,但他的手上没有电击枪和皮鞭,只有你从未看过他使用的安在腰间那把短枪。
你在一位身穿条纹衣的少年那领到了编号,而他的手上也有一串。他没有在你坐下的时候抬头看你,只是翻着手边的记事本认真确认现在排到的数字,并且在第一针刺下的时候开始默念祈祷。
“你本来叫什么名字?”不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六位数的蓝色号码已经在你手上留下印记。
“贝莎。”
“我感到很抱歉,贝莎,但从今以后你只能叫做877050。”他最终抬起头来看你,原本暗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生气。你看了眼他手上的编号,848127,和你的手上的数字差了将近3万号的距离。至少你领到编号了,是吗,你还能再多一口活下来的气,但什么时候才能有面包吃呢,你又想到了德娜给你看的那封信。
那晚开始你有了睡觉的地方,不用在下水道或是偷藏在哪间房子的床铺底下,躲避每日每夜来巡查的人和他们的手枪,以及天上随时会落下来的陨石;你到现在还声称那些是陨石。第一天睡前你们每个人都被分到一张信纸,和德娜递给你的那张长得一模一样。你们被命令要对你们还在外面的家人写信,写的内容也和德娜让你看的那张一模一样。房间里长长两排木头架搭起来的双层板床,侧身睡的话一张床可以睡两个人,等你们之后更瘦了一些,甚至可以四个人同时躺在一张床上。一个房间里有上百个人,有的人也会选择睡在地上,用双手当做棉被,铁锅当做枕头。你是这间房里唯一的孩子,天还没亮便跟着她们起来做早祷;你说这里是真的有面包,一周里有三天,每屋可以分到两个成人手掌大的面包,这两个面包就由上百个女人去分,她们不会因为你小而多分你一口面包,就算想也没人能够做到;平日喝的是看不见米的粥,一天两次。接着你们要在天亮之前离开房间,完成似乎一辈子也完成不了的工作,而你的便是清理烟囱。
围墙里当然不是你在墙外以为的那么安静,除了每分钟不间断的鞭打以外,燃烧是这里最常听到的声音,更像是深夜穿着靴子踩在雪地里;但这里不像你的家乡一样每天都下雪,天空中只有从浓烟飘散出来的灰烬,它们降落的速度比雪更慢,降落之后便不再融化,顺着能把人刺出伤来的风吹到墙内各个角落,或是吹进你每天喝的那碗粥。你的工作是守在制造那些灰烬的出口,当烟囱没有启动的时候钻进去把通道间的油渍做清理,这段时间几乎只有半小时或是更短,当你听到铁炉关上的声音没有马上爬出烟囱,那么你也会变成这些油。
被燃烧的一般都不是活的,偶尔你还是可以从上面看到几个被手枪指着走进去的人,他们不反抗,这仅仅是一段从地狱去到天国的过程;所以你为他们感到松了一口气;可是即便生不如死,大部份的人还是宁可选择生,这是人的本能。没有人会想要承认末日赢了,而上帝并没有站在你们这边,他将审判权交给了这些穿制服的人,由他们来裁定你们什么时候会被燃烧,什么时候还能活着。
“要淘汰谁并不是由我们来选择的,适者就会生存。”库特每天都会瘸着腿从你下面经过,有时他会为你带上一碗有几粒米的粥,然后从他口袋里拿出半块面包放在粥里;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把手交叉在背后,从下面等着你清理完烟囱冒出头,他会对你做一些很好笑的鬼脸或是动作,这时你会配合着他笑,嘴里一边吸进刚刚从油脂中附着的尸臭。
关于让你感到矛盾的库特,他通常选择一个人在营地里巡逻,手上从不沾染任何血或肉。你看过他默视那些在房前做聚祷的男女,可是也没有阻止几分钟后跟上来处决所有聚祷人的手枪;你看过他把一只秃鹰从即将要死去的男人身边赶走,却放任其他的人把一名男孩送入一头獒犬嘴中;他还送过你用不同颜色的头发编织成的钱包,或是用人皮做封面的涂鸭本,人皮的内页下方写着你的编号,还附上只能一次性使用的血液墨水和钢笔。他是你在这里遇见最奇怪的人,但若没有这个奇怪的人,你当时连编号都不会有。
“燃烧的时候不要太靠近出烟口,他们身体里的毒素你受不了的。”他像个父亲似的对你叮咛,还用被撕碎的直条纹布捂住你的口鼻,在你的后脑勺打上结绳时都没用太大的劲。真是奇怪的人呢,你又一次说。如果不是这样的环境,你甚至都不介意他以你的父亲自居,毕竟父亲是你生命中缺失的那一块,当然之后母亲也是,只是你从来不明白父亲应该会是什么样子,但不该是像德娜父亲那样子的,反而更像是库特这个样子的才行。
位于一个能够俯看半个营地的地方,你面临的是整个末日下的第一现场。你无法让自己避开一些画面,因为不论把头转向哪个地方,都有人正在猝倒、或是趴下。你见过有人套着一个透明的面罩,面罩旁连接一根管子,当时他正逃出那间叫做实验室的地方,边跑边想伸手去拔,拔到后面他干脆撞上电杆,想把面罩撞掉,撞到透明的面罩已经变成红色的面罩,却还是紧紧套在他头上;而这过程中并没有人出来追他,这里从来不缺实验品。
你每天也会见到好多次成群结队的人走进库特说是浴室的地方,四十分钟后他们又会被抬出来并经过你身下,燃烧成附着在烟囱里的油渍以及漫天飘落的灰烬。某天你在被抬过来的人之中看到那块熟悉的胎记,你一眼便认出那是德娜的母亲;原本的松鼠图形随着她的右腿皮肤凹陷下去,几乎就黏在骨头上,但上方的你还是能够看得很明;你曾经想过她如果出现在这里你会怎么对她诉说德娜的事情,然而现在你也完全不用再考虑。
末日之下还是没有麻木的时候,房里的女人们维持在睡前和醒来的时候做祷告,中午时便趁着没人看守的空当迅速但不敷衍地完成午祷;有时遇到的是库特这样装作看不见的人,但当然不是每次都能那么幸运;当你正在和你唯一的神做交流和请求的时候,他可能正派人过来把你一枪击毙。即使如此,为了祷告很多人还是用尽各种方式,尝试通过忠诚来换取自己和末日对抗的赢面,在脖子被贯穿之后嘴里还在对着上天喃喃自语的人,你见过的甚至不只一二。
某天开始烟囱突然不再停止燃烧,黑烟二十四小时笼罩整个围墙内,空气中更无时不在落灰,营区里已经没有所谓的白天與黑夜。你看到原本不断在笑的人,他们不再笑了,并且放弃掉正在做的那些不知所云的实验,转而更频繁地往号称浴室的通风管灌进一些气体,加倍再加倍地朝里面塞进人群。一切像是被按了加速键,所有日常流程都在赶时间似的快转,转到烟囱终于停了下来,你以为一切结束了,但那些穿制服的人却开始把能看到的所有生命全赶进一个大土坑里,直接一堆一堆地焚烧做处理,没有人尝试从里面爬出来,他们几乎是自愿走进去的,而这时你不得不接受末日的来临。
“躲起来,只要躲过了就会没事。”这时库特找到了你,他示意你进到不再运作的烟囱里,攀住里面的阶梯。
“我很抱歉,关于这所有的一切。877050。”他依旧从口袋掏出半个面包给你,即使他从来都不知道你的名。
你抬头看向烟囱口的库特,久违的小雪悄然自他上方落下,取代了这世界原本漫天的灰烬。
奥斯维辛“后来呢?”你说到这儿忽然就停了,我等了很久都不见你有反应。
“后来当然我们赢了,末日输了呀。”许久之后,你拿起桌上的茶杯,露出那串一直刻在你手上的数字。
“怎么赢的呀?为什么会赢的?那库特呢?”
后来他们没能把全部的人都烧掉,你从烟囱里探出头,两扇大铁门已经被打开,你看着那些穿制服的人几乎是逃跑着离开那里,丢下大坑中没有燃烧完全的尸体和灰烬。库特是他们中唯一选择留下来的人,即使他知道将会受到惩罚与制裁,且这不是出于上帝,而是出于战败后的人权和法律。他真的是一个奇怪的人啊,你叹了一口气。
“那爷爷呢?你跟爷爷的故事又是怎样的?”我把你的茶续满,指着墙上的家族照。
“我和你爷爷呀,那又是另一段更幸运的故事喽。”
你闭上眼睛陷入回忆,和刚才皱着眉诉说的样子不同,原本下垂的嘴角扬起迷人的弧度,一瞬间像是忘了那段末日下的经历。几分钟后你又吸了一口发烫的茶水,嘴里呼出白茫茫的热气,此时我彷佛又看到那个孤身站在雪地中,仿徨等待列车到来的小女孩。你站起来打开柜子下面的抽屉,拿出一本你和爷爷专属的记忆。第一张画面便是你们的婚礼;我们同时把视线移到爷爷从身后搂着你的那双大手,以及手臂上的几个数字:848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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