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天前降临沧州的这场大雨仍在不知疲倦地泼洒,清冷数日的如归小馆罕见地迎来三拨客人。
最先进店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和一顶斗笠,等吕三娘迎上去才发现,悬在女人腰间的那顶斗笠下藏着一个男人。男人瘦小枯干,被女人肥胖的身影完全遮住。吕三娘把两个人让进店,看了眼门外墨一样的大雨,她的视线行进到一丈外,便被雨水打碎,镶嵌进水幕里。
店里一共六张榆木方桌,每张桌子上摆着一盏烛台,烛台上的蜡烛燃烧过半,蜡油坟一样堆积在桌面。一男一女相对坐在靠窗的桌子旁,男子摘下斗笠,女子脱下蓑衣,各自抖着雨水。桌上的烛火一阵摇曳,女子伸手罩在烛火上,火苗稳住,女子把手挪开,伸到嘴前哈气。
吕三娘把被雨尘封了三天的笑容重新贴回到脸上,泡了一壶茉莉花茶,端到两人桌前,“这大雨,真是讨厌,两位客官衣衫单薄,想必冻坏了,先喝杯茶,暖暖身子。”给两人倒满茶,才问,“两位客官吃点什么?”男人脱了鞋,光脚蹲在方凳上,头浮在桌面,两只牛蛙眼上下打量着吕三娘,却不说话。女子朝男子啐了一口,“呸——”男子眯了眼睛,两撇修剪得整整齐齐,燕尾一样的胡须上下摆动。
“有什么?”女子说话瓮声瓮气。
吕三娘背书一样报出一串菜名,最后说:“对了,忘了跟二位报本店的招牌菜——东坡肉。”
女子点了东坡肉、地三鲜和五个馒头,半天没出声的男子突然开口,“酒!”女子说:“还喝?不怕误事?别忘了,咱们可是进了沧州地界儿。”男子闭了嘴,低头喝茶。
吕三娘隔着柜台冲后厨招呼,“老憨,东坡肉、地三鲜嘞。”后厨传来悠长回应:“知道了——”
菜上桌,女子问吕三娘,“老板娘,你可知道,附近有没有一个叫做屠夫的人?”
吕三娘怀抱双臂,一只手搭在下巴上,凝神苦想了片刻,说:“叫屠夫的人不认识,倒是有个屠夫……”
男子夹起一块肥肉,囫囵在嘴里,鼓着腮帮看向吕三娘,女子也驻了筷,“屠夫?”
“对啊,”吕三娘点点头,“就是个杀猪的,住在一里外,我家猪肉都是从他那儿买,算起来,已经打了十几年交道了。”
女子嘘了口气,男子开动后槽牙,腮帮滚动,油脂溢出嘴角。
“你们找屠夫是要买肉吗?”吕三娘给二人续上茶,“我搭句话,能给优惠。”
女子说:“跟你说不清楚,我们要找的屠夫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魔,不是杀猪的。”
吕三娘惊奇道:“就在我们沧州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女子打开了话匣子:“此人穷凶极恶,前不久刚刚残杀了我不满十六岁的儿子,我们这次就是来寻仇的!”
男子翻着眼皮,在桌上敲筷子,笃笃,似乎在提醒女子,女子瞥了一眼,说:“有什么?还怕人给他传信?”男子摇摇头,用馒头堵住了自己的嘴。
2、
随着咣当声响,那扇木门在这一天里第二次被撞开,一名彪形大汉冲破雨幕闯进来,他头戴毡帽,身披兽皮制成的蓑衣,雨水顺着帽沿滴滴答答淌了一地。烛火似乎对他心生惧意,在他开门的瞬间暗了一下,矮下去几分。吕三娘满脸堆笑迎上去,接过大汉的帽子和蓑衣。大汉左脸上趴着一颗黑痣,腰间挂着一柄细长微弯的物件,虽然被紧紧裹在麻绳里,但还是可以一眼看出,那是一件兵器。
大汉坐在那对夫妻左侧的方桌上,凝着比门外天空还要阴暗的脸,腰杆挺得笔直,好像一座雕像。那对夫妻偷偷看了大汉一眼,然后垂下头,各自吃饭。吕三娘端上茶,对大汉说:“客官,这冒着大雨赶路,一定是有要紧事。”大汉撩动眼皮,吕三娘感觉到他目光里藏着两块冰,不由打了个颤。
大汉冷冷说:“菜有什么菜?酒有什么酒?”
吕三娘答:“菜有我们这的招牌菜,东坡肉,酒的话,有我们自己酿的女儿红。”
大汉说:“好,各来一斤。”
吕三娘返回柜台盛了酒,又对着后厨呼喝:“东坡肉一斤!”
后厨回应:“好嘞——”
斟满一碗酒,大汉一饮而尽,端着空碗,斜眼去看邻桌的夫妇,口中喃喃:“子丑鸳鸯?”
夫妻俩筷子悬在半空,男子脸上肌肉跳动两下,女子笑笑说:“兄弟恐怕认错人了。”
大汉放下空碗,再次倒满,“错?怎么会错?子鸳体型如鼠,擅于用毒,丑鸯体壮如牛,擅使暗器。一对江洋大盗,早上了三省衙门的通缉榜。”
女子冷笑:“看来兄弟也是江湖中人。”
大汉喝了一口酒,“无名小卒一个,跑江湖混口饭吃。”
女子说:“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只要不找我们麻烦,大家就是朋友。”
大汉说:“不敢,我们不是敌人,可我也高攀不上做二位的朋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干扰。”
吕三娘端上东坡肉,大汉酒已经喝到见底,原本黝黑的面庞上浮上血色。
吕三娘说:“客官慢用。”
大汉取过筷子,往嘴里松了一口东坡肉,赞叹:“果然美味。”
吕三娘笑道:“祖传的手艺。”
大汉又说:“老板娘可曾听说过沧州境内一个叫做屠夫的人?”
子丑鸳鸯放下筷子,对视了一眼。
吕三娘说:“你也找这个屠夫?”
大汉奇道:“难道还有别人也来问过?”
吕三娘朝子丑鸳鸯努努嘴,大汉扭过头,对子丑鸳鸯说:“二位也是来找屠夫的?”
丑鸯警惕道:“一点私事,不劳挂心。”
3、
木门第三次被推开,一条瘦瘦的身影挤进来,是一名灰衣老者,他一边抖着雨伞上的雨水一边四下张望,最后目光安扎在大汉腰间的兵器上。吕三娘迎上去,“今天真是大雨送福,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笑容有些尴尬。
老者捋着下巴上长须,说:“这就叫下雨天留客,天留,客留不留,那就全凭自愿了。”说着,兀自坐在子鸳对面的桌子上。吕三娘看到他的后背上背着一个油布包袱和一支长笔。
“客官吃点什么?东坡肉是小店招牌菜,还有自酿的女儿红。”吕三娘端来一壶热茶。
“有肉就好,酒就免了。”老者笑笑说。
“东坡肉——”吕三娘转到柜台后再次冲后厨喊道。
“没肉了——”后厨回应。
“实在抱歉,”吕三娘走到老者的桌前,“客官,肉没了,要不要换个素菜?”
老者看了看子丑鸳鸯和大汉桌上的东坡肉,说:“这可麻烦了,老朽生平没别的嗜好,就是爱吃肉,一顿不吃肉,如坐针毡,难受的不得了。”
吕三娘笑笑说:“那您稍候,我让当家的去买肉。”转身去了后厨,不一刻和一名碌碡身材满脸土色的男子相伴而出,男子目不斜视,戴上斗笠,径直出了门,吕三娘在他身后说:“老憨,快去快回。”老憨答道:“晓得了。”并不回头,顷刻身影淹没在雨中。
吕三娘回身对老者说:“烦劳您稍等片刻,我家老憨买肉去了。”
“要的要的。”倒上茶,老者自言自语说,“真是怪了,官和贼共处一室,气氛却其乐融融。”
其余三人全都停下筷子,抬眼看向老者。
老者全没在意,继续说:“臭名昭著的子丑鸳鸯和名震江湖的神捕管铁山碰上头,按理说不该大打出手吗?”
大汉一挑眉毛,“老兄哪里看出我是神捕管铁山?”
老者哈哈一笑,“还用看吗?谁不知道管铁山左脸上生了一颗黑痣?”
大汉说:“脸上生痣的人,全天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凭什么说我就是管铁山?”
老者抿了一口茶,“脸上生痣,又使雁翎刀的人,全天下恐怕只有您神捕一人。”
大汉仰天打个哈哈,“果然火眼金睛,有这份眼力的,大概也不是等闲之辈。”
老者端着茶杯在手中转圈,“江湖上也小有名号,八卦说书人正是在下。”
大汉抱拳说,“原来是说书人,久仰久仰。”
另一张桌上的子丑鸳鸯互相使个眼色,子鸳把脚垂到桌下,趿拉上鞋,丑鸯站起身,叫道:“老板娘,结账。”
早就退到柜台后的吕三娘陪着笑脸说:“一共两吊铜钱。”
说书人一边解着背上的包袱,一边说:“二位暂且留步。”
子鸳身子一缩,丑鸯已经把手探到腰间。说书人笑道:“不要紧张,我只是想给二位写个话本,况且外面大雨倾盆,不妨在店里多歇息片刻。”
丑鸯说:“要事在身,不便停留。”
说书人已经把包袱打开,平铺在桌子上,包袱里的物件展示在众人眼前。一卷宣纸,一方八卦造型的砚台。说书人在砚台里倒入几滴茶水,开始研墨,“想必二位这次来沧州,是冲着屠夫来的。”
子丑鸳鸯互瞅一眼,坐回到座位,丑鸯说:“你怎知道?”
说书人研好了墨,铺好宣纸,砚台和茶杯压住宣纸两端,抽出背上的长笔,蘸墨,在纸上挥毫,黑色的墨汁在白色的宣纸上晕开,呈现出“报仇”两个字。
丑鸯点头说:“不错,正是为了报仇!我儿子还不满十六岁,无端被那个屠夫残杀!此仇非报不可!”
说书人长笔架在砚台上,说:“我怎么听说,令郎是因为强暴民女,被屠夫撞到,才惨遭腰斩的?”
半晌无语的子鸳突然一拍桌子,“放屁!”桌上蜡烛应声而灭。
说书人说:“不过沾花惹草也是男人的天性,罪不至死,问罪量刑那是官差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他多管闲事。”
管铁山颌首,“说得是!”
说书人又说:“神捕大人想来也是奔着屠夫来的?”
管铁山说:“正是,此人罪大恶极,我此行正是要捉他归案!”
说书人说:“何以便衣出行?官府配发的雁翎刀上还用麻绳伪装?”
管铁山说:“自然是怕惹人耳目。”
说书人说:“恐怕不止于此。”
管铁山一声冷笑,桌上烛火摇了几摇,“那你说为何?”
说书人再次抄起长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
管铁山念道:“赏——金——”
“不错,”说书人收起笔,“三省通缉的重犯,赏金一百两黄金,相当于大人二十年俸禄了吧?”
管铁山鼻子哼一声,不再说话。一旁的丑鸯搭言:“莫非说书人前辈也是为了屠夫而来?”
说书人喝光茶杯里的茶水,说:“正是,你们知道,我为了写出话本,一向是哪里有新鲜事就去哪里凑热闹。”
管铁山说:“难道不是为了赏金?”
说书人捋着长髯,低头笑一声:“赏金倒是其次,主要是为了收集素材,写话本。”
管铁山说:“明人不说暗话,我不管你为了赏金还是话本,赏金我只想独享。”
丑鸯鼓起腮帮,抢言道:“我也不管你们是为了赏金还是话本,我只要屠夫的命,别的不关心!”
说书人环顾子丑鸳鸯和管铁山,“现在咱们应该放下私心,通力合作。你们可知道?我听说屠夫身高过丈,铜头铁臂,刀枪不入,手使一把开山斧,二百多斤的牦牛一斧头下去就身首异处!”
子丑鸳鸯面色凝重,沉默不语,管铁山脸上也结了一层霜。
说书人继续道:“要想一举拿下屠夫,咱们四人必须对他群而攻之,管大人攻他前面,我攻后面,子丑鸳鸯在远处使毒和施放暗器。到时候子丑鸳鸯大仇得报,我和管大人平分赏金,岂不三全其美?”
管铁山嘴角抽动,抬眼看向说书人,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说书人赶忙改口,“四六,我四你六。”
管铁山说:“这还差不多。”
4、
四人围坐一桌,商议如何对付屠夫,木门吱呀一声开启,老憨率先跑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粗眉大眼,身披猪皮,肩上扛着一头褪了皮的死猪。老憨关上木门,引领着年轻人去了后厨。吕三娘跟过去,说:“买了整头猪?”老憨在后厨应道:“便宜。”吕三娘又说:“抓紧炖上,客人等得急了。”
身披猪皮的年轻人走出后厨,扫了一眼桌上四人,拉开木门,刚迈出一只脚,从门外扑进来一阵风,桌上的蜡烛全部熄灭,屋内登时一片漆黑。四人停止了交谈,吕三娘发出一声惊呼,随后叫道:“老憨,出来点蜡。”
老憨举着火折子从后厨赶出来,走到四人桌前点上蜡烛,屋里慢慢亮堂起来,老憨站在说书人身后,却不走开,嘴里说着:“猪!”
说书人骂了一声,“混账!你说谁是猪?”
老憨指着说书人后背,磕磕巴巴说:“猪,猪在你身上!”
说书人蹭得站起身,在桌子前面转了个圈儿,说:“哪里有猪?猪在哪里?”
在他转圈的同时,其余几个人赫然看到他背上一个墨迹未干的大字——“猪”。
子丑鸳鸯和管铁山也都离开座位,子鸳奓起双臂,丑鸯伸手入怀,管铁汉手按在刀柄上。吕三娘闻声跑过来,站在管铁山身后,又发出一声惊呼。
几个人目光全落在吕三娘身上,吕三娘手指管铁山后背,哆哆嗦嗦说:“蠢!”
管铁山后背上分明写了一个“蠢”字。子丑鸳鸯慌忙查看彼此的后背,两人也没能幸免,子鸳身上写了“四”字,丑鸯身后写了“头”字。
说书人颓然坐到凳子上,缓缓说:“四——头——蠢——猪!”
管铁山抓起老憨衣领,“你看到什么没?”
老憨连连摆手,“大爷,我一直在后厨,什么都没看到。”
吕三娘带着哭腔说:“我们都是本分的庄稼人,你别为难我们。”
管铁山又问吕三娘:“你一直在前面,看到什么没?”
吕三娘说:“我什么也没看到,就那个送肉的,他一开门,蜡烛灭了,我眼前一黑——”
说书人一拍桌子,“送肉的?难道是他?”
丑鸯双臂支在桌子上,屁股离开凳子,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吕三娘,“你说据此一里外住着一个屠夫?”
吕三娘刚要开口,老憨拉住她的衣袖,“我们这是有一个张屠户,但刚才送肉的并不是张屠户。”
四人齐声道:“那是谁?”
老憨说:“我也不认识,这人是我在路上碰到的。当时雨下得很大,我走在路上,只看到一个黑影跑过来,近了才看出是一头大黑猪,大黑猪直直冲向我,我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被它撞了个大跟头,一屁股坐在泥里。就在这时,我只觉得雨好像一下子停了,那些雨珠像是帘子一样挂在我眼前,有一个人手里提着斧子,斩开雨帘,两三步就到了大黑猪跟前,斧子一挥,大黑猪仰面朝天跌倒在地,那人一脚踩在猪头上,一只手在猪耳朵上一提,整张猪皮都被剥下来,然后他把猪皮披在身上遮雨,脚尖一点,死猪飞到了他的肩上。说真的,我都看傻了。他扶起我,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张屠户家买肉,他说不用去了,他是张屠户的侄子,这头猪就是张屠户家跑出来的,他就是来追猪的,如果张屠户知道他把猪宰了,一定轻饶不了他,碰上我,是他运气好,正好把肉卖给我,可以回去跟张屠户交差。然后他就跟我一起回来了。”
四个人听得入神,说书人突然说:“那人真是张屠户的侄子?”
老憨一拍大腿说:“着啊!被他骗了!张屠户一根独苗!哪来的侄子?”
管铁山说:“你看清楚了?那人使一把斧头?”
老憨用力点头,“错不了!就是斧头。”
四人面如死灰,丑鸯说:“仇我们暂且不报了,你们看着办吧。”子鸳附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等再说!”说书人和管铁山交换眼色,心有灵犀,说书人说:“赏金都是身外之物。”管铁山说:“省里还有案子等我去办。”于是纷纷抱拳告别,先后冲出了如归小馆。
老憨和吕三娘追到门口,木门吱呀摇动,门外大雨泼洒,却是人影都见不到了。
吕三娘说:“没结账呢!”
老憨说:“算了,算了。”
吕三娘说:“送肉的明明是张屠户,你怎么说不认识?”
老憨说:“我这不是帮他解围吗?张屠户老实巴交,见了这几个凶神恶煞的,只怕还没等人动武,就先吓尿裤子了。”
吕三娘说:“你叫老憨,可一点不憨。”
两人说着话,一起向门外望去,三天前降临沧州的这场大雨仍在不知疲倦地泼洒,清冷数日的如归小馆又重归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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