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就一直是一个人了吧。那个时候很喜欢看海子的诗,海子的四姐妹,海子的九月,还有海子的孤独。所以一直想去大草原看看,想听听草原的风,是怎么将那样沉重的叹息化作一首首赞美诗,就这样告诉了海子: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是青春明媚、恣意张扬的年纪,我却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看海子,一个人读着忧伤的诗,一个人体味生活赋予的所有悲欣。我也以为,就会一直这样了。
照样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连风也吹得不急不缓。去上学的路上错过了一班车,下一辆要等十五分钟,我从书包里拿出《海子诗选》,坐在长椅上看。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坐了下来,毫不客气地靠过来,语气有些夸张:“你居然在看海子!?”被他的语气弄得有些不舒服,我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倒是无所谓:“我也很喜欢海子。只是觉得你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应该不会喜欢看这样的书。”
我合上书,像他一样毫不客气地,端详他的脸,“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竟有些慌了,还好,车来了。
但,他和我上同一辆车。车上一如既往的很多人,我想象着自己是夹在汉堡包里生菜,单薄,压抑。
他就站在我旁边。我往窗外看去,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影子,齐耳的短发,说不上多清秀,倒也是干净利落。还有他的影子,身材颀长,五官端正,没什么压迫感,却有一股冲击力。
同一个站下车,下车的时候我的背心已经全是汗。然后,我们继续往同一个方向走,我的学校。我问他:“你是老师吗?”他笑了笑,笑得很好看:“不是的,我爸爸是老师,他和我妈妈去丽江旅游了,叫我来给他代一个月的课。”
“五年二班的孩子们,你们好呀!我是秦风,秦朝的秦东风的风。性别男,爱好女,是你们接下来一个月的代课老师,请多指教!”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的课却讲得妙趣横生,丝毫不逊于他老爸,且课堂互动极多。尽管如此,我依然保持着惯有的缄默。
小学语文课本还是万花筒百宝箱版本的,一节课上讲到百宝箱模块里的埃及金字塔,他提问:看了书上对金字塔的介绍,你们有什么感触?同学们与他都很熟了,连平日里最为胆小的学生都积极举手应答,除了我。
大家的回答几乎千篇一律,感叹金字塔的神奇,赞美人类的智慧,抒发有朝一日亲眼一见的希冀之情,等等。他对此都报以鼓励的笑容,却在大家一个个回答得差不多了后,点了我:“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女同学,阿霞,没错,就是你。”
他是第一个称呼我为阿霞的老师,所有的老师都是叫我的全名,虽然他叫别的同学也是两个字,我依然有些莫名的感动。
“看了书以后,又听了大家的感触,阿霞,你可以和我们说说你自己的感触吗?一样的也没有关系,只要是你自己的想法,老师都不会介意。”
我看着他,顿了顿,本打算站着不说话,像从前一样,老师没有耐心了就会叫你坐下,可他偏偏不是一般的老师,他就一直等。
班里起初很安静,渐渐的就有人开始催:“说呀!”“你连这个都不会吗?”“连XXX都答出来了。”但大多数人是和他一样的,沉默地看着我,等待我的答案。也许是平日里清淡默然的性格使之,也许是语文永远第一的成绩使之。
我不再浪费大家的时间:
“金字塔有多宏伟,当时建造金字塔的人民就有多痛苦。他们的痛苦早被千年风沙湮灭,留下的只有后人狭隘的赞叹。这是一种奴役的辉煌,我只觉得心痛。”我已经忘了那个时候我的神情,大概也是淡漠的吧。
但他看着我,似乎回不过神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叫我坐下。而时机永远这么巧妙,在他给出评价前,下课了。
“等上完最后一节课,来我办公室。”他说。
他的办公室就是他爸爸的办公室,布局一切都没变,只是多了几本书:《瓦尔登湖》,《源氏物语》,《人间失格》,还有《红楼梦》。他招呼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热开水,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我,包装很精致,总之包装纸上的字我没一个看得懂的。
“你太早熟了,这样不好”,他面容平静,不似平日里的和蔼可亲,甚至带了几分严肃,“其实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起自己那个时候,不过我不希望你也这样。我希望你能像同龄人一样,快乐一点。”
没有人对我说起过这些,从来没有。
我的反射弧向来很长很长,长得可以绕地球好几圈。
我坐在他的对面,低着头,盯着红棕色的实木办公桌,脑子里面一切空白,半晌,才趴在桌面上,轻声啜泣,然后越哭越大声,像个孩子一样,终于可以像个孩子一样。
似乎早预料到了我是这样的反应,他走过来,手掌轻轻拍着我的背,动作很温柔,让人怀疑他在爱抚他爱的猫。
我至今后悔着,后悔那天没有顺势抱住他,抱住他,把我这么多年深深埋藏的眼泪流个痛快。可我只是趴在桌上,哭了很久很久,我肿着一双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我饿了。”
他把那杯先前给我倒的开水倒回自己的杯子里,重新帮我倒了杯热水,把放在我桌前的巧克力剥了,自己吃了,“我也饿了。”
他又笑了,那笑容像是初春回暖的第一道光,融化了我内心深处所有的冰霜。
不过我当时是瞪着他的,他又笑,把一盒巧克力都从抽屉里拿出来,“本来是用做课堂奖励的,哈哈,你喜欢吃的话都给你。”
从那天起我发现,我不再孤独了。我所有的孤独,都有人懂了。
我依旧是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看我的书,吃我的饭,睡我的觉。只是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不再空落了。
那天临走前,我和他说以后上课不要叫我回答问题了,我都认真在听你讲课的。他坏坏地笑,我偏要。其实他没有,一个月下来他就叫了我那一次。
只是每天上完最后一节课,等大家陆续回家后,跑去他办公室。有时候我会开口和他说话,说林黛玉,说太宰治,说起他们因为环境的压抑而了此残生;有时我也会和他说天上的云,地上的草,天南地北到处乱聊。但大多数时候我是沉默的,我只是去他的办公室,摘下书包,坐在他的对面,就这样看着他。
刚开始他会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也顺着我的话头和我到处乱聊,但其实每一次,他都是话中有话地点拨我,然后问我你现在怎么想。尽管能够get到他的点,但我偏偏要逆着他的话头说,不过一两次他就发现了我的小心机,但他总是笑着,我越是跑题,他越是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
每一次都那么默契,每一次都那么和谐,他总是会变戏法般从抽屉里、从口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小零食,每一样我都爱吃。
日子就这样过得流水无痕,却没来由地生出重量,沉甸甸的,像是越来越低的天空——又或许是我长高了的缘故。
一个月啊,很快就结束了。
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班上的同学几乎都哭了,可是我没有。我只是像从前一样的地低着头,低着头像是在认真地看书思考问题。
其实我在想他,我满脑子都是他,尽管他离我不过讲台到课桌的距离。
那天上完最后一节课,我照旧跑去他的办公室,他递给我一盒和那天一样的巧克力,还有一封信。我和他都没有说话,我想去抱住他,双脚却像是被定住了,没有挪开半寸的力气,我只是看着他,视线逐渐模糊。
他也看着我,极缓极缓地走到我面前,我以为他会抱住我,可是最终他只是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阿霞的头发长得真好看。”我却像个傻瓜一样,一直没有动。
第二天,原来的语文老师来上课,他的教学方式也很好,水平也公认的高,但大家都明显意兴阑珊,老师也有些尴尬。
课上了大概一半,班上活跃的同学开始慢慢带动气氛,课堂又回复了往常的样子。在老师和同学诧异的目光下,我开始举手回答问题。
那盒巧克力我每天吃一块,也吃了许久,包装纸我现在还留着,依然看不懂上面的字。那封信很长,字写得非常好看,是我目前为止看过的最好的字。
我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沉默寡言,不敢主动,相反我活泼得要命,像是天生就是这样放得开的性格。
“……你说你孤独,像很久很久以前火星照耀十三个州府。阿霞,不要做一个孤独者,你要自我救赎。
“阿霞,我希望你开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像每一个没有故事,没有过往,没有去处的人一样,在日色苍茫里,在喧嚣沸腾中汇入汹涌的人潮。人生何处不相逢?故人一去难回头。
生活,原比电影平庸。没有无巧不成书的故事,却也没有辛辣奇突的场景。
该知足了。
现在我过得很开心,一直很开心,不是为了你,却是因为你。
网友评论